没有一丝风，也没有一片云，只有满天的星星在闪耀着明明暗暗的光芒。

    这是大夏天，但这里没有城里的那种闷热，反倒给人觉得这大山脚下这山沟沟里有一股清凉向人漫来，使人感到是那样清爽和凉快。夜晚出奇的安静，静得仿佛你都能听到你的心跳。奚晓琳第一次置身于这样的境地，她真有点不敢相信世界上还有这么安静的地方。站在晒场上她除了听到花丛里时有几声虫鸣，再就是下边的塘里偶尔有鱼戏水的声音了。

    她们走到晒场边，白日里那么红火的玫瑰花已将晚纱遮住自己的容颜，那排花带现在看去已不再是一道风景，倒像是一弯经过精心修剪了的晒场边上的围墙。奚晓琳想柳月岚她爸一个大男人怎么会种花，还把它侍弄得这么整齐漂亮？还有整个家院，给人的感觉就是干净和利落……她情不自禁地说：

    “看你家收拾得这么整齐干净，就知道你爸一定很勤快了！”

    这时她听到柳月岚说：

    “什么勤快不勤快的，像他这样上有母下有女的……他不做谁做？”

    “你是身在福中，好像你爸做什么都是理所当然的，你要享福也是理所当然的。但要是你换了一个懒爸爸，就有你受的了。”

    晓琳说这话的时候她想到了她爸是很少做家务的。

    柳月岚呵呵笑了两声，不再说什么，她大概已陷入了对她爸的感激之中。

    奚晓琳真为柳月岚感到高兴。她很早就知道她从小没了母亲，以前在她的想象中一个从小没有母亲的农村女孩在家里的样子是什么，那是不用多想就知道的。她经常把柳月岚带回家，希望她从她母亲那里得到一点关爱。而她母亲也不辜负她的希望，自从第一次见到柳月岚，就把她当自己的女儿看待……她和柳月岚情同手足，她希望她过得比她还好，但每当她看到或者听说那些从小缺乏父爱或者母爱的孩子的种种遭遇时，她的心又会为她感到难过。以前她真的不愿去想柳月岚在那没有母亲的家里是怎么过的！尽管她告诉过她她爸很疼她，这她当然相信，就像她爸疼她的那样，哪个父亲不痛爱自己的女儿？但她又经常想到只要她妈有几天不在家时家里的那种狼狈样，自然就会去想柳月岚从小没有了母亲她的家会是个什么样了。这大概就是这几年她一直不愿跟柳月岚来她家的原因吧！她不想来她家，只是怕看到她家的那个样子！她从来没有对柳月岚说过她的这种想法，但它却牢牢地根植于她的内心深处。要不是今天她来了，也许她的这种想法一辈子都不会改变。

    她们在树下的石头上坐下了。夜色中响起了奚晓琳细细的声音：

    “你家跟我原来想象的大不一样。”

    “是吗？你原来想象的是个什么样的？”

    “是个狗窝。”

    奚晓琳这样说着便笑起来。听了她的话柳月岚也笑了，她说：

    “原来你是这样想的，怪不得……其实狗窝也有好的呀，你看阿勇的屋子不就比我们学校那八人宿舍好吗？”

    柳月岚还在笑着，而奚晓琳的目光早已移到了大门边上的那个狗舍：砖砌的墙，树皮盖的顶，足有一人高，宽有五六尺，合比例的房门，边上还有窗口，窗口还加了拱顶，一眼看去就像一座漫画里的欧式小洋楼。只她说：

    “你爸也真有心机，把狗窝也修得那么别致。”

    “你还不知道，我爸简直把阿勇当做他的儿子了，不单吃住给它料理好，每隔几天还给它洗澡搞卫生呢！这也难怪了，阿勇确实也乖，也很能干，它担负着家里的门卫工作呢！”

    听了柳月岚的话，奚晓琳感叹着说：

    “多好的一条狗啊，只是不会说话。”

    柳月岚笑了起来，说：

    “你真有意思，会说话还是狗吗？”

    奚晓琳也笑了起来，说：

    “你不是说你爸把它当儿子的一样吗？它要真能说话，你爸不就真的有个儿子了？”

    听了奚晓琳的话，柳月岚没有说什么，奚晓琳注意到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不知道她是不是又说不该说的话了？沉默，在她和柳月岚的沉默中花丛里发出的一响虫鸣显得是那么地刺耳。

    过了好一会儿，柳月岚轻轻叹了一口气，说：

    “我要是有个弟或是有个妹该多好。”

    听了柳月岚的话奚晓琳把心放下了，说：

    “就你一个也好啊，全家人都在疼着你，有什么不好呢？”

    “怎么说呢？应该说有好也有不好吧！如果说好呢，就像你说的那样全家人都在疼着我一个……但我倒真的希望有个弟妹什么的，我宁愿把家人的疼爱都给他们……以前我没有去想过这些，可这段时间就经常想到。要是我也有个弟妹什么的该多好，那样我即使去到哪里也能放下半颗心了……”

    柳月岚说完便叹起气来。奚晓琳理解她的心情，她是个孝女，到城里读书几年，她觉得她对家的情结并没有淡薄了，一有点事她就往家跑。现在她要去广州了，以后家里再有事她也不便跑了……

    “别再瞎想了，都这么大了还这么恋家！不就是去广州吗？许多人还比你去得更远呢！其实你也没什么放不下心的呀，家里好好的，奶奶还那么硬朗，你爸还那么年青，我还真有点羡慕你呢！”

    奚晓琳的话一说完，柳月岚马上就接着说：

    “别说羡慕我了，人家烦死了！”

    听柳月岚这么说，奚晓琳一时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过了一会儿她听她叹着气又说：

    “小的时候我经常对我爸说等我长大了我就替他照顾奶奶，他就可以跟村里的叔叔一样到外面去干活了。可现在我长大了，大学毕业了，又要走了，我怎么能够实现我的诺言呢？我爸受的苦太多了，而我一点也帮不上他……”

    奚晓琳理解柳月岚的心情，也为她对她爸的关心而感动。但她觉得她有点想得太多了。

    “看你爸那么能干，他要你帮什么啊？”

    柳月岚听了奚晓琳的话便笑起来。

    “你也觉得我爸能干吗？”

    “难道不是吗？他把你和奶奶照顾得这么好，又把家里料理得这么好，难道还不是吗？”

    “是的，我也觉得我爸不错，特别是现在长大了，越是觉得他不容易。”

    听了柳月岚的话奚晓琳没有马上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她才叹着气说：

    “相比之下我爸要是有你爸半个的样子就好了……”

    “什么话！”

    柳月岚这样说着便笑起来。奚晓琳的话没有被打断，她还是低声说：

    “你大概还不知道我妈要是不在家的时候我们家是什么样的吧？我长这么大没见我爸拿过一次拖把，加上他身体不大好，唉……我爸要是跟你爸一样就好了。”

    柳月岚还在笑着。从她的笑声中奚晓琳又再次感觉到了她的得意，心里不由得生气，正想骂她两句，这时却听到她说：

    “你也别怪你爸那么多了，你爸毕竟是城里人，怎么能跟乡下农民比呢？你要是说比，我就觉得我爸根本没法跟你爸比了。不是吗？你爸读那么多书，是知识分子，是搞学问的学者，头脑里装的是知识，想的是文化，我爸呢？我爸是个乡下的农民而已，他知道的不过是种田种地种果种菜养猪养鸡养鸭养鱼，还有做家务扫庭院什么，哪能跟你爸比呢？”

    听了柳月岚这话奚晓琳不禁笑起来。她想柳月岚说的也对，她为什么就没有看到她爸的长处呢？又把柳月岚她爸看得样样都好了？她突然觉得她是不是太可笑了？她是不是因为喜欢这僻静的地方，而把这里的什么都看得太好了呢？原先她心目中的乡下还有乡下人都到哪里去了？她怎么就觉得柳月岚她爸比她爸强了呢？她还在笑，她用笑掩饰心中的疑惑……这里是乡下，但怎么不是她想象中的样子呢？以前她没有到过乡下，但乡下的样子她从小就知道了，那是她爸和她妈告诉她的，它是陪伴着她长大的。她爸妈读完中学就去下乡了，他们对乡下和乡下人非常了解，那就是穷和苦……从小他们就告诉她如果她不听话如果她不好好读书就把她送到乡下去。从小的时候起，乡下就是她心目中的地狱，为了不被送进地狱，她从小就认真读书……可今天她第一次走进了“地狱”，怎么一点也不觉得痛苦，反而觉得是这样的舒心和惬意呢？难道她从小到大相信的心目中的苦海竟是这样的迷人？难道她父母从小教给她的座右铭竟是一派谎言？难道是他们欺骗了她？

    不知几时，她听到柳月岚叹着气说：

    “都怪我们家运不好，要是我奶奶当初没得病了，要是我爸也能参加高考，说不定他现在也能跟你爸一样在城里上班，我也能跟你一样生在城里……”

    听了柳月岚这话，奚晓琳脱口就说：

    “生在城里有什么好？”

    “有什么不好？要是不好还有那么多人想要到城里去？对了……你还没告诉过我你爸妈为什么那么晚才生你呢？”

    听了柳月岚的话奚晓琳不禁笑起来，她说：

    “我怎么知道啊？你想知道下次去我家你问他们好了！”

    听了奚晓琳的话柳月岚也笑出声来，说：

    “我怎么好意思问啊？”

    奚晓琳以前真的是很少跟柳月岚说过她家的事情，这并不是她不信任她，而是因为她觉得她是个多愁善感的女孩啊！她想她家在城市，柳月岚家在农村，她是城里长大的孩子，柳月岚是乡下的女孩，由于担心柳月岚心里不平衡，担心她自卑，所以她很少问她家里的事，也很少对她说到她自己家里的事。尽管她喜欢柳月岚，她俩之间的情谊是那样铁，但在她的骨子里她还是觉得自己比她高贵一等的，因而在她的潜意识里无时不刻不在对柳月岚怀有一份怜悯之情。她甚至经常想柳月岚这么个仙子般的人儿怎么就投胎到乡下去？真是老天不长眼了！现在再想起这些她觉得她是多么的可笑啊！因为现在她知道了城里不见得就比乡下好，她家也并不比柳月岚家强。而她呢？现在她真的觉得倒是她比不上柳月岚了。不知是因为她刚丢了一份原来自认为不错的工作的原因，还是因为来到了柳月岚家真的觉得她家比她家好的原因，她现在心里的感觉真的就是这样。以前柳月岚也很少和她谈到她家里的事情，她一直认为那是她出于自卑，因为她觉得一个在农村的家有什么好说的呢？柳月岚也很少问过她家里的事情，她也同样认为她是出于自卑。现在她才知道她原来的那些想法都是错的，柳月岚怎么会是她认为的那样呢？她难道会因为看到她家那不足六十平方米的两室一厅而自卑于她家拥有的花园般的庄园？她难道会因为了解到她那身心疲惫、老气横秋的双亲的奋斗经历而伤感于她精明能干英年帅气的父亲的勤劳致富？她奶奶尽管双目不明，但在她看来老人的心理比她妈还年轻呢！不是吗？老人一开口就少不了笑声，而她母亲一年到头也难见得她一笑的。所以她知道柳月岚绝对不会是她先前所想的那样的。她问她父母为什么那么晚才生她，这不是明着说她父母老了吗？是的，柳月岚完全可以认为她父母是老了，因为她的父亲还那么年青！她知道柳月岚的这种看法肯定不是现在才有的，而是她第一次去她家见到她爸妈的时候就有了的，只是这么长的时间以来她没有对她说过而已。

    不知几时，奶奶拄着拐棍走过来了，她说：

    “你们两个孩子也真是的，怎么不看电视就到这里来坐呢？你们不回来我盼你们回来，你们回来了又不理我，看来我这老太婆真是没用了。”

    奚晓琳站起来扶住老人，说：

    “不是的奶奶，我们见外面凉快，这石头又好坐就在这里坐了，您也坐吧奶奶！”

    奚晓琳让奶奶在一块石头上坐下了。老人说：

    “我陪你们坐坐，听听你们都在说什么！”

    奚晓琳和柳月岚陪老人说了一会儿话，才回房间去。

    夜已经很深，但奚晓琳和柳月岚都没有睡意，她们躺在床上，感受着乡村的夜晚给她们带来的宁静和舒适。风从窗口吹进来，悄悄地把窗帘掀起，用它那柔软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她们的身体，给她们感到凉快的同时也带来了一丝寒意。奚晓琳把一张毛巾被打开，横着把一头盖到柳月岚身上，另一头盖在她身上。柳月岚问：

    “觉得凉吗？”

    “是的，有点点凉……这真奇怪了，我在家里开空调睡还觉得热，怎么这里就这么凉呢？”

    “这里是大山脚下啊，哪能跟城里比呢？如果凉就每人盖一张好了。”

    “不用的，两人盖一张就好了。”

    奚晓琳喜欢跟柳月岚挨在一起肌肤厮磨的那种温暖滑溜的感觉，喜欢闻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馨香的体味……

    柳月岚轻轻地搂着奚晓琳的一只手臂，说：

    “回到家里我真的哪里都不想去了。”

    奚晓琳理解柳月岚的心情，听她这么说她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但过了好一会儿她还是说：

    “那就不去了。”

    奚晓琳是这样说，但她知道柳月岚明白她的意思不是这样的，她怎么会相信她舍得不去广州呢？

    柳月岚没有接奚晓琳的话说下去，或许她根本就没去听她说过什么。只听她说：

    “回家的感觉真好，如果有可能一辈子都不出去了该多好啊。”

    “有什么不可能呢？只要你决定不出去，谁也逼不了你呀！”

    柳月岚没有说什么，奚晓琳知道她这话是白说的，柳月岚根本不在意她说什么，她已独自沉浸在她的世界里。柳月岚的心情她很理解，她想她是应该感到满足的，有这么一个温馨的家！就连她这个从小长在城里，从小就把乡下当地狱的人都觉得她家里的一切是这么美好，而她出生在这里，从小在这里长大，难道还不依恋吗？穆少刚家里在江边上买了一栋别墅，据说花了几百万，但她觉得那别墅还不如柳月岚家好呢！他们经常叫她家人去那里玩，她和她妈去过好多次，但她至今对那里怎么也都喜欢不起来。那里虽然远离闹市区，但还是逃脱不了市井的喧嚣，外面有人流车过船往的嘈杂，里面有猜码抓麻将的喧闹，更有烟酒混杂的臭气……而柳月岚家的屋里屋外都是这么的安谧和宁静，空气中到处都在散漫着花果的馨香，使人感到是那样心怡情悦……这里是柳月岚的家，她说不想离开，她是完全相信的。但她也相信她还是要走的，因为这里尽管是她安身的再好不过的地方，但她知道她只有去了广州，在那里她的心灵才真正找到归宿。柳月岚的他比她大几岁，在一家公司搞电脑编程。尽管他们是在网上认识的，但却是十分的般配和投缘。他到学校看过柳月岚几次，每次她都是要给他们当灯泡的。他给人的印象很好，除了英俊帅气，最难得的是他对人是那么的周到和体贴，还有一种浪漫的情怀……她相信，尽管柳月岚难以割舍她的家，但她无论如何还是要去广州的。想了这些她不由得说：

    “不要想太多了，想多了也是没有用的，广州那边还在等着你去报到呢！”

    幽暗中柳月岚的声音轻轻地飘起：

    “我也知道想多没有什么用，但这些天我总是不由得想……”

    奚晓琳想说什么，但她却把话打住了，因为这时她听到了一种声音，一种悦耳的声音从山上传来。

    “好像有人在吹笛子。”

    “是我爸。”

    “你爸还有两下子啊，吹得这么好听。”

    “他不但会吹笛子，还会拉二胡呢。”

    “你爸真是多才多艺呀。”

    “他读高中那时候就是学校的文艺队员，唱歌跳舞什么的都会两下子。还有我妈，我爸说我妈唱歌和跳舞是最好的。”

    “怪不得，看你妈的照片就知道不是一般的。”

    “听大人说我妈很漂亮。”

    “从照片上就看得出来。”

    柳月岚没有马上说什么，只听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过了好一会儿才说：

    “古人说的真对，红颜多薄命……”

    奚晓琳知道柳月岚又犯呆了，她不想让她呆下去，于是便抢着她的话说：

    “你爸你妈是读书的时候就好上的吧？”

    “我想是吧，我爸说他们是同学，同年级不同班，都是学校的文艺队员……我爸告诉我他们读书的时候成绩都是不错的，都希望中学毕业了能考上大学。但就在高三的第一个学期，我奶奶突然得了一场病，躺了几个月，后来起得来了，眼睛却看不见了，我爸不得不辍学回家了……后来我妈高中毕业，大概是因为受到我爸的影响吧，参加了高考可没有考上。她家里要她去复读重考，她没有去，却到我们这里来了……”

    听柳月岚讲这些奚晓琳的心情很是不平静。那天籁般悠扬的笛声，把她带到了一个遥远而凄美的世界，她仿佛看到了大山脚下的这小小的山坡上，二十多年前曾经绽放过一朵绚丽的爱情之花……笛子吹的是一支老曲，她曾经听过，很是感人，但她不知道那叫什么曲名。听那笛声时而悠扬激昂，时而低徊婉转；时而阳光无限，时而雾云翻滚……她想柳月岚她爸一定是在借这曲子述说自己的心声吧！而有点使她意想不到的是看他那么个稳重朴实的乡下人，内心世界怎么是这么的不平常呢？

    “你爸还真有雅兴，这么晚了，还一个人出外面去吹笛子。”

    “我很久没有听到他吹了，我小的时候他经常拉二胡，差不多每天都拉，笛子也是吹得不多。后来我才明白，他心情好的时候就吹笛子，心情不好的时候才拉二胡。我长大一点了，特别是我上中学以后他就很少玩这些了。”

    听了柳月岚这话，奚晓琳就说：

    “现在他在吹笛子，看来他的心情是不错的了。”

    “应该是吧！”

    “因为他的宝贝女儿回来了！”

    “还有美丽的晓琳也来了！”

    “我来了不算的，害得他多做了一个人的饭菜，还有高兴的？”

    “小气鬼！多做一个人的饭菜就不高兴了？别把我爸想得那么低俗小气。”

    奚晓琳不再搭理柳月岚，只静心细听那笛声。她喜欢听笛，喜欢它那悦耳明快而又生动的音韵……笛声把她带到了一座山坡上，她看到风雨过后山上的树林一片的翠绿，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山谷里有小鸟飞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