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天八月，酷暑灼人。

    太阳狠辣，辣得这最为繁盛的开元龙都，街上也没了什么人。远边儿赶集的人儿都像屁股后头有豺狼吊着似的往家跑；早饭的摊子全都早早地拾掇了自家的物件儿缩回小店儿里面避暑；连摊子对口那最能聒噪的冰糕老板都不吆喝了，只躺在门口的摇椅上，叼着化了一半的冰糕，甩着蒲扇。近边儿的知了有的热得叫苦连天，有的哑了嗓子，有的腿一蹬膀一合，直直地就从树上栽到地上去了。树下那戴草帽的剑客用葫芦里的水拭剑，水一倒上去，“滋滋”地冒起烟。剑客懵了神，左手提的抹布愣是没敢往剑上盖。他仰着脖子灌了一大口水，拎着剑甩了甩，又把剑收回了鞘里。

    “严暑可畏，严暑可畏呀。”小二站在茶馆的门口，抹了把汗，又把毛巾一抻一抖，甩在肩膀上搭好。

    今儿个是茶馆来客最多的一天。茶馆不大不小，堪堪两层楼，一层有块小空地，现在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要问这不雅致也不清凉的小茶馆怎么生意这么兴隆，那还要归功于这位被众人围在其中的佝偻老头。

    老头姓严，年事已高，但老爷子可不服老，一副身板硬朗得很。手里那一块惊堂木讲到精彩时抡圆了一落，能震得桌上木筒里的签子转个圈儿。

    说书人的江湖故事讲得正酣。

    “……要说咱这龙都，奇人异事数不胜数。像那百里一族的天香楼、莫老三坐镇的十里长街，都是一等一有意思的地儿。不过最最传奇的，还是要数这浩瀚九州，开元龙都，通天塔。”

    “啪！”

    醒木一响，如雷贯耳，众人一振。

    严先生缓缓道。

    “通天塔，塔如其名：通天。通天塔有百层、千万丈，高耸入云，贯通天地。通天塔分割三界，塔顶之上为九天、塔底之下为九幽、塔身所在即九州。相传九天之上为众仙之居、九幽之下为妖魔之所，而这浩渺大地，苍茫山海，众身所在，人心所向，便是九州。

    《九州异志》有录：

    ……有一塔。高不知其所至、深不知其所止，集九州气运于中，通天入地。上二十层者、武艺可登堂入室；上四十层者、铁拳可破军达阵；上六十层者、江湖可称无敌手；上八十层者、化神合道，摘星揽月。上百层、登顶者，可称武神。”

    “故而，通天塔，也称武神塔。至于何以称武神、何以成武神、以何称武神、以何成武神，便是我等凡夫俗子不可窥见、无法成就之事了。”

    “通天塔集九州气运、通九天众仙，镇九幽妖魔，是登仙之处、是养魔之所，更是三界交汇之地。常言道：‘成武神者得高塔，得高塔者得天下’。故而这古都修行者，人人争上，人人攻塔，人人争做那武神。”

    “这通天塔那么高，能有人上到顶？说是武神，可是又谁见过？看不见摸不着的，我可不信！”台子底下有人吆喝。

    此言一出，有人挑眉，有人嘴角挂笑，有人扶着额角摇头，但也有人附和。严老头两手扶着桌角，脑袋往后一缩，下巴上的褶子挤了有三层，层层都是“竖子实在不学无术”。

    那人看周围都是这反应，涨红了脖子叫道：“怎么了，还不能问问……？”

    “啪！”

    醒木二响，好似那通天塔的寻塔之人撞响塔旁钟楼的洪钟，震耳欲聋。

    严老头的嗓音也忽而变得洪亮，白眉下的一双圆眼炯炯有神，面容肃然嘴角紧抿，一时间竟有些不怒自威。

    严老头缓缓道：

    问：何谓武神？

    “那自然是这天下第一能打的人了！”严老头起身，点头哈腰，俨然成了那茶馆的店小二：“客官您在这半天了，进来还是出去呀，咱这还做生意呢，您别横门口儿啊！”

    “想必是身长八九尺，相貌堂堂，一身横练无人能破的顶天立地男子汉！”严老头鼓起腮帮子，好似一彪形大汉粗声粗气道。

    “奴婢不过是一唱曲儿的，哪晓得那些个大人物！”严老头捏着嗓子，“不过要说这认识的武人里奴婢最愿谁得那武神称号，还得是那位帮过奴婢的公子。”

    “老夫穷尽一生，也不过通天十八层。”严老头再演，便有一卧榻老人抚须而笑，眼珠子跟着满地跑的孙儿滴溜溜地转，“那通天塔百丈高，那武神想必也有一身通天本领……碾死老夫，就是呵一口气儿的事儿。只可惜啊，高处不胜寒，高处不胜寒啊……”

    “所以这武神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大家都有了兴趣。要说这什么天香楼的百里家，那是祖祖辈辈都兵戎一生的铁血一族，族长百里诏虽德高望重，但也看得见摸的着；这十里长街的莫老三，虽是深居简出，好歹是个实际存在的人物。唯独这通天塔的所谓武神，就如传说般缥缈：你这传闻是真的吧，又没人见过；你说他是假的吧，这通天的巨柱就那么杵在开元龙都的东北一隅。整座龙都开阔而广袤，偏偏没有什么太高的建筑。这通天塔拔地而起，搞得龙都像是那披甲的龟蛇，直愣愣地竖起了一根又粗又长的大尾巴。

    古都上下，就数这严老头子说书最有那么个味道。古都有四，开元龙都、天风岚都、胜昭云都，梵离业都，统称为“东方古都”。龙都，为帝都，是通天塔的塔身所在，也是绝大多数人们安居乐业之地；业都在最西边，蛮荒之地，鲜有人闻；至于云都，很少有人一窥全貌，是神仙居所，所以和那武神一般，真实性还未可知；岚都独立于三都之外，是一座风城，文化、制度都与龙都迥异，但不像云都业都那么神秘，虽然与龙都隔海相望，可至少每年与龙都都有着一定的贸易往来。今儿个这茶馆这么多人，就是因为这严老头上一部的《岚都风云录》讲得那是一个让人拍案叫绝，出了无数的书卷和画册。所以这新的《古都武神传》开讲，老爷子自家的小茶馆更是人山人海，座无虚席。

    言归正传。

    “武神？”严老头大袖一甩，“没见过！”

    “没见过……我们可知道，《风云录》里头的人物，你都是去取过材的！”大家伙吆喝起来了，“怎着，藏私？吊胃口？”

    “真没见过。”严老头目光悠长，“各位有所不知啊，这武神，可是换过位的。”

    “换过位？”

    “所谓武神，比起什么‘神位’、‘境界’，更像是一个符号，一种概念，是武道至巅峰，修行臻极境的一种表现。《九州异志》：通天塔主，不使刀剑，一手天罡之气、驭雷之法，能吞山河，能动九天。”

    “咱们龙都人都多少有所耳闻的武神，是先代。大家都知道相传三百年前古都有场浩劫，那浩劫中降下雷麟杀阵一转我们绝境的，就是先代武神。”

    “我见过的那位，也是他。”

    众人笑了起来。这严老头，还说他见过先代，那都几百年之前的传说了。真以为自己是千年的王八万年的老乌龟？

    “结果呢？百二十年前叫人一剑给劈下了塔去。”严老头唏嘘，“据他的弟子说：‘师父摔下来的时候……反正我就没见过那么狼狈的师父。也没见过那么开心的师傅。’”

    “师父只大笑，咽了血连着说了三声：‘好、好，好！’便拖着身子，甩甩手教我们不许跟随，走了。”

    “所以呀，按我们通天塔的规矩，谁能败了武神，谁就是新的武神。”严老头掸掸衣服，装模作样地学着弟子的架子和语气，“我师傅是上一代武神，这一代武神，登了塔顶以后，从头到尾，我压根就没见着过。穿什么衣服长什么模样说话什么声儿，一概不知。也不见他出来立个威造个势，想必是一心向道，对这些凡尘琐事，没啥兴趣。”

    “真想见见。听说他不过是一届凡人，不修那元气。……竟能大败天罡武神。这天赋、这身板、这豪运，都得是一顶一……”

    醒木三响，时光悠长。

    严老头捋着胡子，嗓音也悠悠。

    “若问何为武神，想必百人眼里，便有百种武神。但若再问：何人为武神，武神是何人？”

    “想必众人皆哑口无言。为何？因为武神向来不大见人。也实在是两代武神的行事都太过奇诡低调，这代武神就好似是忽然上塔，忽然登顶，忽然败了上代武神得了武神传承，然后便销声匿迹，再无音讯。我与那先代武神，也不过一面之缘。”

    “但武神换位，”严老头的语气严肃起来，“确有此事。”

    “为何如此笃定？不是都没人见过这‘新’武神？”

    “因为口口相传，亲眼所见：百年之前，有一剑。”

    严老头又高抬手中惊堂木，但举了片刻，却只是缓缓放下。

    ……

    武神换位已是至今百年有余的事情了。传说，先代武神擅雷法，使长枪。能驭天雷，改天象，一柄金枪在雷池中滚了七七四十九年才得以铸成，这几百年间，众人皆只见其法相，不知其真容。

    这新的武神，是这百年来，得以登上浮屠塔顶的第一人，也是败了先代武神的第一人。传说此人不炼体、不修术，只一双拳，一柄剑，便孤身入塔，势如破竹。又有传说，说这人是一身材高大的女性，还有传说，说这人进塔带的不是剑，是刀，是棍棒……

    众说纷纭。

    但那一剑，确凿无疑。除去那几个已至大限溘然长逝的老头子，在世的修行练武人中也还仍有不少，见过那一剑。

    武神换位之争，那可是一等一的大事，天大的事。所以通天塔顶光芒大作、钟声如雷鸣炸响的当日，守在通天塔周身，就为等个结果的人，也是数不胜数。边上客栈早就爆满，湖边拉个席草边搭个蓬的，都有的是。

    这换位之争，一下就争了三个月有余。过程无人知晓，但最终那日天象大变乌云压城、麒麟怒吼携风雷撞入通天塔顶可谓惊心动魄，绝非耸人听闻。

    有人说，这是武神杀阵，出之必定叫对手灰飞烟灭。

    这一阵声威浩大，众人都以为尘埃落定，挑战之人虽境界高绝，但还不如武神之时，那一剑出了。

    时值二月，末冬飞雪。加之雷麟降世乌云密布，通天塔周简直滴水成冰。

    于是有千古一剑：凿阵、劈雷、破云、开山、掀峦丘、分雪幕，搅碎那青天。

    剑如雀鸣，却压过那麒麟长啸；不见威势，却斩开那滚滚闪电。

    一剑拨云见日，一剑送冬迎春。

    这一剑剑韵刚过，凛冬便下起了春雨。

    有人影从云海中坠落，无人敢上前。稍迟一些有几道身影从塔中窜出，奔着那人影围上去。那人影起身，摇晃几下，仰头大笑着，摆摆手，踉踉跄跄地便走了。

    至此，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武神，换了。

    ……

    “啪！”

    醒木如雷声炸响，众人沉浸在那时光罅隙的故事里还未回神，皆是被这醒木惊得“哎呦”一下，龇牙咧嘴地瞪向严老头。

    “前言已经够长了，今儿个大家伙给我严某一分薄面，也不是为了光听这点皮毛。”

    只见那严老头蒲扇一摇，意气风发：

    “接下来，老头子我就好好给你们讲讲这……”

    “古、都、武、神、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