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太平刀

第三十章,太平世间逍遥人(六)

    清晨的青潋山下迷蒙着柔纱般的雾气,氤氲缭绕着模糊了视线,扶音和灵霜带着神药学院的学子走在山路上,向着赋阳村西面的青阳村走去,他们穿过云雾走进散落着简单搭建木屋的村子里,在村口处支好营帐,便分散开去各家各户探问情况,询问是否有病灾困扰,灵霜紧紧跟着扶音,抱紧腰间装满药材的木盒,有些胆怯又有些期待地和扶音一起敲开村民们的家门。

    从一处养育了十几口人的小小木屋中走出来,灵霜呼出一口气垂下肩膀对着扶音说道:“呼,好累啊,而且看着他们那么多人挤在那么间屋子里,总感觉有些难受啊。”

    扶音收拾好药盒,回道:“青阳村是当年魔君祸乱时逃乱来到此处的流民们建起的,既没有官府管辖也没有什么人流来往,所以能够在这个世间活着对他们来说便已是幸事了,家中几代人一同挤着反倒也安心。”说着,扶音顿了顿动作,然后笑道:“不过日子总是会越来越好的嘛。”

    灵霜抬眼看着扶音,叹了一声说道:“扶音,我真的难以想象当年奇星岛的人们都是如何活下来的,躲在深山间还要担心那些个凶恶虎狼的袭扰,哪里能得安生。”想到几日前青潋山之行遇到的狼群和巨蟒,灵霜仍是带着难以掩饰的恐惧。

    扶音伸出手抚了抚灵霜一忙起来就顾不上打理的凌乱发端,轻声说道:“所以我们才更加珍惜现在的太平日子,哪怕过得穷了些、难了些,终究看得到未来的日子会慢慢好起来。”

    灵霜抱住扶音的手臂,说道:“扶音啊,你以前一定也吃了很多苦吧,既要上山采药面对山林的危险,还要躲避魔君部众的袭扰,若是你能早些逃去光明岛就好了。”

    扶音摇摇头笑着说道:“不,那段时日是我过得最快活的日子,在那么一间简简单单的竹屋里,小小的烛火就足够暖进心底,可以跟着先生上山采药、跟着先生学习医术、听着先生讲当年的往事,那些都是足够放在心中一辈子的事情。顾枝也总会变着花样做些好吃的新奇饭菜出来,他还会带着我去找山里的奇花异草,甚至从山里捡到好看的石头还会捧在怀里带来给我。”

    扶音眼中带着追忆,不知不觉间她们走到了村后一处小小的山坡上,在无人的草甸上听着轻柔的风吹过,带来时光的回音。

    灵霜似乎是第一次能这般平静地听着扶音说起那个总是让人看不清的少年,她记得第一次看见那人是在岸边的木船上,一身白衣沾满灰渍,裤脚也不做打理地高低着,可却看着扶音笑得纯澈;第二次便是在烟柳巷里,简素蓝衣穿梭在灯红柳绿中躲进一处宅院,消失不见;第三次就在苍南城外,他站在扶音身边提着沉重包裹,挡住了洒落的烈日和席卷的风沙。渐渐地,灵霜眼中只剩下了山林里站在自己身前的那个高瘦的背影,那般的坚定和无畏,她慢慢地似乎觉得自己对于那人的看法发生了说不清的转变。

    “扶音,顾枝真有你说的那么好吗?”灵霜坐在略微潮湿的草地上,看着扶音问道,扶音坐在灵霜身边嘴角仍旧带着温和的笑意,她轻声地说:“当然,当初无论是多么险恶的处境他总会第一时间站在我的身前,然后告诉我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回头地跑开去;他会和先生难得进一次城还为我带回来一些新奇的玩意逗我开心;他会在我病了时从魏先生那里搬回来厚重的书卷为我摆在床头;他会瞒着先生在清晨带我爬上山里去看日出……他是一个习惯了安静看着世间然后藏进心底的人,他喜欢走得远看得多些,却总是放不下身边的人,所以啊,他真的真的很好。”

    灵霜靠着扶音问道:“可是,他只是一个小小的木匠啊,可你已经走到了光明岛那样的繁华之地,难道还要为了他再躲回这偏远的地方吗?”

    扶音认真地答道:“顾枝他和其他人都不一样,他不会把我束缚在身边,更不会委屈任何人躲在狭小之地,他只是总有着别人看不透的想法和念头,有时候总把人推得远远地,却难以掩饰心里的伤痛和追寻。”

    灵霜回过头看着扶音温柔的神色,她沉默了许久才轻声说道:“扶音,我以前一直觉得像你这般耀眼的人,总该寻得一个同样举世无双的人相伴左右,我以为青藤皇子已然是权势和性子都无可挑剔的最佳人选,所以我在看见顾枝第一眼起便多了些不耐和嫌恶,后来更是见到他出现在烟柳巷我更觉得他对不起你,可是不知为什么的,我现在却觉得你们这样似乎就是好的。”

    扶音笑着看向灵霜,她能察觉到灵霜似乎在那一日的山林中看清了些什么,于是她只是安静地等待灵霜继续说道:“那一日在山里,我觉得铺面而来的狼群简直要了命,可是还有人能有恃无恐地站着,他那般坚定地站在你身前,我突然间就觉得这世上还有比这更大的勇气吗?”

    眼中,那一日山林苍茫间浓墨重彩的画面再次浮现,灵霜清晰地记着那站在扶音身前的背影和瘫倒在地无能为力的青藤,她终于知道自己探寻到了什么,她有些急切地问道:“扶音,那就是喜欢吗?喜欢便可以为了她鼓起全部勇气挡在所有灾祸身前,为了她便足够安然地将后背留给对方,从此只两人为伴不负此生?”

    扶音愣了愣,她没想到灵霜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同时对于这种情爱之事不甚了解的她慢慢红了脸颊,但还是强撑住语调说道:“喜欢是心上的事情,如何也难以说得清,但是若心中在说非那一人不可,无论世间如何拦在身前也总会有不顾一切的勇气吧。”

    灵霜开心地笑起来,她蹭着扶音的手臂说道:“这样想来那个叫做顾枝的家伙也还不错嘛,虽然没能有‘地藏顾枝’那样的意气风发但也至少对你是极好的,来来来,再跟我说些你们的事吧。”

    扶音甩开灵霜起身跑开去,笑着骂道:“你在说什么啊,谁说我就喜欢他了?不说了,还有几户人家要去呢。”灵霜追上去,声音远远传开:“喂,扶音你怎么还害羞了啊,跟我说说嘛,说不定以后我也能遇到一个一心一意对我好的人,多好啊。”

    喜欢就是这般命运般难以捉摸的东西,可以是在细水流长间就足够蕴藏心底,也可以是突然间地便降临,不知何时就刻在心底相伴终生。

    顾生的斗笠吹散在风沙中,他握着腰间的刀鞘穿过村外的重重营帐,走进赋阳村中。路边走过一个猎人打扮的中年汉子,顾生拱手行礼问道:“这位大哥,请问顾筠可住在这座村子里。”

    中年汉子愣了愣,他上下打量几眼顾生风尘仆仆的衣装,回道:“你找顾先生有何事吗?”

    顾生答道:“久仰医仙大人之名,特来找寻求见。”

    中年汉子叹了口气说道:“顾先生以前是住在浮山湖边那座竹屋里的,只是可惜在一年前已然仙去了。”

    顾生顿了顿再问:“那请问顾先生葬在何处,我也好前去祭拜一番。”中年汉子指了指山里某处方位然后说道:“那里是当年顾枝和他那几位好友选出来的好位置,说是能让顾先生黄泉路上走得安稳些。”

    顾生皱起眉问道:“顾枝?敢问可是天坤榜上那位‘地藏顾枝’?”中年汉子笑起来,说道:“不是,顾枝只是当年与顾先生一同来到村里的普通人罢了,可不是那什么大英雄。”

    顾生想了想问道:“那这顾枝可是顾先生的子嗣?”中年汉子摇摇头说道:“这倒是无人清楚了,只知道是顾先生带回来的孩子,却没人知道他们究竟有何关系,不过他们这么多年来也如父子一般了。”

    顾生点点头拱手行礼道:“多谢大哥了。”说完,顾生便向着中年汉子方才指的方向走去。

    中年汉子则站在原地犹豫片刻之后还是走到了魏崇阳的宅邸外敲了敲门,顾枝应声打开了门,听闻了顾生问路的事情后,沉默片刻之后向着中年汉子道了声谢便返回魏崇阳屋子内。

    魏崇阳半靠在床上翻看着一本书册,看着顾枝走进来便问道:“怎么了,出了什么事?”顾枝想了想拱手说道:“魏先生,我得先离开一会了。”

    魏崇阳没有多问什么,他只是挥挥手说道:“不管是什么事,注意些别伤了自己就好。”顾枝点点头转身离去。

    蜿蜒的山路很快便走到了尽处,那座无字的石碑就那般孤零零地入了眼,顾生远远地望着,一步一步向前走去。近了,看着石碑两侧叠放的酒坛,还有重重掩盖的荒草四处蔓延,顾生站在原地沉默着,仿佛不知所措。

    清风拂过,低矮的土包露出几分模样,干干净净的石碑上没有留下丝毫痕迹,顾生就这么看了许久,然后沙哑着开口:“原来,你也就死在了这么个地方啊?我还以为你是到哪逍遥自在去了,快快活活儿孙满堂呢。怎么,躲得这么远了还是只敢藏起来吗?什么白发医仙,什么好人,装模做样地掩饰起自己就能当曾经的一切没有发生过吗?”

    顾生说着,声音渐渐拔高:“你知道这么多年来她自己一个人是怎么带大一个孩子的吗?你知道那些年我们只能躲在山野里什么都没有吗?你知道若是没有师父我们已经死了多少回了吗?你知道吗?!”顾生嘶吼着,似乎将此生所有的气力都宣泄了出来:“她没有一分一刻不在念着你,她直到死还在说你是个好人,好人……呵呵呵!”

    顾生抽出刀来挥砍着四周的荒草,眼眶通红,他继续沙哑着吼道:“宋家自称是什么千秋世家,将一个未曾婚嫁便怀了孩子的族人就当作猪狗扔了,她那么多年被人戳着脊梁骨骂,连走进城里去都不敢,怕那些和宋家沾亲带故的世家大族要落井下石,于是只能自己躲进山里去将孩子拉扯大,建着个随时都会塌了的木屋就那么苟活过余生。她一个世家大族出身的大小姐何时做过什么农活什么家务,伤了手伤了身还一声不吭,她就这么咬着牙把一个孩子养大啊,山里蛇虫鼠蚁哪一个都能轻易要了她的性命,若不是师父后来暗中护着,她恐怕早就在哪个冬日里抱着孩子再也醒不来了。”

    顾生说着,慢慢地神色混沌起来,麻木地将这数十年来、这万里远渡而来的所有话语宣泄着:“她死了,她甚至都看不到自己一手拉扯大的孩子第一次拿起刀,她甚至都再也没能回到繁华的都城再见一见当年的故人,她就那么被所有的世事遗忘,埋在山林深处再也无人问询,她到死还在喊着你的名字!”

    顾生就那么看着无字亦无言的石碑,握着刀说着:“她说你从来都是个心怀天下的好人,她说你是从小便立志天涯的医者,她说你一切都是身不由己,她与我说不要怪你,千万不要。”他苦涩地笑着,落下泪:“可我偏要怪你!这一切,她寥落的一生都是因为你,你个胆小鬼凭什么抛下一切就逃了,凭什么留她一个人念念不忘,凭什么就这么死了!“

    顾生将刀插入地上,他无声地喘息着,一字一句地说:“我拼了命地练武,拼了命地为一些个道貌岸然的大人物做事,我杀了那么多人,甚至都快忘了鲜血是什么味道,终于挤进了都城里,我就那么看着宋家随着岛主死去地位水涨船高,看着他们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欢愉里放浪形骸,我看着、我等着,然后我就拿着刀一把捅进了宋家那条老狗的心里,我一把火烧了宋家引以为豪的高门宅邸,你知道那一刻的我有多么开心吗?”

    眼泪肆意地流淌着,揉碎了沾染的尘沙和年月的痕迹,他像个孩子般哭干了泪水,呜咽着:“然后我顺着‘醉春楼’找到了奇星岛,你知道我拿着刀踏上岛的那一刻有多么兴奋吗?只要找到了你,我就能一刀解决掉所有的仇人,所有害死了她的人就都付出了代价,我杀了那么多人、付出的那么多努力就都值得了,可你,凭什么就这么死了?凭什么不等我来杀你就擅自躲进这石碑后面!”

    顾生举起刀将将就要砍在石碑上,却在半空时忽然顿住,他双眼无神地看着石碑上空无一物,说道:“怎么,你也觉得自己无颜面对这世间是吧?即便再怎么用医仙的名头粉饰自己也掩盖不了自己造下的罪孽,所以什么也不敢留给世间,你以为这样就能死得安生?”

    他就这么从日出站到日落,呢喃着这么多年来的恨意。

    而他身后,顾枝也只是安静站着,听着那未曾听闻的细碎过往,将曾经那个熟悉的人重新勾勒出清晰轮廓。

    顾枝没有出声喊住已然陷入疯癫的顾生,哪怕他无数次想要大声吼着反驳,却发现自己其实从未参与过那人的过去,自己只不过是习惯了躲在他身后,推着向前,慢慢成长,自己早已习惯了无论发生何事都会有那人站在竹屋外笑得温和,可是自己却从未真正了解过他,于是念念不忘难以释怀。

    终于世上的一切似乎都安静了下来,顾生不再嘶哑着一遍又一遍地宣泄,顾枝始终静静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扶音不知何时站在身旁,伸出手紧紧握住了他冰凉的手掌,顾枝茫然地看向扶音,却从那溢满月色的眼眸中清楚地看到坚定的神色。

    顾枝没有哪一刻觉得自己这般的脆弱不堪,因为站在自己身边的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竟是这样坚毅,顾枝双手捧着扶音的手掌,回过身看着顾生慢慢地握住刀。

    顾生转过身看着顾枝,手中银白色的刀刃泛着月光,他冷冷地说道:“顾生。”

    顾枝握着扶音的手掌,认真回道:“顾枝。”

    夜里深沉的冷风吹拂而过,无字的石碑默然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