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我入凡尘君入海(四)
时光缓缓流逝,好不容易从杀戮和征战中闲散下来的众人在城里休养游玩了数日,然后便在顾筠的带领下回到了南境的赋阳村。
赋阳村依靠着青潋山和外海,已然是奇星岛南境的最远端,在太平世间便算得上是离群索居,因此那十几年魔君祸乱的险恶时期,赋阳村还是足够安稳,那时不少人都举家迁移到了赋阳村周边,以至于赋阳村外错落地立着许多简易的茅草房屋,风一吹便好似摇摇欲坠。
一行人站在村外那条早已覆盖了些杂草的土路上,看着眼前的景象沉默不语,顾枝微微皱眉,轻声道:“哪怕是躲起来,可日子也终究不可能好起来。”顾筠叹息一声,轻轻地说道:“走吧。”然后便当先走进了村里去。
这么一大堆人一齐回到了几乎与世隔绝已久的赋阳村,自然引起了不小的骚动,更不用有几位腰间和手上还拿着刀剑等兵器,看起来便泛着危险的锋芒,若不是有顾筠站在一侧,恐怕有不少村民都要吓得躲起来了,倒是顾枝似乎早有预料,早将绿竹刀鞘丢给了周厌拿着,然后大踏步走到了村子中央。
村民们都汇拢过来,连着村外那些无家可归的人们,他们看着站在村子中间的顾枝叉着腰清了清嗓子喊道:“各位乡亲们,你们无需再担心害怕什么了,魔君已被奇星岛的新任皇帝陛下除去,从此奇星岛重复太平,大家也可以不用再躲在偏远之地,自可以走出山林回到城里去,如果有想要留下来的人,我们也会帮着重建屋舍村庄。赋阳村只有这方寸之地,但是没关系,我们可以再重新建起新的村庄,重新开始生活。”
赋阳村的村民们自然都认出了顾枝来,他们听着顾枝的话语高呼起来,既是因为魔君已被除去奇星岛重得太平,也是因为当初那个小小的孩童在无人所知的远行之后已经长成了一个真正的少年,人们在少年的身上看到了顾先生的坦荡和礼义,还有魏先生的担当和气度。
虽然人们眼里的顾枝变得不一样了,但其实站在顾枝身旁的扶音却清楚地看见了顾枝颤抖的嘴角和攥起的拳头,显然也是没自己表现出来的怎么胆大,扶音浅浅地笑着,在顾枝的身旁安安静静地陪伴,顾筠站在他们的身后,他看着两人的背影在阳光下铺撒出模糊的影子,缓缓交错,顾筠不知为何也笑了起来。
而另一边,周厌被于琅紧紧拖着才没有冲上去找顾枝理论,周厌不满地嚷嚷着:“这小子自己想做好事拉着我们干什么,我可不想做什么搬砖建屋子的活。”于琅翻着白眼道:“那你冲上去找他有什么用啊,这一路上被打趴下的还不够啊。”
周厌在于琅的束缚下挣扎着,低声吼道:“谁说我打不过了。”他正吼着,徐从稚站在一旁冷冷地补上一句:“你确实打不过。”周厌转过头就向徐从稚咬去,骂道:“你信不信我连你一起打了。”徐从稚耸耸肩回道:“你也打不过我。”
就在另一轮冲突即将上演、周厌也将再一次被打趴下时,黄草庭笑着插嘴道:“行啦,你们这群小子就是嘴硬,刚才顾枝在村子外面说要帮着那些游民再建一个家,你们可都没什么意见啊。”
顾枝自不会去理会那边的吵闹,他也没想到村民们会这般支持着自己,不过在他眼中赋阳村的村民们其实已经如同自己的亲人一般无二了,所以他自然不会眼睁睁看着大家依旧只能躲在这种偏远之地,既然这世间都已经发生了改变,那为什么人们不能为了自己去寻找其他的东西呢?
是的,他已经有了答案。
人群中走出来一个佝偻着背的老者,顾枝行礼道:“刘村长。”老者笑着与顾枝拱手回了一礼,然后转身面对围绕着站在周边的村民百姓们说道:“各位乡亲们,我们已经无需再躲避着魔君和恶鬼的统治了,如今新皇登基天下重得光明,大家可还记得以前的日子?现在我们就慢慢地找回曾经的生活吧,太平盛世即将来临!”
赋阳村的刘村长是几十年前跟着辞官的魏崇阳一同来到此处的,听说当年也是一等一的大官,所以这些年赋阳村的百姓们都对刘村长颇为信服。听着刘村长也说起外面的世道已经大不同,村民们这才彻底地信了,他们欢呼起来,然后涌上来拉着顾枝七嘴八舌问起如今奇星岛是何模样,他们只知道顾枝这两年一直没怎么在村子里出现过,应该是去了外面,却并不知道顾枝究竟去做了什么。
顾枝笑着回应大家的问话,有问必答,只是避开了自己真正的历程。
许久之后顾枝好不容易才找了个借口脱开身来,然后看见了站在一旁拢着手露出笑意的刘村长,顾枝走过去说道:“多谢刘村长相助了。”刘村长摆摆手回道:“既然当了这村长就该做些该做的事,这没什么的。”
赋阳村当年也是由躲避苛捐杂税的先人迁居至此而兴建的,多是各家各姓分居,彼此之间并无太多血脉牵连,也没有太深的宗族观念,所以对于一个外来之人担任村长之职并无抗拒,只是当年对于并不相熟的刘村长,百姓们还是存了几分疏远,后来随着刘村长为村里做了许多实实在在的事情,百姓们才真真正正地将刘村长看作了自己人。
刘村长看向不远处的顾筠和扶音,问道:“顾先生离开赋阳村,是行走天下悬壶济世去了吧?”顾枝笑着点点头,应道:“什么悬壶济世,先生就是带着扶音一起为百姓们多做些事情而已。”刘村长也笑了笑,然后拍了拍顾枝的肩膀说道:“想来你们赶路回来也有些累了,先回去休息吧。”
顾枝应了一声,然后目送着刘村长走远去,这位听说当年跟着魏先生一同来到村子里的老人,虽然一直不肯承认,但当年应该也是在朝里做了不小的官职,如今却甘愿来这偏远村庄做一个村长。顾枝总不免觉得魏先生是个有极大魄力的人,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心甘情愿跟着他的能臣,更有刘村长这样哪怕魏崇阳辞官也要跟着一道的忠心之人。
听说如今魏先生又重新执掌了宰辅的位子,还号召了好一些前朝的老臣重新入朝为官,想来不久之后的奇星岛就将真正的百废俱兴了。只是顾枝也有些遗憾,在北境和皇城之前,都没能与魏先生重逢,仔细想想,也已经许多年未见了。
顾枝走回到顾筠和众人的身边,然后看着相互攀谈离去的村民和游民们,说道:“走吧,回家。”说着,他转过身当先向着村后那条熟悉的狭窄山路走去,他的心里,那座竹屋的模样慢慢清晰起来,然后出现在了眼中,这一刻的他觉得无比的轻松,仿佛世上一切都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了,只需要回到家中,就足以惬意安详。
竹屋自然是容不下这么多人的,于是顾筠便出了个主意,在屋后的竹林里多建几间竹屋,当然,不可能是顾筠和顾枝动手,所以周厌和徐从稚只能拉着脸研究怎么建起一间屋子,倒是其他人反而饶有兴致地开始讨论着该建造什么样的房子。
毕竟都是习武之人,再加上如今没什么事值得去烦心,只不过用了几日,八间简单的竹屋就出现在了竹林之中,若是不注意去看都几乎察觉不了。而当初对于自己造屋子颇为不满的周厌和徐从稚现在反倒颇有兴趣,这几日又拉着于琅一起到青潋山里建了一间木屋,还挖了一个极深的坑洞,说是以后可以到山上去打猎,作为休息之所。
顾枝自然不会由着这些人一直这般胡闹玩耍,闲散了几日之后便都被顾枝拉到了赋阳村西边的一处荒野上,看着忙碌其间已将所有杂草乱石清理干净的游民,周厌有了不好的预感,他看着顾枝说道:“你不会是说真的吧,你真要帮他们建村子?”
顾枝叉着腰点点头,笑眯眯道:“那当然了,再说了你们这两天不是挺喜欢建房子的嘛,这不,多好的机会啊。”说完,顾枝一把揽住周厌的肩膀,硬生生将差点就要转身逃跑的周厌给扯了回来,拖着就往已经见了雏形的村门走了过去。
于是,这群在外面四处征战无所不能的武道高手,早已在口口相传间成了拯救奇星岛的大英雄的“修罗九相”,现在就这样在山野之间搬运木石建造房屋,哪里看得出什么高人姿态,若是有知道的人看见了,恐怕都要怀疑这些人真的是能在守卫森严的城池里杀进杀出的凶煞人物吗?
其他人是如何想的自然无人得知,不过这些人自己倒是乐在其中,黄草庭和武山早已和村民们相熟,周厌和于琅还有徐从稚这些年轻人也在稚嫩女子的羞涩眼神中慢慢得意,而从来对世事都不怎么上心的傅庆安也饶有兴致地忙碌着。
至于鱼姬和程鲤自然不可能做什么重活,虽说以她们能够自己建起一间屋子的实力是不会做不来这种活的,但总不能随意动用武道真气吓着了普通人,于是扶音便领着她们一同去采买一些必需之物。
就这般热火朝天地干着活,不知不觉秋风袭来,落叶慢慢堆积,然后冬天又临近了,寒气慢慢地飘扬起来,而座落在赋阳村西侧的仲阳村也终于有了模样,这么个名字是顾枝仿着赋阳村所起,倒也算是不错,至少顾枝自己是颇为满意。
眼看着年节将至,新的村庄也建了起来,人们的脸上开始洋溢起幸福的笑容,发自内心的喜悦溢于言表,大红的灯笼挂起来,崭新的春联张贴在屋檐下,于是人间的暖意便热烈地灼烧起来,明晃晃地钻到人心里,希望就这么燃起了火焰。
这一日是除夕,顾枝带着一群吵吵闹闹的少年在竹屋旁忙活着准备饭食,武山带着扶音在屋外张贴着对联和“福”字,鲜艳的红色围绕着屋子满满当当地充盈着,扶音开心地笑着,她自小便喜欢热热闹闹的,更喜欢年节时大家围在一处,那种温暖到心上的安适,让人足以忘了世间多多少少的繁杂。
黄草庭和傅庆安拎着好几坛从城里买回来的好酒从山路走来,鱼姬和程鲤在竹林里按着扶音的主意将小小的红灯笼挂满了枝头,顾筠就坐在屋檐下的竹椅上,面带笑意。
时间总是不紧不慢地流逝着,有时回头看一看却才发现许多的事情早已付了过往,而记忆里还剩下了多少的痕迹?摇晃的烛火,朦胧的光亮,模糊的视线,喝一杯酒,问几番曾经。
竹屋里,不大的桌子围满了人,顾筠举起酒杯说道:“新的一年即将到来,新的一切也终将开启,敬往后的每一日!”说完,他仰头一饮而尽,酒液入喉,寻一段过往。
有时候喝着酒并不是为了买醉,更不是那一口的灼热,而是在那段迷蒙之间模糊出现的过往的影子,熟悉的人和熟悉的事就那样再次相伴左右,以此似乎足以聊慰余生。
慢慢地,酒坛只剩下了空荡荡,漫无目的地在地面上滚动着,扶音扶着顾筠进了屋子里休息,然后站在门前亮堂堂的烛火里看着躺在湖边草地上的九人,心里暗暗说道以后不能让顾枝喝太多酒了。
顾枝躺在冰冷的草地上摇晃着手里的酒壶,昂起头看着天上皎洁的明月,他似乎自言自语一般地问道:“今后该去何处呢?”徐从稚坐在顾枝的身旁,他喝了一口说道:“我想出海去。”
顾枝好奇地看着徐从稚,问道:“你想要去哪?”徐从稚摇摇头回道:“我不知道,这天地这么大,何处去不得,倒不如走到何处便去往何处。”
程鲤安安静静地坐在徐从稚的身边,她静静地听着他的话,却一言不发。顾枝看了一眼程鲤,然后问道:“你打算自己去?”徐从稚愣了愣,然后似乎在想着什么地答道:“嗯,我想自己出去走走。”
程鲤抬起头看着徐从稚的背影,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顾枝皱着眉看向程鲤:“为什么想要自己出去?”徐从稚自然已经察觉到了顾枝的视线,但他却只是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地说道:“没有为什么,有些事情总是要自己去做的。”
说完,他就不说话了,看着不远处的湖边发着呆,似乎那轮模糊的明月有什么奇怪一般,程鲤还是静静地坐在他的身后,他们都在沉默。
顾枝摇摇头,他看了一眼身后烛火深处,然后眼中就只剩下了那一个人。少年哪有什么埋在心里的伤痛和苦闷,自然也不会有难言的忧愁,于是他的热烈坦坦荡荡,也在心里刻下了终生。
就像许多故事的结尾,那般波澜壮阔跌宕起伏的传说总是一句平淡的言语做了收尾,坏人总会得到应有的惩罚,而好人和英雄也会一起过上幸福快乐的日子,也许这才是所谓的生活吧,人生哪有那么多的跌宕,到了最后总要走到纷乱的人间去,因为那才是一段人生的征途,也许归于平淡,也许充满了苦闷和无聊,但是就那样安安稳稳却已足以走完一生。
徐从稚在一个寻常的清晨乘着轻舟离去,程鲤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也什么都没有做,她跟着鱼姬去了醉春楼,黄草庭说自己厌倦了流落天涯于是跑到苍南城开了一间武馆,也不在意能不能有什么收益,只是过着平平淡淡的生活就够了,于琅拉着无所事事的周厌也跟着黄草庭到武馆里做一个教授武艺的先生,而傅庆安却不知怎么找到了不再穿着青衣的谢洵,然后在小巷里开了一间小酒馆。
这就是故事的结局。
而开启了这个故事的少年站在海岸边,看着海面不言不语。
顾筠走到顾枝身边,他看着远处乘着海风而去的一艘客船,问道:“你居然真的没有跟着她一起去?”顾枝摇摇头说道:“扶音说的对,人们总应该有自己所该去追寻的,没有谁应该为了谁而活,路总在前方,停滞不前是走不完一生的。”
顾筠看着顾枝,问道:“那你的路呢?”顾枝笑着拿出腰间的酒壶,摇晃着道:“这么深奥的问题我可捉摸不出来,先走着啰。”顾筠夺过顾枝的酒壶喝了一口,说道:“别拉上我就行。”
顾枝无奈地说道:“先生,你就跟我一起到苍南城去嘛,虽然我开的是木匠铺子,你也可以在一边开间医馆不是?”顾筠将酒壶抛回顾枝的手里,挥挥手走开去了说道:“我住在山里挺舒服的。”
顾筠背对着顾枝走远,然后确认自己已经离开了顾枝的视线,伸出手扶着一侧的树木,压抑着喉咙之间那股涌来的血腥味,他弯下了腰,疼痛席卷了全身,他咬着牙,脸色苍白。可是为何没有痛苦,只有释怀?
顾枝看着顾筠消失的背影笑着叹了口气,摇摇头看向了远处的海面那消失的船只,他的身后有一个魁梧身影静静等待着,武山抱着双臂沉默不语。他们就这样静静地看着,直到夜色降临。
人们总说世间无不散之筵席,但是世间也总有离不散的人,即便相隔天涯万里,可是捧在心里的那个人却是如何也无法割舍。
此后无论分隔遥遥,相距岁月。
她站在灯火阑珊的栏杆处,他飘摇在茫茫的海面上,是否各自想念?
他站在木匠铺子小小的院子里,看着树上的鲜花摇落几层;她走在学院精致的园林里,仰起头看着明月的光华泛起几层涟漪。
他们互相思念。
风铃声,轻轻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