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君在后前行无涯(一)
奇星岛南境苍南城的偏远骆钦巷,一间躲在街角深处的小小酒肆中,四散的桌椅安安静静冷冷清清地杵在原地,倚靠在门边不远处的柜台后有一个披散着满头灰发的沧桑老者眯着双眼,悠哉游哉躺在倾斜的躺椅上,摇摇晃晃,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着,嘴上似乎还在哼唱着什么怪异的曲调,悠扬深邃,带着一股荒凉气息。
略显昏暗的大堂内,年轻的店小二不知疲倦地奔来跑去,不是拿着白布这里擦擦那里抹抹,就是仔细瞅着那些干干净净的桌椅是不是哪里缺胳膊少腿了,忙忙碌碌,乐在其中。年轻人时不时会瞥一眼人迹稀疏的门外,幽怨地叹一口气,然后对着坐在柜台后的老者悄悄翻个白眼,无可奈何。
年轻人实在不知道师父是怎么想的,一身武艺从不显山露水也就算了,心甘情愿躲在市井之间当一个闲散掌柜也没什么,可是把酒肆开在这种僻静地方是为了什么?这么几年下来入不敷出,几乎都在破败关门的边缘苦苦支撑,可是那个老头子偏偏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天天自在悠闲,心情好了就指点自己几句,心情不好了就骂上几句。
日子一天天过去,老人一天天老去,这间荒凉的酒肆里好像只有年轻人这一点唯一的生气,夜里点一盏灯才不会使得那个老人显得太过可怜,晚年凄凉。
年轻人虽然时不时会抱怨酒肆的生意不好,可却从来没有责怪过老者什么,顶多在背地里和多喝了些酒的傅大哥悄悄说上几句坏话,可是也说出几个字来就做贼心虚般左顾右盼噤若寒蝉,年轻人还是每天在空无一人的酒肆里忙碌,好像这小小的一处地方就装满了年轻人的整个世界,无一处不应该好好呵护珍惜。
今天又是从大早上就忙碌到了黄昏时分,年轻人叉腰吐出一口长气,满意地环顾着干净敞亮的大堂,点点头然后自顾自坐在一张长椅上,拉出茶盏独自沏上一杯茶,慢悠悠喝着,时不时地拿眼神瞅着坐在柜台后的老者,希望今天自己的师父能够心情大好地指点自己几句,然后最好再教上几招绝世的拳法武学。
年轻人仔细回想着曾经傅大哥无意间施展的那百般武艺,虽然自己已经瞧得足够认真了,可如今还是未能记下来多少,即便是那寥寥几招,自己躲着师父偷偷修习时也总觉得摸不着窍门,滞涩缓慢,全然没有当初傅大哥施展时的行云流水,得心应手。
年轻人有些郁闷,自己每天拼了命地练着那些拳法招式,忍着那股子枯燥乏味,可是一旦见到了傅大哥顾大哥这些真真正正的武学奇,才知道自己也不过是在原地踏步罢了,毫无进展,年轻人憧憬着有朝一日纵横江湖行侠仗义,可是现在连师父要求的那几步拳法都还没能打出名堂来,如何敢奢望啊。
不过年轻人终究是年轻人,怎么也不该就这么颓唐丧气,年轻人握住双拳轻轻一挥,然后猛地从椅子上跃起,一边跑向后院一边对着柜台后的老者喊道:“师父,我去做饭啦。”年轻人高高跃起,从大堂后门的门槛上直接跳进了院子另一侧的灶房中,一气呵成。
老者依旧独自坐在柜台后,闭目养神,不问世事的模样,突然,有敲击声在柜台的桌面上敲响,急促剧烈,毫不客气。老者睁开眼睛,看见自己面前站着一个魁梧高大的汉子,在他身后还有三四人已然拉出椅子坐在了大堂中。
那汉子见老者睁开眼便粗声粗气地说道:“来几斤好酒,再来几盘的你们店里的招牌菜,快点,耽搁了我们兄弟的时间你们担待不起。”说完,汉子哼了一声,狠狠瞪了一眼老者,然后走到了桌边和那几位同行之人大声议论着什么。
老者绕出柜台后,先是走到大堂一侧的墙角处搬出几坛酒来,然后顺手拿了几副碗碟,和酒坛一起放在了那一伙人围坐的桌面上,老者沉声说了句“客官稍等”便自顾自走到后院去,应该是去准备肉菜了。
魁梧汉子瞥了眼老者略显佝偻的背影,冷哼一声,然后拿起那些碗碟讥笑道:“喝酒还要用碗?这是看不起我们兄弟啊。”说着,他高高抬起手臂,将那碗碟尽数摔在地上,清脆的碎裂声在空荡荡的大堂里回荡了一阵。
同桌的有一位腰佩长剑的中年男子,端正坐着,面色沉稳,似乎应该就是这群人的领头之人了,魁梧汉子掀开一坛酒的盖子,看向中年男子,说道:“大哥,咱们今晚就行动吧,还等什么啊,难道那城西李家还能有什么高手坐镇不成?”
说着,汉子喝了一口酒,酒液肆意地顺着他那披在胸前的长须流淌而下,一大坛酒很快就去了大半,汉子舒服地呼出一口气,却见到那中年男子投过来的冷冷视线,汉子浑身一个哆嗦,身旁一个背负巨刃的黑衣男子一巴掌拍在汉子头上,骂道:“大哥说了多少次,在外面不要谈论这件事你是一遍都听不进去是吧?”
汉子挠了挠后脑勺,似乎十分惧怕那默不作声的中年男子,他微微低下头说道:“大哥,俺知道错了。”中年男子不理他,自顾自拿起一旁的茶盏倒了一杯茶,然后便安安静静地闭目养神。
汉子继续喝酒,一坛接着一坛,就这样一大半的酒都入了他的肚子里,同桌的另外几人不是安静喝茶就是缓缓喝着酒,汉子见等了这么久还不见肉菜上桌,有些不满地对着后院扯开嗓子吼道:“那老头,你不会是在后面摔了一跤摔死了吧,这么久还不给老子上菜,想死啊?”
老者闻言走到大堂后门门槛,回道:“抱歉了各位客官,小店准备不周,还请各位再稍待片刻。”汉子似乎是酒气上了头,整张脸涨得通红,听着那老头慢悠悠的话就不乐意了,一拍桌面悍然起身,指着老者骂道:“他娘的,看不起老子是吧,老子让你赶紧上菜,否则老子拆了你这破落地,他奶奶的,要不是怕打草惊蛇被那劳什子李家察觉,老子至于来你这地方喝酒?”
中年男子皱起双眉,一股冰冷的杀机悄悄浮现,背着巨刃的黑衣男子和坐在另一边的男子自然感受到了气氛的改变,这个性情刚烈的汉子什么都好,就是这脾气实在是让人受不了,不知道闯出了多少的祸事来,若不是好几次的死里逃生都是他拼死为大家换来的,恐怕现在他早就死在这位腰佩长剑杀人不眨眼的大哥手里了。
这一次他们几人来这苍南城是为了那城西李家,传闻这平日里以书香门第闻名的李家书房中却藏有一件江湖重宝,若是能够得到不仅仅可以修为突飞猛进,更重要的是那件至宝还代表着一些隐秘的身份,自己等人要是得到了今后想要自立山门也不是没有可能。
此事至关重要,为了不打草惊蛇也为了暗中再多做安排,几人才选择来这偏远之地稍作休憩,只等恰当的时机便潜入那李家夺取至宝。
汉子话音刚落,便大踏步地走到了老者身前,居高临下地瞪着老者,怒气冲冲道:“给老子把你们这最好的酒都拿出来,要是再敢拖沓迟延,小心我不仅拆了你这酒肆还把你这把老骨头给拆了。”
汉子说完就走回来桌子旁,老者默默地走到大堂角落拣选着酒坛,汉子还未坐下却听得那中年男子沉声说道:“今天你要么把这件事压死,要么你就去死吧。”说的自然是方才汉子说漏了嘴的话,中年男子语气低缓,可却带着一股不容拒绝的意味和森冷杀气。
汉子愣了愣,然后二话不说转身就走,脚步沉重地踏在大地上,闷声作响,一路将那些摆放齐整的桌椅都推翻在地,汉子一步一步走向弯腰在大堂角落中忙碌的老者身后,高高抬起双臂,怒叱一声,毫不犹豫地狠狠砸下。
想要将一件事情做的无声无息,那就只能让除了自己以外的死人来保守秘密了,而至于死一个破落酒肆的老头子,对于他们这一伙人真正想要的东西来说,实在是微不足道不值一提。
老者弯着腰,似乎对于身后那森然的杀机毫无所觉,可是灰发披散下的那双浑浊双眼却突然之间大放光明,老者双袖缓缓鼓起,一阵清风吹入大堂。
清风还未来到老人的双手之间,却就直直地挡在了汉子高高举起的双臂之下,这是一股更急更快的风,老者微微直起腰,转过身,看着挡在自己身后的年轻人,沉默着不说话。
年轻人咧开嘴角,直截了当地接住了汉子势大力沉的一拳,对着身后问道:“师父,你没事吧?”说着年轻人看见老者鼓荡双袖慢慢平息,悄悄松了一口气,可是那挡住拳罡的双臂却依旧坚若磐石,纹丝不动。
眼角余光瞥见老者摇了摇头,年轻人回头看着那个有些愣住的魁梧汉子,轻声道:“你们这么做,不对。”随着年轻人话音响起落下,一股磅礴巨力凭空出现,硬生生砸在了汉子的胸口,将那魁梧庞大的身躯狠狠摔在了地面上,砰然作响。
坐在桌旁的另外几人猛地起身,中年男子抽出腰间的长剑,年轻人抬眼望去,视线沉稳,一步不退。
六年前,茫茫无际的玄坎海域中,那一座孤零零独自屹立的林山岛上,有一个少年翻山越岭穿过了伏龙山脉的每一处人迹罕至之处,来到了山下,那一座寂静无声的深潭之前,在那里有一个高大的身影静静地等待着。
少年看着那个背影犹豫了一阵终究还是走上前去,看着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脸上神色极为沉稳,几乎看不出什么多余的神态变化,就连举手投足间的每一丝细节都瞧不出少年人该有的活跃和随性。
少年来到那个高大身影的身边,低着头沉默不语,他安安静静看着深邃混沌的深潭,似乎在想着什么极重要的事情。高大身影微微侧过身看着少年,中年人刚毅的脸上同样是古板的神态,他沉声开口:“你为什么要私自跑下山?”
中年人的语气中带着责备和不容抗拒的意味,少年身形摇摇晃晃,双手紧紧攥着衣袖,咬着牙,开口道:“为什么我就要一直呆在山上哪也不能去。山前的那些林子我可以不去,山上的禁地我也可以不去,但为什么每一个人都可以来的后山我也来不得?”说着说着,少年似乎有些愤怒,他微微昂起头,问道:“爹爹,为什么?”
中年人抿着嘴,眼神之间没有丝毫涟漪,就如同伏龙山脉上的每一个人对于他的评语一样,这个肩负着林山岛岛主身份的男人是这个岛上最为一丝不苟和公正稳重之人,也许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够护着与世隔绝的林山岛不受那些外来之人的窥伺,更靠着那未曾位居天坤榜之上却同样天下无双的实力一次次地驱逐着那些心怀不轨的外来者。
伏龙山脉上的每一个人都对中年人十分敬重,但同样的,也没有人敢轻易地与中年人相处,那股子古板和一丝不苟足够把任何一个人的呼吸都压制得死死的,似乎每一次呼吸都该深思熟虑,是否犯了哪一些忌讳禁制。
林山岛上只有这一处伏龙山脉上有人居住,所以世代独居此处与世隔绝的人们也自然而然有着传承已久的一些规矩,这些规矩是绝不允许触碰和违背的,而中年人的存在本身就代表着规矩,他绝不会容许任何一个人违背规矩,而这在他对待身边少年的事情上体现得更为彻底干脆。
因为少年是中年人唯一的子嗣,也是将来最有可能靠着那种秘术全盘接过他身上那传承了不知多少岁月实力的人,所以少年自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必须遵循着中年人订立的一样样规矩行事,绝不可有半分忤逆。
只是少年在一天天地长大,他看着身边一起长大的孩子们都早已跟着大人们进山打猎,或者到那一处处秘境禁地之中镇守,可是只有少年一直被父亲关在那方寸之地,哪也去不得,如何也跑不开,少年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偷偷来到了后山,却还是被父亲给拦住了。
深潭附近有一些茅草屋和几间砖房,虽然隔得有些远,但少年仍能听到一阵阵的敲击声,中年人冷哼一声,看着少年说道:“我早就说过,你的身上担负着伏龙山脉的传承,就算是你不怕死到处乱跑,可今后的伏龙山脉还要靠着你这副身躯和那一身血脉,岂容你自己擅自胡来。”
少年皱着眉,老气横秋的模样,少年一直被父亲管得极严,平日里不多的消遣就是去看那些个所谓的闲书志异,当然,圣贤书册也要读得更多些,少年难得顶撞道:“父亲,难道我一直躲着,直到以后继承了您的实力就能够护佑伏龙山脉安稳了?”
中年人瞥了少年一眼,语气之间没有丝毫起伏:“你以为你自己真有本事能全盘接过这祖宗传下来的修为?伏龙山脉要的只不过是一个端坐在神位上的岛主就够了,否则一切都要靠着所谓的岛主,那我林山岛这数千年都白活了?”
少年咬着牙,嘴唇发白,攥着衣袖的十指更是青筋暴起,少年不服气地直视中年人的双眼,颤抖着说道:“爹爹为什么就觉得我担不起这份责任?”
中年人话语冰冷刺骨:“凭你这些年只不过是让我一次次失望罢了。”中年人说着缓缓绕着深潭走动,接着说道:“六岁的时候,你翻不开那本书;九岁的时候,你没有拔出那把剑;十岁的时候,你搬不起那块压龙石;十二岁了,你居然没办法在那道瀑布下站上一个时辰。”
中年人又只留下来一个背影,冷冷道:“徐从稚,你告诉我,你拿什么担起责任?”
少年怔怔出神,原来那一桩桩一件件都是父亲的考验和试探,而自己原来早已在父亲的心中这般的无能,少年抬起头看着那高大背影,问了一句:“爹爹,如果我有朝一日能够依靠自己的实力登上当世的顶峰,你是不是就会觉得我能担起这份责任了?”
中年人转头冷笑一声,视线犹如一把尖刻的长剑刺进少年的心底,他说:“如果有一天你能靠着自己的实力打败我,那么这份责任给你又有何妨?”
伏龙山脉数百年来,中年人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他在接受这份先辈遗赠之前便以自己的实力打败了上一任岛主,而且完完全全地将那份传承千年的修为都拿到了手,所以,中年人有足够的实力和傲气去看轻世上的每一句豪言壮语。
少年沉默着与中年人对视,然后转身离去。
幽静无声的神潭岸边,那个中年人甚至都没有去看少年离去的背影,只是始终独自站在原地,视线落在神潭水面之上,默默无言神色冷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