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君在后前行无涯(四)
从烟尘散去黑衣人登上揽月桥,再到长枪出匣巨龙腾空,最后又是两个陌生男子登场将徐从稚救走,几乎所有的事情都只不过是在一瞬间就千变万化起来,旁观的百姓们只觉得眼花缭乱,目不暇接,本以为不过是两位天坤榜上有名的高手之间的对决罢了,却不料最终竟是出了这么大的变故,简直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不过对于许多只是来看个热闹的旁观之人而言,这般光怪陆离的故事演化恐怕便是所谓真正的江湖风光吧?武道宗师之间的势均力敌,带着血腥阴险气息的黑衣人,还有大隐隐于市的武道高手最终收场,真是一场令人酣畅淋漓的旁观啊。
溪水上的楼船甲板,由于担心再次被桥上高手气息冲撞,所以此时站在甲板上的人都离得有些远,看不清楚桥上的具体情况,但也看得出此时似乎出了很大的变故,让人捉摸不透。
不知何时顾枝离开了扶音身边,他们只是低声说了几句话便各自分开走向了两个不同的方向,顾枝来到了顾生身旁,看了一眼就在不远处双手紧紧攥着楼船栏杆的灵霜,顾枝轻声道:“我们该走了。”
顾生自然清晰地看到了揽月桥上的一切变化,而对于其中关联有所了解的他,在看到那个熟悉的持刀男子出现的时候也掌握了更多的东西,想明白了这一路赶来点星岛的途中为何顾枝会有那样的心绪起伏,于是他点点头,想了想说道:“我去和她道个别。”
顾枝没有多说什么,他看了一眼桥上远去的那三个年轻人,还有紧跟其后的黑衣身影,又看了一眼还在桥面上对峙的两人,他收回视线转身望去,甲板上的一处高台台阶上,扶音站在青藤身前说着什么。
说话间,扶音和青藤都看向了顾枝,青藤眯了眯眼,然后露出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微笑,点点头又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就伸出手指向台阶下,随着扶音走了下来。
青藤和扶音来到顾枝身前,顾枝看着扶音微笑着点了点头,扶音再和青藤道了一声别,便走开去来到另一侧船头,在那里顾生远远站着,看着身前的灵霜,犹豫着没有走出那一步。
顾枝看着青藤,收敛起笑意,转身望向远处揽月桥,青藤上前几步来到顾枝身边,脸色淡漠,语气冰凉:“你知道的,扶音在神药学院里很受夫子们的器重,若是留在光明岛上将来的成就不可限量。”
说着,青藤斜瞥了顾枝一眼,神色间有着威胁的意味:“你没资格带着她回去你那山野,埋没了她一身才气成就,你心甘情愿做一个木匠,或者说,你也只能做到这种地步了,可凭什么要扶音也陪着你过这种平常日子?”
顾枝呼出一口气,笑道:“青藤公子真不愧是天下第二大岛屿的皇子殿下啊,这张口闭口的就是‘资格’和‘凭什么’,那我倒要问一问,你又是凭什么资格来和我说这些话?”
青藤皱起了眉,他侧过身看着这个一路走来似乎一直是闲散淡然的男子,此时竟有了几分别样的气质,仿佛居高临下,又仿佛其实根本就不把自己放在眼中。
青藤贵为皇子,虽然常年流落在外,但是身份地位为他带来的尊贵是刻在他血脉骨髓里的东西,他可以在神药学院里装作一个普通求学的学子,但是他绝不容许有人真的以如此态度对待自己,他冷硬开口道:“怎么,畏畏缩缩了一路,这时候觉着要离开了就硬气了一把,还敢如此与我说话了?”
顾枝笑意更甚,微微摇头道:“青藤公子,这‘畏畏缩缩一路’又是什么说法?哦,是说在山里遇见了狼群只知道慌忙逃窜?还是说山贼来了的时候只知道躲在后面?嗯,您说的倒也没错,我就是这么一个普普通通手无缚鸡之力的木匠,自然也只能呆在那些山野之间,庸庸碌碌过完一生。”
顾枝收起笑容,扭头直视着青藤的双眼,一字一句道:“可是,您凭什么就觉得自己能够高人一等地对我随意指摘呢?又凭什么就觉得扶音应该拥有什么样的生活?”顾枝走出一步,青藤下意识地握住了腰间的剑鞘,顾枝不屑一顾。
顾枝接着说道:“我知道青藤公子不日就会回去金藤岛了,至于之后的荣华富贵即便是个普通百姓也都想象得到,可是这又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一个金藤岛的皇子就真觉得天底下至高无上了?可笑。”
顾枝此时的言行与平日里截然不同,不仅仅是语气上的咄咄逼人,而且他身上的气息都似乎摇身一变,布满了让人看不清摸不透的迷雾,深邃而强大,可是青藤无论如何也看不出这个再普通不过的人身上有丝毫的真气波动,所以确确实实是个普通人罢了。
青藤不甘示弱地冷笑一声:“即便我金藤岛还谈不上在这八大海域之中天下无敌,可是就凭你一个乡下的小木匠,也没有资格来与我谈论这些,我只是来告诉你,你给不了扶音的东西,我都能给,甚至是你想都想象不到的东西我也照样能够给她,而你呢,只能把她困在那个小地方,跟着你这个废物一辈子无所事事,庸碌一生。”
青藤身上的气息陡然攀升,长剑出鞘一寸,顾枝看也不看那华而不实的长剑,双手负后一步步向后退去,神色依旧自若安然,他语气平淡:“青藤,扶音她想做什么、喜欢做什么、应该做什么,从来不是任何人能够帮她下决定,抑或是能够阻碍的。即便真的是有什么东西拦在她身前,那也还有我在,而其他时候她就只需要一直向着自己想要去的地方一直走去,我也自然会一直站在她的身后。”
顾枝已然退到了甲板与岸边连接处的木板台阶上,衣袖飘摇,说着:“而你,就自回去金藤岛享受你的泼天富贵好了,大道朝天各走一边,如果日后你还不死心一再烦扰,那我可就将你视为扶音身前的阻隔了。”顾枝低下头笑了笑,然后抬起头挥挥手,“告辞。”
说完,顾枝转过身看着就在不远处和灵霜道别的扶音,脸色温和。
青藤咬着牙,腰间长剑已然出鞘,可是不知为何他如何也走不出那一步,仿佛他和顾枝之间隔着千里万里一般,他的额头渗出汗水,最后终究还是泄了气,他收起长剑,神色冰冷地回到了甲板上的高台。
青藤回到高台,有守护身旁的高手低声问道:“殿下,需不需要出手除掉那人?”青藤冷哼一声:“一个普通木匠也值得我三番五次费心思去除掉?不过是一个连站在我的剑前都不敢的懦夫罢了,还谈什么护着扶音,我倒要看看他如何配得上扶音以后的大道之路,可别一不小心就把自己先给淹死在了风浪了。”
不远处,顾枝微微动了动耳朵,下意识摩挲着手指,差点就要忍不住手痒痒了。
船头甲板上,灵霜拉着扶音的手,面色愁苦嘟囔道:“唉,我要是也能和你一起回去奇星岛就好了。”扶音伸出手揉了揉灵霜的头发,笑道:“前几日院长不是给你寄了封家书催你回家了?还是快些回去别让家里人操心了好。”灵霜不满地哼哼道:“那个老头就知道让我回去啃那些医书,说什么以后神药学院就要靠我来撑着了,他自己撑去,我才不乐意呢。”
扶音笑着摇摇头,神药学院在光明岛上的地位超然,院长之位更是尊崇无比,就连光明皇帝遇见了也会礼让一二,而几百年来神药学院的院长都由灵霜家族中的人出任,到了这一代却只出了灵霜在内的寥寥数人在医术上有些许天分,也是没落了不少,所以灵霜自小便被院长父亲寄予厚望,此次出来奇星岛算是她少数的得以逃出家族游历在外的机会了。
扶音看了眼站在灵霜身后的顾生,突然凑到灵霜耳边说道:“你不会是舍不得顾生吧?”灵霜刷的一下脸就红了,连忙甩开扶音的手捂住脸,说道:“你瞎说什么呢?扶音,我发现了,你一回了奇星岛不仅说的话变多了,还学会开玩笑了是吧。”
扶音笑道:“是不是开玩笑你比我清楚,好啦,我这就要走了,以后记得给我写信。”说完,扶音摸了摸灵霜的头,轻声道:“好好道别。”
看着扶音向顾枝走去,顾生犹豫片刻终究还是上前一步来到灵霜身边,挠了挠头,说道:“我也要跟着他们回去了,顾枝说我刀法还没学完,道理也还不清楚,这样子在江湖里很快就会被那些豺狼饿虎给啃食得一干二净了。”顾生摇摇头,轻轻打了一下自己,说道:“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总之,我也要走了。”
灵霜依旧捂着脸,低声问道:“那等你刀法学完了,道理也懂了,是不是就会离开奇星岛游历江湖了?”顾生点点头,可意识到少女此时捂着脸,于是回道:“是的。”灵霜双手慢慢放下,低着头问道:“那你会不会去光明岛?”
顾生愣了愣,不知为何他的眼中突然闪烁起了斑驳的光,仿佛有一湾溪流蜿蜒流淌而过,他的心上涌起了波涛,不算汹涌,却细水流长。他看着眼前的女子,微红的脸颊,晶莹的双眼,顾生在那一刹那之间将这一路走来的一切都细细回忆了一遍,点点滴滴。
青潋山的初见、仲阳村的携手、东境遇袭的守护还有一路走来的并肩,顾生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将眼前的女子放在了心上,所以哪怕是一言一行此时竟都清晰无比地涌现在心头,他下意识地开口道:“会的,我会去找你。”
灵霜微微抬起头,可是迷离的眼神却不敢与顾生对视,她似乎也愣住了,良久,沉默着不说话的两人才回过了神,顾生不知所措地用手背拍打着刀鞘,灵霜双手背在身后轻轻敲打。
灵霜突然笑了起来,再无一点扭捏,她似乎又变成了平日大家印象里的那个大大咧咧的女子,她歪着头看向顾生身后的揽月桥,遗憾道:“可惜啊,没能看到‘戮行者’究竟生的什么模样,也没能见到‘地藏’顾枝,算了算了,以后有机会再说吧。”说着,她挥挥手,似乎松了一口气,看着顾生说道:“再见。”
顾生顿了顿,点点头低声说道:“再见。”他转过身,修行日久耳力极好的他听见身后女子轻声说道:“一言为定。”顾生低着头笑了,然后昂起头,迎着灿烂的日光,走下了船,他站在岸边柳树下回头望去,低声道:“一言为定。”
顾枝站在扶音身旁抱着双手,若有所思道:“这是不是这小子第一次笑啊?可恶,我辛辛苦苦教了他一路刀法,连一句好话也没给我,人家姑娘就说了几句话,至于开心成这样嘛。”
扶音伸手拍了拍顾枝,笑道:“行了,想要顾生给你好话,以后教他的时候就别一直骂了,不然人家天天就想着以后找你打架了,哪还有什么好话。”
顾枝不满道:“骂他几句怎么了,悟性不够,脑子还不好,就那几步刀法教了几次还是那样,想当年我练字的时候先生不也天天骂我嘛。”
扶音推着顾枝走远去,说道:“好啦,赶紧去看看徐从稚怎么了吧,你说你不出手也就算了,现在还不赶紧去看看他怎么样了说不过去吧。”顾枝边走边摊开双手,说道:“反正死不了。”
顾枝嘴上虽是这么说,可脚下的步伐却片刻不停,到了后来拉住扶音的手便跑了起来,常人也许察觉不到,但跟在身后的顾生却清楚地知道顾枝正运转难以察觉的身法,一步掠去便是百丈,而后愈来愈快,就连顾生都快跟不上了。
三人远去,不远处的一处屋顶上有人缓缓起身,挥挥手,身后无数身影动了起来。停靠在溪水上的高大楼船也动了起来,灵霜站在船头,看着那远去的背影,默不作声。
揽月桥上,烟尘滚滚,光芒纵横穿梭,只是零零散散向外逸散的真气痕迹便足以摧毁一座巍峨楼阁,察觉到局势变化的人群已然慢慢散去,人去楼空的楼阁骤然间便轰然坍塌,化作漫天烟尘碎屑,在那之间只是站着两个人,各自持着一杆长枪,红色长缨和银色长缨交错纠缠。
齐境山虽然借着心境动荡兀自提起了一股真气,可是此时却清晰无比地知道自己稳稳地落入了下风,甚至若不是对方毫无杀意,恐怕此时的自己早就落败身死,可是正因为察觉到对方依旧留有余手,于是齐境山本就动荡的心绪更加郁闷,窍穴经脉之间真气流窜奔涌,撑着齐境山脸色涨红。
终于,那杆突如其来的长枪枪尖还是来到了齐境山的身前,齐境山避无可避,只能侧身躲开要害处,但也因此拉近了二人之间的距离,齐境山瞳孔猛地一缩,他没有想到一手枪术出神入化的高手居然是眼前这个如此年轻的男子,更没想到,自己居然对于此人没有丝毫印象,江湖上竟还有如此深藏不露之人?
年轻人收起枪,脚尖一点勾起木盒,笑着看向齐境山道:“不打了。”齐境山止住身形,强行抑制着体内失控的游走真气,他脸色阴沉问道:“你是谁?”
年轻人将长枪重新收进木盒,然后抱在胸前看着齐境山说道:“我听说,几年前你一直说自己未曾和文仲甲一战,所以也没法真真正正的受那当世‘枪仙’之名。”齐境山点了点头,回道:“是的,文仲甲当年的枪术已然臻于化境,若是能够与他一战,是我辈用枪之人的荣幸。”
年轻人笑了笑,说道:“我是他的弟子。”齐境山愣了愣,年轻人接着说道:“你不如我,所以自然不如我的师父。”齐境山皱了皱眉:“你就是为此而来?”
年轻人摇摇头,回道:“不是,我是来救人的,我只是顺便说一句,以后别总拿自己和那以前的人做比较了,现在的世上也不是谁都入不了你的眼。”
齐境山沉默着不应声,年轻人转身走远,挥挥手说道:“现在的江湖啊,更是比不得以前喽。”
街巷之间,不断有黑色身影被高高抛起又落下,于琅持剑在前,剑气激荡横扫便是数不清的黑衣人被震开,他的身后是扛着徐从稚的周厌,落在最后的是左手提着银色短刀的程鲤,徐从稚在周厌肩上睁开眼,挣扎着开口道:“你们怎么来了?”
周厌呼出一口气,显然扛着徐从稚如此奔逃也不算是一种容易的事情,他没好气道:“要不是知道你会输,我们怎么会来,总不能几年不见就眼睁睁看着你去送死吧。”
徐从稚扯出一个笑脸,回道:“我可没输。”周厌翻了个白眼,骂道:“闭嘴,几年不见,武功不见长,脸皮倒是变厚了。”
徐从稚不再说话,他看了眼揽月桥的方向,问道:“是谁拖着齐境山?不会是那家伙出手了吧?”周厌摇摇头说道:“是傅庆安。”徐从稚低声说道:“那就不用担心什么了。”
说完,徐从稚疲惫地靠在周厌的背上,他微微抬起头,看着神色警惕的程鲤,笑着不说话。
就这样,阳光下,少年和少女逃跑着。
他们不再形单影只,他们落在身后。
身前,有人牢牢护着,一往无前,似乎就要逃到天涯海角去,无所畏惧,更无可阻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