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且问心中千里道(二)
降魔殿在当年魔君治下便以广纳天下江湖人闻名,如今天下太平,降魔殿不仅没有消殒,更是一举坐上了司掌裁决的位置,降魔殿在这百废待兴的新朝中所肩负的责任不算轻了,除了将当年那些残留的余孽清扫干净以外,还要协助各境城主治理城池,更要在暗处推进新政的施行,如今更是隐隐有了一统江湖的名望所在。
所以降魔殿对于奇星岛上的所有消息可谓是尽皆掌握在手,虽然还比不上那个根深蒂固的“醉春楼”,可是降魔殿密档中留存的记载也算不得少了。
许多在当年乱世之后隐退的武道高手江湖宗师都在密档中留有记述,这间隐匿在骆钦巷的小肆掌柜,于降魔殿的档案中虽然没有记载具体来历身份,可是寥寥几句记载却昭示了这位看似平平无奇的老者,当年应是武道修为极深厚的宗师高手,所以即便身为降魔殿第三正司,唳钧依旧愿意给予这个看不出跟脚来历的老者足够的尊重,称呼一声前辈。
不过唳钧也有些犯嘀咕,这么一个偏远却繁华的苍南城中竟隐藏了这么多大高手?不久前麟书还提起一嘴,说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梅花落”周厌也在城中,唳钧不由得揉了揉眉间,觉得真是任重而道远啊。
唳钧看了看身边的年轻人,虽然脸上瞧着受了不轻的伤,可其实不过是些无足轻重的皮肉伤,而且还是年轻人不善打斗自己磕碰出来的,地上躺着的那几个心怀歹意的江湖中人才是真正的受了大伤,年轻人不知是不是没能收住拳脚,竟是硬生生将那些人的武道根基都给一拳打散了,沦为了连普通人也不如的废物。
老者微微抬了抬眼皮,那双藏在苍老面容之后的犀利双眼瞥了瞥唳钧,显然是在赶客了,可是唳钧却仍旧厚着脸皮坐在原地,斟酌着开口问道:“前辈,这位年轻人不知是不是您的弟子?”老者没有回答,反倒是年轻人微微抬起来一直低着的头,看了眼老者,犹豫着张了张嘴。
老者毫不理会,年轻人便又低下了头,唳钧看出了些古怪,可是却没有多加追问,只是接着说道:“前辈,令徒虽然年纪轻轻,可是武道修为雄浑深厚实在令人叹为观止,更不去说那一身根骨资质,将来定是不可限量。”
顿了顿,唳钧察觉到老者好似洞穿一切的眼神,也不再拐弯抹角,开门见山道:“实不相瞒,如今我奇星岛新皇登基不久,又适逢新政推行的紧要关头,正是我朝人才缺乏之时,我降魔殿司职刑罚巡视天下,若是前辈和令徒不嫌弃的话,我降魔殿愿给予高位为酬劳,不知令徒可有意愿入我降魔殿?”
说完,唳钧视线落在老者身上,可是余光却始终打量着年轻人,试图能够与其至少在眼神上有片刻的交汇,然后运用自己这些年来在朝廷之中摸爬滚打历练出来的功夫打动一二。可惜,年轻人依旧低着头一言不发。
老者终于发话,可是却没有看向任何人,他语气清冷地说道:“自己说。”
年轻人下意识抬起头,唳钧便将视线投在了他的身上,年轻人先是看了看像往常一般严肃古板的师父,又看了眼站在柜台后偷偷望过来的傅庆安,深呼吸一口气。
唳钧满怀期待地看着年轻人,心中难免感慨自己什么时候也变成了这种说客,看来是因为在朝廷政事之中忙活久了,熟能生巧?
只是唳钧真的很是期待年轻人能够答应,如今的降魔殿虽然声名赫赫,可是随着新政条例的不断深化推行,所需人手越来越匮乏,即便皇帝陛下派出了自己手下的亲卫来协助,也仍力有不逮。
而且因为降魔殿第二正司麟书的突然卸任和终日满天下跑的第一正司冀央只顾着不务正业,唳钧不久之后就要赶回京城降魔殿坐镇中枢,虽然还要在南境和苍南城中将许多事情处理收尾,可若是到时候赶赴京城身边能多几个得力干将,那便更是事半功倍了。
年轻人呼吸吐纳了三次,这才神色坚定地开口说道:“多谢大人好意,可是在下修为浅薄,更无出任官职的打算,只能拒绝大人了。”
说完,年轻人端起了茶杯,唳钧看了看老者和年轻人手中的茶杯,终于不再坚持,于是起身拱手道:“无论如何,今日之事谢过二位的出手相助,日后我降魔殿中始终静候二位大驾光临。”
说完,唳钧喝完了杯中的茶水,转身骑着门外的马离去了,另有降魔殿中人迅速带着那几个昏倒在地的江湖人紧随其后。
直到马蹄声都听不着了,傅庆安才走出柜台,他来到木桌旁坐下,看着又神色落寞低下了头的年轻人,好奇问道:“这是怎么了?”
年轻人嘟囔着将自己和那些寻衅滋事的江湖人交手的事说了个大概,又说了那位离去的降魔殿正司大人的意思,傅庆安点点头,最后问道:“那你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降魔殿的正司大人亲自允诺的高位官职啊,真的不要?”
年轻人摇摇头,回道:“我不要,我的武功怎么样自己清楚,拳架都打不明白,哪当得起什么官,做得了什么事?”傅庆安看了眼老者,笑着说道:“你不是把那些江湖人都打趴下了嘛,这不挺厉害了。”
年轻人还是摇头,却不说话了。
老者终于开口:“是啊,厉害了,武功都还学不明白就想学人家仗义出手了是吧,这次是你运气好,下次遇到修为比你高武道比你厚实的怎么办,傻乎乎出手等死是吗?”年轻人唯唯诺诺反驳道:“那他们要对师父出手我还就看着啊?”
老者气笑道:“怎么,真当我老了打不动了,还要你来救我?”年轻人察觉到师父是真的生气了,平日里那股子嬉皮和活泛都收敛了起来,不敢轻易开口。
可是心里又觉得有些不服,顾大哥、傅大哥还有扶音姐姐千叮咛万嘱咐过的,绝不能让师父再轻易动用修为,没想到却白白挨了师父一顿骂,少年人心里难免有了些怨气。
傅庆安似乎感受到了少年的情绪,温声道:“旗岸,天色都这么晚了还不去准备晚饭,是想饿死我和你师父吗?”旗岸站起身,闷声道:“我去做饭。”傅庆安点点头,随口说道:“记得带两壶酒来啊。”
看着旗岸的背影消失在灶房中,傅庆安斟酌着言语说道:“谢先生,我知你是埋怨旗岸出手不知轻重,招惹来了官府的人太早抛头露面了,可他也是出于好意啊,再说了他不是打赢了嘛,总不能天天走着拳架却不知道怎么打架吧。”
老者还是不苟言笑,右手放在木桌上轻轻敲打着,闷闷道:“这小子武道根基还没打扎实,若是一天天想着闯荡江湖仗义出手,那是会栽大跟头的。”老者的神色有些落寞,可是更多的,还是追忆。
傅庆安没有对老者的教导方式指手画脚,对于眼前这个仿佛一夜之间便苍老至此的老者他有着足够的尊重,他点点头又摇了摇头,最后只是说道:“不过终究还是少年嘛,不气盛算什么少年。”
说完,傅庆安起身走到了后院去,老者坐在原位,舒展了神色,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有些感慨地昂起头,叹了一口气,低声道:“少年气盛啊。”
灶房里,旗岸听到身后的动静,回过头,看见傅庆安站在门槛上背对着光伸出大拇指,笑着说道:“好样的!”
旗岸愣了愣,然后笑了起来,刚刚兴起的那些埋怨念头烟消云散,憨憨傻傻地笑着,一如平常。
少年终究是少年。
在奇星岛南境和东境交界的一处巍峨山巅,于琅背后负着长剑居高临下地望去,绵延山路一览无余,还有那个握着刀埋头狂奔的模糊身影若隐若现。
蜿蜒山路上,可供商队马车通行的路途并不宽广,女子坐在一辆载满货物的马车车辕上,摇摇晃晃,借着午后和煦的春光认真看着手中的账簿,清风微微拂动她的额角发丝,有青草香悠悠扶摇而起。
女子身后坐着一个怀中抱着长剑的年轻男子,面色沉稳眼神犀利,警惕地看着四周,视线时不时落在前后左右那些身穿劲装的护镖人身上,眼底有些忌惮。
剑客看了眼坐在身前的女子,神色柔和舒缓几分,他在心中默默赞叹,虽然与这个女子相识不久,起初也只是受了恩人所托一路护卫他的女儿,但是十几天的相处,剑客却不由得感慨女子虽然年纪轻轻,可是在商业往来上的才情和手腕却着实让人惊叹。
从南境前往东境的路上并无什么差错,可是回程途中不知是不是因为货物的增加,这些镖局中人的神色总有些让人心忧的异样,尤其是为首那人,一身蛮横修为再不加丝毫收敛,隐隐在暗中压迫着孤独为伴的剑客和年轻女子二人。
剑客虽然瞧着年轻,可是也在江湖中摸爬滚打了好些年,修为称不上如何出众,但是磨砺出来的眼界和一些保命手段也不容小觑,所以他时刻提防着这些护镖人会不会突然暴起行凶。
商队在一处山崖下的阴凉处略作休整,女子捧着账簿走到车队末端的马车旁仔细盘点起来,丝毫没有理会四周慢慢异常起来的氛围,剑客紧紧跟在女子身后,缓缓握住了剑柄。
一个魁梧的汉子朝着几个站在身边的手下挥挥手,然后大踏步来到女子身旁,挤出一个笑脸说道:“云小姐,在下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啊。”女子放下账簿,神色平和地转身看着魁梧男子,回道:“曲横大哥,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汉子曲横憨笑着搓搓手,说道:“那个,咱们之前不是已经定好了这趟镖的价钱嘛,但是我们也没料到这货物突然多了这么多,再加上您急着赶回去,咱们绕的这近路可不安生,所以,我就想替兄弟们找云小姐发发善心,这价钱能不能往上加点?”
女子眨眨眼,一本正经回答道:“曲横大哥,我记着先前我便说过,如果这近路有危险的话那便算了,还不如多走一些路安全得好,总不能让大家都遇到生死的难题,现在这是什么说法?”女子说得平淡,可是站在旁边的剑客却猛然神色一凛,女子话中的意思是在说这个镖局首领曲横所选的这条路是从一开始就另有所图?
曲横的神色慢慢冷了下来,他沉吟一声抱着双臂看向女子,一字一句说道:“云小姐,您这话可就说得不厚道了啊,我们兄弟们愿意冒这个险也是为了让您早些赶回去,现在这是还没过河就先拆桥了?”
女子皱了皱眉,答道:“曲横大哥误会了,等回了南境若是兄弟们觉得价钱低了我们再商量就是,可是,”女子顿了顿,问道:“您说的冒险又是指?”
话音未落,远处就有一个护镖人大声喊道:“不好啦,山贼来了!”
几乎是在刹那之间,一支迅猛无比的利箭便自半空中直直坠下,直奔女子所在的地方,始终护卫在旁的剑客身形一晃,手臂抬起已将剑鞘挡在了自己和女子身前,面色冷漠,恶狠狠地看向了曲横,曲横却耸耸肩说道:“我可说过了,这条近路不安生啊。”
说完,曲横转身走到马匹旁拿起自己的大刀,同时大声吼道:“兄弟们,保护货物,还有云小姐。”曲横似乎故意将这句话拉得极长,回荡在山谷中,一阵又一阵。
剑客面沉似水,他转身对着女子说道:“云小姐,跟在我身后。”女子有些担忧,她抱紧着怀中的账簿咬着牙不说话,脸色微微苍白。
由于剑客和女子躲在马车货物之后,所以对于远处的打斗只能听到刀剑交错的响声和此起彼伏的喊叫声,不知过了多及,声音渐渐停息,剑客做了个手势示意女子不要轻举妄动,然后慢慢直起身望向远处,却是空无一人。
剑客内心直呼不好,可是电光火石之间,一道巨大的阴影从天而降,刀光凛冽,剑客长剑出鞘,双脚一踏一扎,以剑身和剑鞘往上迎去,砰然一声响,女子被卷起的烟尘挡住了视线,只注意到脚下的地面出现了蜿蜒纵横的裂痕。
与此同时有呼喊声在身边响起,数不清的身影从四面八方冲了过来,在他们身后,是被长绳紧紧束缚住的护镖人们,连那个魁梧汉子也在其中,似乎昏迷不醒,满身鲜血。
女子还未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一只手就伸了过来,剑客双袖破损,披头散发地单手持剑,拉起女子就往远处跑去,女子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散去的烟尘之后有断裂的剑鞘和一个神色阴冷的持刀男子。
持刀男子率领着剩下的十几个山贼追了上来,还有几个人留在原地看守货物和护镖人,剑客带着女子一直往前跑去,一直来到了山路的一处断崖前被挡住了退路,山贼一拥而上团团围住,两人若困兽,无路可逃。
剑客满面狰狞,刚才那一次交手,剑客清晰地察觉到那个持刀男子的修为实力绝不在曲横之下,而自己更加不是对手,虽然还剩下些压箱底的手段,可是如今在对方人多势众的情况下实在难以施展,剑客轻轻叹了口气,本以为从此能够还了恩人十年前的恩情,却没想到因为自己的无能居然还要让他的女儿陷入险境。
持刀男子步步逼近,剑客犹豫了一下,对着女子说道:“一会我会尽全力杀出去,但恐怕就难以顾及到你了,所以云小姐只管从我打开的缺口跑出去,不要回头也不要犹豫,一直回到我们入山前的那座从林里都不要停下来。”
女子咬紧牙关,颤抖着声音问道:“那你怎么办?”剑客摇摇头,惨然一笑:“人在江湖中生死有命,若是能为还上恩情而死也不枉此生。”说完,剑客闭上了眼睛开始积蓄剑意,手中长剑慢慢璀璨。
女子看着步步逼近的持刀男子和那些山贼,只觉得自己心上难以抑制的剧烈震动,仿佛都要撑破了胸膛,无论她再怎么坚强地为了父亲和妹妹出来走这一趟镖,无论她多么精明能干地把小小的本钱换回来这么多的货物,可是她终究还只是一个第一次出远门的年轻女子,她会害怕更会担忧,渐渐地几乎就要落下泪来,可是她紧紧咬着双唇,刺痛狠狠地抑制住了泪水,眼眶通红。
身前,剑客的剑意步步攀升,持刀男子一步步逼近,可那张阴冷的脸上神情却突然起了变化,他瞪大了眼睛停下脚步,与此同时,女子只感觉自己的眼前覆盖了一只温暖的手掌,有人轻声说:“别怕,闭上眼睛。”
女子愣了愣,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然后就察觉到一阵轻风从自己身旁掠过,站在女子身前的剑客睁开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到了一个身穿简单青衣的少年手持长刀一步跨出,鲜血飞溅而起,一颗、两颗、三颗……大好头颅,温热鲜血。
不过眨眼之间,只剩下了那个持刀的阴冷男子,少年将刀架在不知为何动弹不得的持刀男子脖颈上,看着对方竭力挣脱真气威压而青筋暴起的额头,少年摇了摇头神色冰冷,一刀划过,又是一条生命,对于剑客来说需要拼尽全力的对手,被少年一刀斩之,毫无还手之力。
少年转过身路过剑客身边的时候点了点头,然后径直来到闭着双眼的女子身前,揽住她的肩膀,俯下身低声说道:“没事了,我带你回去。”
说完,少年带着女子身形一晃,剑客反应过来,紧随其后赶回了货物所在的车队。
不知为何那些昏迷的护镖人们早就醒转过来,而且脱开了束缚和那些山贼坐在一处,曲横站在前方等待着,却没想到一把刀就那么突如其来地架在了自己脖子上,同时有一个清冷声音说道:“是要我杀了你们,还是自己废了武功滚?”
曲横运转修为真气却发现完全动弹不得,他回身看见少年,又看见了站在少年身边安然无恙的女子和剑客,心下了然,自己和山贼的合作已经破灭,于是他心一横居然举起了手中的大刀,少年叹息一声,女子依旧闭着眼。
微微的血腥气息钻进鼻子,女子难受地皱着眉,却发现自己被轻轻地抱起又轻轻地放在了马车上,然后摇摇晃晃地行走在了山路上,女子缓缓睁开眼,只见载满货物的几辆马车被绳子拉在一起,慢慢前行,剑客坐在最后一辆马车上。
女子回头,车辕上坐着一个熟悉的背影,她轻声问:“周厌?”
少年回头,露出笑意,他轻声答:“云冉,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