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太平刀

第七十八章,且问心中千里道(六)

    伏龙山脉,玄坎海域,旭离海域,奇星岛,瀚兑海域……这几年,他已经走了这么远的路,见过了那么多的人和事。

    他曾为了一座岛屿的太平浴血奋战,也曾为了一整座海域的安稳而深入贼窟,他登上了天坤榜,站在了世间武道的山巅,可是今夜却只是因为一句问话,他竟觉得自己还是那个什么也做不到的孩子,只能站在父亲的身后,期待着他能转过身来看一看自己。

    徐从稚闭上了眼睛,他依靠着亭子的红木柱子,身子微微颤抖,突如其来的恐惧和无措紧紧地束缚住了他,压得他喘不过气来。黑夜里,徐从稚恍惚间觉得,自己其实一直都只是当初躲在被褥里偷偷哭泣的那个小男孩而已,他本以为只要自己长大了就能不再畏怯于心绪的囚牢,可只在此刻,他那看似装满了世间万物壮阔的世界却轰然崩塌,只剩下了一片白茫茫,其实空无一物。

    那一个个因为害怕父亲生气失望也怨恨自己没能达到父亲期待的黑夜里,年幼的孩子总会躲在被子里悄悄啜泣,浑身颤抖,想着要是母亲还在身边就好了,可是一想到母亲孩子哭得就更加厉害了,紧紧咬住牙关,忍住不出声,可是泪水肆意流淌。

    最后孩子总会不知不觉地睡去,醒来却发现被子严严实实地盖在身上,孩子模糊的记忆中,只恍惚有一个瘦小的身影站在自己床边,伸出温热手掌攥住自己的双手,轻轻地唱着母亲总是哼唱的那首曲子,孩子曾竭尽全力想要去看清楚那个瘦小的身影,为何那样的熟悉,为何那样的安心?

    可最后,哭累了的孩子总是在不知不觉间就沉眠于那轻缓悠扬的曲调中,心绪的起伏和忧愁的涣散都被抚平,孩子从不知道,那个身影会在什么时候离去,孩子只记得那个声音轻轻柔柔的,就像落在身上的月光。

    脚步声轻轻响起,徐从稚闭着眼,眼角湿润,一只手搭在他的背上,轻轻柔柔的声音响起,熟悉的声音哼唱着他记忆中的那首曲子,徐从稚微微皱眉,这一次他没有睡去,他缓缓睁开眼,伸出手握住了搭在自己肩上的纤细手掌,好似担心下一刻那身后的人就会如月光一般无声无息地离去。

    女子就站在他的身边,即便已经长大了,可是依旧看起来瘦瘦小小的。远处烛火的光将她的影子不断拉扯,可却都是他熟悉的模样。

    徐从稚的心绪似乎早已难以自控,他伸出手落在女子的脸上,模糊的视线中好似看见了许多年前的初见之时。

    有一个男孩站在雪地里的门槛上怯生生地说:“你好,我叫徐从稚。”跟在娘亲身边的陌生小女孩神色冷淡地点点头,却始终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连眼睛都不眨。男孩的娘亲笑着伸出手介绍道:“从稚,以后程鲤就和我们住在一起了。”

    男孩点点头,看着女孩的双眼,悄悄地笑了。记忆中的画面在淡化远去,那个男孩早已长大了,却记不得那时女孩是否也露出了笑意?

    徐从稚声音沙哑,轻声道:“程鲤,我该怎么办?”

    究竟什么样的自己才能够回去那个应该称之为家的地方?

    究竟什么时候自己才能够坦坦荡荡地站在父亲身前,说自己担得起那份责任?

    究竟什么时候,能够说一句喜欢?

    程鲤摇摇头,她不知道,她从来都不知道,不知道自己就这样陪着他是不是算做到了答应夫人的事情,她不知道徐从稚为什么不让自己和他一起出海,她也不知道徐从稚为什么此刻这样的无助,她更不知道自己每次看见他哭的时候心里的那份伤心痛苦意味着什么。

    徐从稚站起身,他伸出双臂将程鲤揽入怀中,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程鲤没有意料到徐从稚会如此,一时间愣在原地,手掌却还落在他的肩上,于是便算是相拥?

    徐从稚突然感觉到体内的真气重新出现,开始欢快奔腾,就连千疮百孔的气府窍穴都瞬间春暖花开,他的眼睛慢慢弯起,嘴角咧开,他突然觉得很开心,就像那时候在雪地里,女孩伸出手包裹住男孩冻得通红的双手,那样的温暖,让人刻骨的难忘。

    徐从稚靠在程鲤僵硬的肩头,轻声说道:“程鲤,我喜欢你。”

    喜欢就是喜欢,无论什么时候,都很喜欢。过去,现在,未来,都是一样。

    练刀的时候一样,出刀的时候也是一样。

    夜色里,湖水骤然倒挂而起,春风吹拂而过,淅淅沥沥,一场春雨,落了下来。

    大道前行,且问心上道理一二,眼前人,就是心上人。

    晨光微微洒落,青石板上的水珠滴溜溜泛着光彩,顾枝走出阁楼仰头望去,天边仍旧是阴云深重的模样,想来这春光也只不过是转瞬即逝的风景,顾枝叉着腰打了个哈欠,回头看见了桌面上仍在呼呼大睡的于琅,周厌却早已不见了踪影。

    顾枝晃了晃脑袋,放轻了脚步,小心翼翼地走上了阁楼二层,栏杆处程鲤抱着刀倚靠在红木柱子上闭着眼,听见了脚步声看了一眼顾枝,便继续闭目养神,也不知昨夜究竟有没有入睡?

    顾枝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蹑手蹑脚地走到了一旁的厢房外张望了两眼,然后伸出手指转过头无声地张嘴问了几句。明明还闭着双眼,程鲤好像就知道顾枝想要问什么,只是摇了摇头,顾枝点点头,就要走到栏杆处等待。

    房门轻轻打开,扶音揉着惺忪的眼睛走了出来,鱼姬坐在屋里的桌子旁喝着茶。

    顾枝向着鱼姬点点头,然后揽住扶音摇摇欲坠的身子,看见扶音又闭上了双眼,顾枝轻声笑道:“睡吧,我带你回家。”

    说完,顾枝微微弯腰将扶音抱在怀中,转身走下了楼梯台阶,阁楼外,武山从门槛处起身,静静地跟在顾枝的身后。

    天光柔和,暮春的微微寒凉缭绕着,雨水浇灌之后的草木气息蒸腾而起,鱼姬走到了小院里,程鲤站在她的身边,她们看着那三个背影走进了清晨的薄雾中,渐行渐远。

    木匠铺子的后院里,顾生独自持刀站在树下,闭着双眼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脚步一撤,收刀入鞘,他拍了拍衣袖,睁开双眼抬头看了眼天色,转身坐在了石桌旁,手指轻轻敲着桌面。

    身旁的树上,不知何时又多了几朵娇媚的桃花花苞缀在枝叶之间,只需一夜便能占尽芳华。

    木门吱呀打开,扶音张开双臂打着哈欠走了进来,顾枝双手撑在脑后晃晃悠悠地跨过门槛,武山轻轻地关上了门。

    看见独自坐在树下石桌旁的顾生,顾枝歪着脑袋问道:“这么早就起了?”

    顾生站起身点点头,然后双手合在身前,深深地行了一礼,顾枝放下双手泰然处之地受了这一礼,扶音也正了正衣襟。

    顾枝走上前去,问道:“要走了?”顾生“嗯”了一声,低头看着手中崭新铸就的绿竹刀鞘,说道:“刀法学得差不多了,总不能一直躲在这地方吧。”顾枝点点头,说道:“也是,白吃白喝确实不好。”扶音伸手将顾枝推开,站在顾生的身前,郑重问道:“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

    顾生握紧刀鞘,回道:“先走走,然后回去承源岛。”扶音皱了皱眉,而后还是说道:“行侠仗义也就罢了,打打杀杀的事可别再当作家常便饭,这世上不是什么都不值得在乎,也不是什么都可以轻易地拿起放下……”

    扶音絮絮叨叨说着,顾枝在一旁一本正经地摇头晃脑,顾生微微露出笑意,仔细听着。

    顾生知道,扶音说的是那一次初见时的自己,满身血腥杀气,满腔怨恨委屈,似乎这天底下所有的人都亏欠了自己,亏欠那个在山野之间潦倒余生的女子……可是已经死了那么多的人,该死的不该死的,死在自己手上的人早就已经数不清了。

    为了走到那座煌煌京城,为了能够手刃仇人,当初的自己,什么都可以不拿起,什么也都可以放下,那些勾心斗角的蝇营狗苟不知道做了多少,宁肯做那些人手里的一把刀,也只是为了自己的怨恨得以宣泄。

    那么现在呢?宋家已经覆灭,自己心心念念了几十年的仇人也早已化作了一捧黄土,而且那些咬碎了往肚子里咽的埋怨和仇恨却慢慢地不知该落在何处,那个人,姓顾啊。

    在那些逐渐清澈起来的心绪纠缠中,少年觉得世间总有些事情该有它的道理,不是从来如此,也不是一定如此,所以顾生心里有一股气,他觉得有些道理应该去说一说,只不过在这之前,还有一件事需要去做。

    顾生安安静静地听完了扶音的嘱咐,笑着回道:“知道了。”然后他拿起地上的包裹,轻声道:“走了。”扶音点点头不再多说,顾枝抱着双臂站在原地。

    顾生走到了门槛处,转过身咧嘴一笑,顾枝也笑了起来,喊道:“要是打不过人家,或是被人家打哭了,就回来啊。”

    顾生抬起空悬的右手,朗声大笑着回道:“好。”

    云层翻涌,淅淅沥沥的春雨又落了下来,可是少年一往无前。

    青石港,突如其来的春雨驱赶着那些卖力搬运的劳工跑到街边的屋檐下躲雨,还有的挤在一处临岸的街亭中,蹲在地上抽着旱烟,把握这难得的休憩时间。

    街亭外水雾弥漫,街亭中烟雾缭绕,周厌靠在街亭的柱子上伸出手指揉了揉眉间,一夜宿醉果然不是什么好事,可是为了一日的工钱,周厌还是强撑着早早醒来,赶到青石港任劳任怨。

    周厌身后是那些汉子们的胡乱调侃,不是有关港口附近那座红楼的浑话,就是不知从哪听来的庙堂小道消息,还有不久前点星岛的那场武道宗师的对决,头头是道,津津有味,煞有介事……周厌突然抬头看向了雨幕,一道披着蓑衣的身影缓缓走来。

    顾生走近街亭,瞥了一眼蹲在地上的那群汉子,摘下斗笠站在周厌身边,那些啪嗒啪嗒抽着旱烟的汉子不自觉地停了下来,他们看着顾生手中拿着的绿竹刀鞘,面面相觑,咽了咽口水,果断选择挤在了街亭后方的角落里,于是街亭台阶附近只剩下了周厌和顾生二人。

    周厌紧了紧身上单薄的衣衫,问道:“要走了?”顾生点点头,周厌看向顾生,点点头说道:“不错,一身刀意已经和之前不可同日而语了,行走江湖只要别去碰到那些天坤榜上的怪物和隐世不出的老王八,自保无虞。”

    顾生笑了笑,从怀中掏出一个酒壶扔给周厌,周厌伸手接过,嘿嘿笑道:“哟,你小子不仅跟顾枝学了刀,还学会喝酒了是吧。”顾生倚靠在另一侧的柱子上,缓缓说道:“喝点酒暖暖身子吧,瞧你现在这弱不禁风的样子。”

    周厌摩挲着酒壶,摇头晃脑道:“你小子也别得意自满啊,不会真觉得自己打得过我了吧,虽说你师兄我现在轻易不动手,但也不是你这个小子能够比的。”看着周厌那欠揍的得意模样,顾生又想起了以前在山上每次被周厌打倒在地时受到的嘲讽,顾生看着周厌,说道:“过两招。”

    周厌将酒壶收进怀中,虽然眼馋,可却实在不敢在港口这里干活的时候喝酒,他摇摇头伸出手指点了点顾生,说道:“我不是说了嘛,我现在轻易不动手,而且不能吓到我身后这些兄弟不是?”顾生笑道:“你那天在茶馆里可是打得起劲啊。”

    周厌丝毫没有难堪的神色,反而问道:“那你呢,这一次出去又是为了谁出刀?”顾生转头看向绵延雨幕,低声说道:“我会先去一趟光明岛。”周厌点点头,顾生想要去光明岛做什么周厌自然也是知道的,毕竟这个周厌看着长大的孩子,从小到大,有什么事还是会习惯来问一问他这个师兄。

    周厌直起身走到顾生身边,拍了拍他的肩头,溅起几滴雨水,周厌看着远方说道:“别忘了回去承源岛看看那个老家伙,有我这么一个不着家的就够了,你可别学我。还有啊,以后也别忘了回来奇星岛,这里可还有一个师兄呢,也还有,”周厌嘴角露出笑意,“一个兄长和一个阿姊。”

    顾生想起了临行前扶音的碎碎念,还有顾枝交到自己手中的绿竹刀鞘,他也笑了起来,眼底满是暖意,他直起身,重新戴起斗笠,轻声道:“下次来,我可就要喝你的喜酒了啊。”

    周厌哈哈大笑,说道:“你小子可别抢在我前头了。”他们相视而笑,然后就此离别。

    顾生在雨幕里远去,周厌站在原地,抬起头,露出笑脸,低声说了句“再见”。

    江湖太远,汪洋太大,故人能够重逢便是最好,能够再见,世间最最好。

    身后那些始终旁观的汉子们一头雾水,泛起了嘀咕,周小子还跟江湖中人相识呢?

    一个寻常的午后,一艘再寻常不过的木船甲板上,少年和少女并肩而立,他们远眺着视线尽头的苍南城,然后又看了一眼远处的某一座山,他们站在海风里,头顶是厚重云层,身后是万里汪洋。

    他们就此离去,不知归期。

    在那个春雨过后的清晨,红衣女子叫住了怀中抱着少女的少年,问道:“她问我这一次还该不该离去,她问我三年的时间是不是太长了。”红衣女子看着少年的双眼,问道:“你的答案呢?”

    少年低下头卡看着怀里安然睡去的少女,轻声笑道:“三年的时间啊,是长了点,不过没关系,十五年也过去了啊。这一次,自然还是一往无前地走下去就是了。”

    红衣女子接着问道:“那你呢?”

    少年转身离去,声音消失在晨雾深处:“这一次,我会在她身边。”

    且问心中千里道,

    山海依旧,故人作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