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春寒料峭故人来(二)
旭离海域和玉乾海域的界限交接处有一座无主的荒岛,其上驻扎着作为两处海域执牛耳者的光明岛和奇星岛的军队,严格把控着来往穿梭于旭离海域和玉乾海域的船只,既是海上商网的一处重要枢纽,也是作为监察中转的重兵把守之地。
在风平浪静的午后,一艘两层楼高的货船悠悠然停靠在了中转岛屿的港口上,船老大和船上的船夫们忙忙碌碌地赶去港口附近的坊市采买必需之物,以应对接下来的航路所可能遭遇的境况,毕竟按照海图的航程,一直要到半个月以后才能在另一处港口停歇重新添置物件。
无所事事的乘船客人们三三两两地倚靠在甲板栏杆上,不是看着巍峨山水吟诗作赋便是指着远处戒备森严的军营窃窃私语,这艘即将横跨玉乾海域去往圣坤海域的客船上载满了形形色色的人,有商贾、有书生、有江湖武夫也有装束朴素的普通百姓。
还有三个气质不俗独树一帜的少年少女。
船头处,顾枝闭着眼睛感受着徐徐的海风迎面吹拂,他舒服地呼出一口气说道:“嗯,这风可比奇星岛上的舒服多了,那雨下个不停可真烦人。”
徐从稚站在顾枝身边,瞥了一眼姿态慵懒的顾枝,说道:“说什么保护扶音,你就是自己想出来玩了吧。”顾枝耸耸肩,说道:“方寸岛地处偏远,历来又是割据混战的局面,我是真不放心。”
徐从稚摇摇头,却察觉到顾枝睁开眼睛看向了自己,顾枝伸出手撑着下巴,问道:“先别说我,你小子呢?不会是被拒绝之后悲痛欲绝,然后赶着离开那个伤心地吧。”徐从稚没有理会顾枝不着调的调侃,他当然不是因为这种原因而选择跟着顾枝和扶音去往方寸岛,但其实也算是差不离了。
身后,扶音缓缓走来,一只手臂搭在顾枝俯低的背上,一只手摇晃着指尖的风铃,看向徐从稚问道:“所以程鲤说了什么,你才又选择自己离开?”徐从稚双手握住栏杆,他抬眼望向远方说道:“她说她不知道,她说她还要想一想,她说让我不要等。”
顾枝不怀好意地“哦”了一声,啧啧道:“那不就是被拒绝了嘛,你看看,你小子还真以为人家会等你这么久啊。”扶音抬脚踢了一下顾枝,顾枝吃痛只好乖乖闭嘴不再伤口上撒盐,徐从稚接着说道:“没关系,反正多久我都等得起。”
扶音抿了抿嘴角,说道:“这三年程鲤在醉春楼一直没有错过关于你的任何消息,挑战齐境山一事也是她日夜兼程告知了顾枝,所以啊,虽然我不知道程鲤是怎么想的,但我觉得她总有一日会想明白的,因为有时候她只是需要停下来,多想一想。”
徐从稚露出笑意,对着扶音伸出大拇指说道:“还是扶音说话顺耳。”
顾枝翻了个白眼:“其实你可以直接骂我的。话说,就算是要等,你也可以不离开奇星岛啊。”徐从稚摇了摇头,沉声道:“不行,如果我留了下来,以她的性子,肯定还是把我当少爷看待的?我可不想做什么少爷,离得远了她也能自在一些。”
顾枝突然直起身叉着腰,扶音放下手臂站在一旁看着突然怒不可遏的顾枝,满脸疑惑。顾枝指着徐从稚的鼻子破口大骂:“那你跟着我们干什么啊!”徐从稚回过头看向顾枝,神色平静,一本正经地说道:“保护扶音。”
顾枝瞪大了眼,双脚一蹬跳了起来,徐从稚见事不妙转身就跑,于是满船的人看着这两个气质不俗的少年一阵鸡飞狗跳。
“好不容易有个独处的机会你小子还要给我搅黄了是吧。”
“哼哼,我们早就知道你小子的心思,所以就由我来保护扶音不受你的魔爪。”
“哇啊啊啊,你给我站住,看我不打死你。”
“有本事你去打黄先生和傅庆安啊,他们又不是没有出主意,你不是厉害吗,一挑八啊。”
扶音站在船头捂着嘴哈哈大笑,她看着相互追逐的两个少年,笑得眼泪都流出了眼眶。
少年还是那个少年,温和灿烂,春风一吹,草长莺飞。
真好。
收拾妥当,客船再次扬帆起航,不知不觉间便穿过了旭离海域和玉乾海域之间那无形的边界,大海宽广无边,抬眼望去风景都在高远处,涟漪沿着船舷远远落在身后,一阵一阵,缓缓消逝,木船远去,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接下来横穿玉乾海域的路途并不总是一帆风顺,自然也有惊涛骇浪狂风骤雨的时刻,好在这艘看起来上了年份的木船还算坚实牢固,再加上船老大也算是见惯了风雨的人,总算是有惊无险地破开了风浪,迎来了又一个万里无云的晴天,如此循环往复,大家却也不再担惊受怕,反倒将这汹涌壮阔当作了另一番风景,乐在其中。
船舱内烛火通明,木船摇摇晃晃,甲板上洒满了倾泻而下的雨滴和倒卷而起的海浪,人们倚靠在窗边,欢声笑语。每当遇到了狂风骤雨,顾枝总会拉着徐从稚来到木船甲板正中的船舱内蹭几两酒喝,听一听船上的船夫或是随船远航的江湖人士高谈阔论,别有一番风趣,当然,也是借此消解一些船只摇晃带来的不适。
扶音却总是独自安安静静呆在船舱内,比起没出过几次海坐过几次船的顾枝,扶音早已习惯了大海之上的气象万千,此次出行的包袱包裹自然是落在顾枝的肩上的,得以空闲一二的扶音也拣选了几本当初顾筠留下来的古籍医书仔细研读。
如今医术日渐精深,眼界广了视野远了,多加思量便能从那些当年便已熟读的前人笔札中看出更多的东西来,其实扶音也是受了那一次仲阳村之事的触动,心中对于顾筠当初传授的医术有了更多的体悟,于是更加勤勉钻研。
可不能让先生失望啊。
扶音一只手撑在窗沿,一只手握着书卷,烛火晃荡,少女的影子落在窗外,模糊又清晰。
窗外,依靠着船舱外壁的顾枝抬起头看着头顶勉强遮住风雨的一片狭小屋檐,他站在夜里的风雨中消散些身上的酒气,却没有轻易去敲响女子的房门,他侧过身看着木窗上的影子,伸出手挥了挥,嘴角露出笑意。
倾斜的雨水溅湿了衣摆,他抱着双臂望向了风雨交加的海面,海浪倒挂而起犹如巨兽张开了大嘴,直直地就撞向了木船,又是一阵摇摇晃晃,顾枝微微皱着眉压住腹部涌起的不适,嘴角却仍是笑着的。
海上也不总是风平浪静的好风景嘛。
顾枝摇摇头,眯起了眼,只见昏暗雨幕之中有一艘巨大的楼船猛地冲撞出来,从木船一侧缓缓驶过,风浪高高挂起却只是沿着楼船的外壁滑落,顾枝微微抬起头,楼船甲板上亦是一片灯火通明,顾枝想了想,觉得如果是在风平浪静的晴天,楼船甲板上应该也是很热闹的吧。
顾枝舒服地依靠着木板外壁,在寒冷的春夜里呼出一口白雾,看着楼船渐渐消失在了雨幕中,顾枝伸出手指摸了摸腰间的朱红酒葫芦,轻声说着什么,自言自语。
“先生,你说过海外的风景也是极好的,怎么就没想着带我们出来走走呢?还有啊,自己走了那么多的路,怎么就不知道留下几篇游记,写那么多医书有什么用,我又看不懂。”
“嘿嘿。”
“先生,我开玩笑的啊,那些医书还有扶音呢,也不至于拿来垫桌角什么的。”
“先生,你说你去过那么多的地方,有没有去过蓬莱啊?我听说那里住着神仙呢,还能让人长生不老,嘿嘿,不错啊,是吧?”
“先生,我和扶音走得这么远,留你一个人,你可不要太想我们啊。我让武山多带了几壶酒回去,你先好好喝着。”
“先生,你自己一个人,不要害怕啊。”
船舱内,扶音抬起头看见了窗外那个熟悉的身影,她放下书伸出手,轻轻地覆盖在窗台上,低声说道:“不要怕。”
昏暗的雨夜,波涛汹涌的海面上,一盏烛火,映着窗上两个人影。
风浪过后又是晴空万里,木船晃晃悠悠地,顾枝站在船头,只见阳光照耀下,远处有一座巨大的岛屿轮廓映入眼帘,顾枝极力望去,却发现无论如何也看不见这座岛屿的边界,只能看见那繁忙的港口处挤满了挂着各色船帆的船只,还有形形色色的人来回穿梭,港口附近堆满了奇怪的铁皮箱子,在阳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光华。
顾枝眯起了眼,扶音走过来站在顾枝身边,伸出手指指向那座岛屿,轻声道:“那里就是光明岛。”
光明岛,汪洋之上最大的岛屿,传说中一切人类文明的发源之地,在任何一座岛屿的海图之上,当之无愧地占据着正中的席位。在那一幅神秘莫测的天坤榜现世之前的千年,人们也早就知晓,执掌这座光明岛的皇帝陛下就是真真正正的天下第一,只此一人的唯一,无人能够撼动丝毫。
天坤榜现世之后,即便已将光明皇帝陛下列为了第一,可是人们似乎仍旧觉得这样的位置还不够高远,尤其是对于这一代的光明皇帝而言,他不但提出了建立海上商网的策略,几乎是要凭借光明岛一座岛屿之力将整片汪洋八处海域连接起来,而且更是大刀阔斧地在光明岛之上大兴“工业”。
即便没有人知晓这个词语的真正含义究竟是什么,可是人们惊讶地发现,这位光明皇帝好似与先前的历代帝皇一道,不约而同地携手并进,竟将这数百年里的所有惊天动地的策略都连贯起来,使得那听起来匪夷所思的“工业”如今如火如荼地兴盛起来。
顾枝虽然一直待在奇星岛上,可是对于光明岛的故事可听得不算少,无论是曾在光明岛求学的魏崇阳还是曾在神药学院担任夫子先生的顾筠,或是那些流传甚广的书册话本,对于光明岛的描述叙说都几乎事无巨细,就连光明岛都城内的每一条街道上有几座书馆都有人不遗余力地记载下来。
可以说,在汪洋上的其他岛屿之人看来,除却虚无缥缈的蓬莱岛,光明岛几乎便是人间仙境一般的存在了,无数人前赴后继地远渡重洋,只为了能够踏上光明岛的土地,似乎如此便能够一步登天,高高在上。
顾枝双臂撑在栏杆上,他想起魏先生曾说过光明岛能有如今气象绝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也不是靠着所谓人类文明起源之地的名头,而是因为近三百年来,历代光明皇帝的一条条惊世骇俗的治政策略居然能够出人意料地连贯一气,才使得所有埋下的种子在这一代光明皇帝的手中破土而出,一步步抽芽开花,直至结果。
顾枝摇晃着脑袋,好半天憋出一句话来:“这岛,好大啊。”扶音笑了笑,说道:“如今可还没有人能够精确说出光明岛的辽域究竟有多广,有人说有十座岛屿那么大,也有人说是百座岛屿那么大,总之众说纷纭,光明岛也就愈加神圣高大了。”
顾枝扯了扯嘴角,说道:“再怎么说,这光明岛可就真真切切地摆在眼前啊,又不是什么在天上云里的仙界。”扶音点点头,说道:“是啊,其实在那之上的人们也没什么特别出众的,不过都是安安稳稳生活的人罢了,也许比较其他岛屿最大的不同之处就是各自所想了吧。”
顾枝伸出手支着下巴,说道:“是啊,毕竟这‘民主’和‘工业’到底是什么意思,我还是没想明白。”扶音也倚靠在栏杆上,解释道:“其实就是光明皇帝说的,人们的事情总该是由人们自己决定,没有谁能够高高在上地指指点点,即便是掌握了一定权势的官员武将,也不是什么高人一等的贵人,只不过是为了平常人们的生活多做些事情的人罢了。”
顾枝咧开嘴角,说道:“这光明皇帝可真敢说啊,都是王朝治下,都是皇帝为尊,什么天权神授的,哪个皇帝不是紧紧攥在手里,也亏得是光明皇帝,没人打得过他也就没人敢说什么了。”
扶音嘿嘿一笑,双手撑在栏杆上,看着在视线中缓缓划过的光明岛,说道:“至少光明岛自两百年前开始可就没有什么世袭罔替了啊。”
顾枝没再多说什么,自顾自看着光明岛上每一处繁华的港口,还有其上无论比较哪一座岛屿都要更加高大巍峨的青山楼阁,少年静静看着,眼里有璀璨的光芒流淌而过,扶音收回视线看向少年的双眼,她露出笑意,少年在这一刻,意气风发,有些熟悉。
有些地方,即便只是远远地看过,可是就觉着那里是好的。
有些事情,即便只是零碎地听过,可是觉着那样就是对的。
少年做如是想。
不知过了多久,光明岛的轮廓终于消失在了视野中,接下来又是千里万里的航路,风平浪静的时候顾枝和扶音便站在船头吹着海风,而徐从稚却自顾自地跑到僻静的地方吐纳练气,毕竟不久前受的伤可还没好的彻底。
汪洋上除了海浪和天空的风云,还有一艘艘载满了货物的高大木船,面色刚毅的镖人神色警惕地守卫在栏杆附近,小心翼翼地盯着路过的船只,即便是在光明岛治下的玉乾海域也没有丝毫的掉以轻心。
还有那甲板上挤满了人的精美楼船,顾枝和扶音远远地看着,抬起头,看见在甲板上有小贩扛着糖葫芦来回走着,孩子们成群结队地围绕左右;还有说书先生坐在一张桌子后头,手里拿着折扇和醒木,声情并茂地说着江湖上的波澜壮阔;更有那江湖人在甲板上狭路相逢,一言不合便要大打出手,好在船上的护卫及时拦阻;或是坐在船头醒目位置,美人相伴声色犬马的权贵子弟对着站在船头翻看圣人书籍的穷酸书生指指点点。
时不时的,还能见到几艘简便小巧的轻舟,或是有仙风道骨的世外高人负手而立站在船头;或是有看起来深不可的江湖高手腰间佩刀,独自坐在船头垂钓;或是有实在盘缠窘迫的读书人坐在船头捧着书箱唉声叹气……
众生百态,波澜壮阔。
顾枝饶有兴致地看着,扶音便安安静静地站在他身边,有时会和顾枝一起猜一猜那些过路人的身份和去处,有时也会陪着顾枝垂钓几个时辰,即便最后一无所获但也乐在其中,更多的时候,她会带着一本本顾枝早就忘得差不多了的医书仔细翻看,神色认真,眼神闪烁。
转眼之间,一个月余的时间就匆匆而过,木船安安稳稳地停靠在了方寸岛的窄小港口处,自然是比不得奇星岛的繁华热闹,更不用和光明岛去作比较,港口处只有几艘破败渔船闲散搁置,远道而来或是准备出海而去的木船更是寥寥无几。
扶音先行走到了港口堤坝上,顾枝和徐从稚收拾好行李便也下了船,他们沿着港口的木板路走到了岸边,扶音指着不远处的一辆马车说道:“那就是神药学院先生的马车,是来接我们的,走吧。”
扶音在来方寸岛之前便跟那位自愿来这方寸岛偏远之地受苦的神药学院曹先生事先说过了,约好了抵达的时间,曹先生也派出了马车前来指引。
顾枝点点头,抬起脚步便跟着扶音向马车走去,徐从稚跟在他们身后。
就在顾枝和徐从稚走下船的那一刻,有一个穿着黑衣的女子头戴斗笠走上了一艘简陋的轻舟,女子手中提着一把刀。她站在船头转身最后看了一眼方寸岛,轻轻地叹了口气,沉声道:“开船吧。”
走到马车附近的顾枝似有所感,回头望去,却只见一艘轻舟缓缓远去,模糊的身影也消失在了视线中。
少年皱了皱眉,
好像,有些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