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春寒料峭故人来(五)
初秋的风轻轻吹过,街角处一株探出墙头的花树上飘落下枯黄的树叶,摇摇晃晃地坠落,少年伸出手接在掌心,呼出一口气,落叶随着风飘向街巷,忽上忽下,不知最终会落在何处,少年依靠着墙面,仰起头,手指放在腰间,轻轻拍打着朱红酒葫芦。
“丹心楼”。
扶音揉了揉眉心走出药房,今日虽是第一天来此,曹蘅却颇为信任扶音,竟是第一日就为扶音准备了一间独属的药房,为那些来此寻访医师的病人诊治。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丹心楼”本就声名在外,一些小病小灾也许还不至于赶来此处,但若是真的伤筋动骨了,谁不是马不停蹄地来“丹心楼”找寻真正信得过的神医诊治。
于是即便曹蘅的学生弟子也早有了学生弟子,“丹心楼”的人手依旧是有些不够的,所以学识渊博又颇得神药学院诸位师长赏识的扶音,自然也就被曹蘅看作了足以独自为病人看诊的真正医师了,而这一日下来,也确实佐证了曹蘅所想,扶音有条不紊地忙活了一日,许多来此诊治的病人都以为扶音是在此许久的神医了。
扶音离开“丹心楼”前先与曹蘅打了声招呼,曹蘅本想留扶音与大家一同吃个饭,不料扶音却说有人还在等自己就先回家去了,曹蘅也未加拦阻,只是突然想到了李瘸子说过的跟在扶音身边那两位少年。
想到这里,曹蘅看向了扶音走出“丹心楼”的背影,站起身走到了窗口处。
女子背着药篓走下台阶,晃了晃脑袋,四处张望了一番,街角处,等候多时的少年面带笑意走了出来,女子嫣然一笑,指尖风铃清脆作响,她蹦蹦跳跳地迎向他,他站在原地,依旧笑着,温和灿烂。少年伸出手接过少女背后的竹篓,他们转身走远去,笑着交谈些什么。
曹蘅伸出手抚摸着颌下的长须,看着眼前这一幕的光景,不知为何突然想到当年初见那位先生时的景象,似乎和那个少年有些相像,不是样貌,而是那只要露出笑意便足以让人如沐春风的姿态神情,以及一抹少年的意气,曹蘅有些回忆起了从前。
少年和少女渐渐走远,走向他们的远方和未来。
云庚村的街道上,徐从稚扛着几捆柴火走在那个瘦弱的孩子身旁,孩子似乎习惯了沉默,除了下山时主动问起“地藏顾枝”以外便未曾开口,而徐从稚虽然不知为何的有些变了心性,但也不知道应该如何交谈,于是两人各自沉默,走向院子所在的巷子。
拄着锄头的汉子等在巷子口,孩子快步上前放下手中的柴火,从怀里取出钱袋子仔细数出几颗铜板,汉子接过铜板数了数,点点头将锄头还给孩子,然后转身就走。孩子接过锄头,弯下腰重新拿起柴火,可是由于一只手拿着锄头,本就瘦小的孩子虽然力气不小,但毕竟力有不逮,今日实在贪心砍了太多柴火,于是便维持着那弯腰的姿势却拿不起柴火。
徐从稚始终一言不发地看着孩子和汉子之间古怪的来往,此时看见了孩子的窘态,徐从稚面不改色地走上前去伸出手拿起放在地上的柴火,然后率先走进巷子里,说道:“走吧。”
说完,徐从稚头也不回,孩子直起身皱着眉跟在徐从稚身后,不知是不习惯陌生人主动的相助还是懊恼自己的失策。
走到院子门口,顾枝和扶音也恰好回来,正站在院门口,看到了徐从稚,顾枝看了看他手里拿着的柴火,笑道:“哟,这都一天过去了,我还以为你不会砍柴呢。”
徐从稚“呵呵”一笑,身后孩子快步走来,抬眼看了一下顾枝便转身打开自家院门,先将锄头放好,然后便接过徐从稚手里的柴火。
顾枝也看了看忙活着的瘦小孩子,皱了皱眉,孩子的手掌满是厚厚的茧子,有的已经破开,露出好大一片红艳艳的血肉,但是孩子却仍旧不知疲倦地奔走,似乎毫无所觉,孩子将柴火放进院子里,便要合上院门,但是他顿了顿,看向徐从稚,低声说道:“多谢。”
说完,他便关上了门,徐从稚摇摇头笑着绕过顾枝走进院子,顾枝站在原地看了看对门的那副春联,字迹疏狂又不失框架,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这样的字迹顾枝从未见过,魏先生的字是板板正正的,先生则习惯了书写药方于是字迹偏为潦草,但这春联上的字却好似将这二者都包含其中,不知书写之人那时的心境究竟是如何?
顾枝没做多想,抬脚走进院子,然后着手准备起了晚饭。没办法,扶音忙了一日自然不可能由她来负责做饭,而徐从稚却是不会做饭的,于是顾枝便只能负担起职责来了,顾枝走进灶房,喊道:“徐从稚,烧火。”徐从稚捧着柴火跟着走进灶房,炊烟袅袅升起。
对门院子里,也有白烟缓缓向上升腾,还有饭菜的香气丝丝缕缕地飘在巷子里,想来那位温婉女子的手艺应当也是不错的吧。
第二日清晨,看着扶音走进“丹心楼”后,顾枝便独自走回了云庚村,手里提着一个竹篮子,准备顺路去往村头的集市买一些东西。云庚村的集市并不算热闹,也不过是一条小巷子里蹲着几家贩卖蔬菜瓜果的农妇,还有几间售卖肉食和其他零碎物件的铺子。
顾枝走进巷子的时候,愣了愣,那个住在自家院子对门的女子正蹲在一个蔬菜摊子前,仔细挑选着,顾枝很快回过神来,见女子似乎没有看见自己便也没有主动打招呼,抬脚走进一旁的铺子里。
铺子里摆放着几个木架子,其中一个上面搁置着几本落满灰尘的书籍,想来也是许久无人关顾了,顾枝径直走到另一个木架子前,上面放着一些锤子木尺之类的物件,顾枝左挑右捡,虽然觉得远远比不上自己在苍南城里用的物件,但还是只能勉强选好必须的器具,还了银子放进竹篮里。
走出铺子的时候那个女子迎面走来,顾枝点点头,女子也笑着回了一礼,两人擦肩而过,顾枝走出巷子,女子走进铺子。
女子走到铺子里一个摆放着黄纸和烛台的架子前,挑选好了几样东西便到柜台前还了银钱,女子收拾好东西走回自家院子的小巷,脸色依旧是苍白的,秋风簌簌吹过,女子身上的衣衫似乎有些单薄,女子咳嗽了几声,脚步虚浮。
顾枝走进巷子来到自家院子里,蹲在亭子里掰了掰手指,然后对着持刀坐在院子水井上的徐从稚说道:“诶,我还需要几根木头,你再进一趟山呗。”
徐从稚睁开眼睛,看着顾枝问道:“你找到活干了?”顾枝摇摇头,说道:“没有,不过我打算在巷子外搭一间铺子。”
徐从稚站起身问道:“那人家凭什么来你这。”顾枝摊开手,说道:“自然是因为我的手艺喽。”徐从稚不置可否,只是说道:“我帮你砍柴,你也得帮我一件事。”
顾枝站起身叉着腰,说道:“诶,得寸进尺是吧,你别忘了每一日的饭菜可都是我准备的。”徐从稚翻了个白眼,毫不客气地回道:“这院子还是我买下来的呢。”顾枝无言以对,徐从稚得意一笑,自顾自走出院子,上山去了。
顾枝站在亭子里,看见对面的院门缓缓合上,女子单薄背影慢慢消失,顾枝转身走到墙角,打量着木材想想自己的铺子应该怎么搭起来。
徐从稚走出巷子后却没有直接上山,而是走到了云神山脚下的那座玉石矿脉,他突然想到了那个孩子,决定来看一看。
玉石矿脉里依旧是热火朝天的,孩子挑着扁担来往搬运着开凿出来的石头,至于那些真正有用的玉石是轮不到他们这些人来负责搬运的,孩子不知疲倦地进进出出,似乎早已习惯从那洞穴的黑暗里骤然遇见光明,即便晃了晃眼睛,也不会阻挡脚下的步伐。
在这矿脉里干活是按数量算钱的,干的活便拿的工钱自然也多,站在石头堆旁的工头仔细看着每一个人来往运送的石头,一个工头手下也就七八个人,于是也还能够记得清楚。工头看着孩子又挑出一大扁担石头,还故意走在面前晃了晃,显然是想要让自己看得清楚些,也不敢在算工钱的时候偷工减料,工头面色冷漠,眼神里却有些戏谑。
工头隶属于如今掌控矿脉的那一方势力,虽然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喽啰,但是能够捞到个有些油水的工头自然也是懂得左右逢源的聪明人,自己好一番软硬兼施才从那些劳工手里挤出来一些油水,唯独这个孩子一毛不拔,可是自己又挑不出他的毛病,没能将手上的鞭子狠狠摔在这个可恶孩子的身上。
工头忍了许久终于觉得自己不应该如此憋屈才对,于是今日他定要让这个孩子吃点苦头才行,每一日不交出点银钱来,可别想过得安稳。
孩子放下担子里的石头,直起身呼出一口气,然后便要转身走进洞穴,突然头顶的木架子上有风声呼啸而来,孩子下意识地向前跑开去,跌跌撞撞地扑倒在地,一个烛台狠狠砸在地上,砰然碎裂。
孩子眼神一冷,抬起头看去,木架子上那个负责巡视矿脉四周的汉子招招手喊道:“没事吧?”
孩子摇摇头,然后站起身拍了拍衣衫,转身走远,木架子上的汉子有些遗憾,但是既然钱已拿到手,那么做到这个地步也足够了。
工头神色愈加冷漠,他看着孩子消失的背影,扯了扯嘴角,站在不远处的几个人立即意会,跟在孩子身后走进了洞穴里。
矿脉之外的一条狭小山路上,徐从稚抱着刀站在树下,始终安安静静地旁观,无动于衷。
这一次孩子从洞穴出来的时间晚了许多,但最终还是挑着扁担一步一步走了出来,扁担里头的石头没有多也没有少,孩子低着头,有殷红鲜血滴落,孩子的肩膀微微抽动,不知是因为肩头的扁担太过沉重,还是真的疼了。
孩子走到石堆旁,将扁担里的石头倾倒而下,然后披散着杂乱的头发走到工头身前,昂起鼻青脸肿的脸,他擦了擦嘴角的鲜血,咧开嘴露出笑脸,说道:“好好看着,结钱的时候一分都别少。”
说完,孩子挑着扁担走进洞穴里去,而这时,那几个不久前跟着孩子进入洞穴的劳工也走了出来,不是衣服破了就是脸上被抓出来好几个口子,他们走到工头身前低着头,工头脸色冷漠,看着孩子消失的背影,啐了一口,骂道:“废物!”
徐从稚还是站在远处的树下,一动不动地看着,许久之后才重新动身走进山里,按着顾枝的要求多砍几节木头回去。
日头西斜,孩子拿好了今日的工钱,在工头怨恨的视线里走远去,孩子一路来到溪边,低头看着水波里倒映出的脸,鲜血早已干涸紫黑,眼角和嘴角都郁结着淤青,眼里还有丝丝缕缕的血丝,犹如破碎开来的镜面一般。
孩子抿着嘴捧起清水,任由冰冷的水冲刷着绽裂的伤口,深入骨髓的痛,孩子低头看着身上残破的衣衫,咬紧牙关,满是愤怒,似乎衣服破了要比自己身上受了伤还来得难以忍受。
“喂。”孩子听到身后传来声音,警惕地从溪边蹦了起来,转身掏出腰间的小刀,却见一个腰佩长刀的熟悉身影肩头扛着木头,缓缓走来。
孩子皱着眉,徐从稚伸出手掏出一个小瓷瓶,远远地抛给孩子,孩子伸手接住,低下头看了几眼,徐从稚靠在树下,说道:“擦一擦吧,你要是真不想让你娘亲知道,就这么回去可解释不了。”
孩子打开瓷瓶,一股刺鼻的味道传来,徐从稚解释道:“这药涂了之后很快就能见效,至少你脸上那些淤肿不至于这么明显。”孩子犹豫着,徐从稚呵呵一笑说道:“放心,不是白给你的,有一件事需要你帮忙。”
孩子抬起头看向徐从稚,徐从稚指了指腰间的长刀,说道:“我总不能一直用这么好的刀来砍柴吧,我就用这药和你换一把柴刀,如何?”
孩子想了想点点头,然后抹了一点瓷瓶里的药膏胡乱涂抹在脸上,龇牙咧嘴,但是忍着没有喊出一声疼,孩子抹完了药就蹲在溪边发呆,徐从稚就站在不远处默默看着。
夕阳下,溪边只剩下那个孤独的瘦小身影,水波流转,模糊了孩子稚嫩的脸庞。
徐从稚抬起头,想起了从前。他想着若是当初自己也能有顾先生的这药该多好啊,那就不必在每个练刀后的深夜里疼的睡不着觉,还要忍着不发出一点声音惹得父亲不满。
想着想着,徐从稚笑了起来,扯着笑脸,想到了那个在自己辗转反侧的深夜里来到床边轻轻哼唱歌谣的女子,嗓音柔软,悠悠荡荡地晃进人心底里去。
不知过了多久,天边的月亮都升了起来,孩子站起身转身就跑,经过徐从稚身边的时候说了声“谢谢”就头也不回地跑远了。孩子低头狂奔,再不尽快赶回家去,娘亲就要担心了。
徐从稚回头看了看孩子的背影,脚步一转,提起木头跟了上去。
回到了灰暗的小巷,孩子站在院门前纠结了好一阵,就在扶音打算走出院子问一问出了何事的时候,孩子猛地推开自家院门,艰难地扯着笑脸迈步走了进去。
院门缓缓合上,扶音站在门槛上,有些疑惑地皱了皱眉。巷子口,徐从稚扛着木头走来,扶音招招手,喊道:“从稚,吃饭了。“徐从稚笑着应了一声。
走进院子,扶音看了看身后的对门院子,问道:“对门那户人家好像只有母子二人啊?”徐从稚在亭子里放下木头,回道:“是,不过我倒是没怎么见过那个女子。”扶音晃了晃头,说道:“不知道他们过的怎么样,应该不容易吧。”
想到这里,扶音走到灶房外,对着在里头忙活的顾枝说道:“顾枝,我们等什么时候有空的时候去拜访一下对门吧,毕竟以后要在这里住一段时间,总不能一声招呼都不打吧。”顾枝站在烟雾里,点点头笑着说道:“好啊,你说了算。”
对门院子里,屋内点起烛火,孩子老老实实地坐在桌子旁,穿着素洁长裙的温婉女子皱着眉坐在孩子身前,手里拿着药膏,小心翼翼地帮着孩子涂抹身上的那些伤口处,她不时呼着气,怕孩子的伤口会疼。
孩子已经消肿的脸上挤出一个笑脸,说道:“娘,没事的,我就是在地里跌了一跤,都是小伤。”女子叹了口气,说道:“怎么这么不小心?要不娘以后还是跟你一起去地里吧,总还能有个帮衬的。”
孩子连忙摇头,说道:“不用的,娘,我自己应付得来。”
女子点点头不再说话,可是眼里满是心疼,她低声问道:“疼不疼?”
孩子依旧笑着,轻声回道“娘,我不疼。”
女子眼里泛着泪花,收起药膏站起身走出屋子,说道:“我去给你盛饭,先吃饱了再好好休息一下。”说完,女子走进灶房,孩子远远地听见了娘亲细微的啜泣声,孩子低下头攥紧了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