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叹几番烟云过往(二)
夜色中的骆钦巷守平小肆,正门紧紧合着,屋内只有昏黄的烛火轻轻跳动,后院的屋檐下,四人坐在桌旁,安安静静地听着那个不再穿着青衣、灰色长发随意披散的老者声音沙哑地说起从前的故事。
“以前小的时候未曾见过汪洋,便也只是觉得那所谓的海上风景不过就是比桥洞旁的那条溪涧长上一些,宽上一些,没什么敬畏,也没什么向往,最喜欢的还是往城头上跑,站的高些也就看的多些,后来出了城见过了外边的风光,便也知道世间还有比城头更高的山头,还有一眼如何都看不着边际的汪洋大海,波澜万丈。”
老者手上端着一杯酒,月光跨过屋檐,洒落在摇晃的酒杯水面上,荡漾出阵阵涟漪。
“离开承源岛的那天是一个刚刚下过雨的午后,筠哥儿说什么也要送我们到港口码头才肯跟着师父去往京城,其实更不放心的反倒是我们,筠哥儿一个从来不肯习武的读书人,独自留在承源岛,还要去那不知深浅的京城,大哥很是担心,只不过筠哥儿倒说自己也算认识些江湖上的朋友,自保无虞,大哥说好了一年后就会回来看看这才带着我登上船。那时我不算年少了,只是年轻气盛,其实不算多么用心,只知道盯着那套武学琢磨,从来没有想过那一次离别之后会发生什么。”
老者抿了一口醇酒,坐在桌旁的旗岸撑着下巴听的入神,傅庆安端起酒杯也缓缓喝了一口,神色不变,而坐在老者对面的那个摘下斗笠的黑衣女子,微微低着头,看不清神色。
“后来走了很远的路,看着了外边天地的许多风采,当然,也遇见了很多人,有劫富济贫的江湖正道,也有杀人无数的寇匪贼盗;有出身世家大族的公子小姐,也有下山历练的宗门子弟。江湖上是很精彩,可是看得多了,慢慢地便也厌烦,多半是些勾心斗角,人情世故,于是后来我和大哥便极少往城镇中去,反倒是行走人迹罕至的山林原野,别有风光。”
“人们总说世上还有离别,一年后我们回到承源岛,筠哥儿早已离去,却不知究竟去了何方,甚至是死是活我们都未知晓,于是我和大哥便就此分离,各去寻找。”说到这里,老者再次停顿,握住酒杯的手指指尖发白,酒液晃荡。老者的神色那般起伏,眼中倒映月光隐约摇晃,傅庆安不知何时已经起身离开了桌边,站在院中,似乎将屋檐下的那处地方留给了剩余的三人。
“再后来,我和大哥再次相遇时他的身边已经多了一位女子和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我们也知道了筠哥儿当初究竟是为了什么离开的承源岛,可是我们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他的踪迹,即便是想要替他寻个公道,他也留下消息不允我们擅自做主。筠哥儿总是最聪明的那一个,他若是铁了心不让我们找到,我们又有何办法呢?于是我和大哥再次行走江湖,然后就遇着了二哥,青歌,越年,澜珊,商宁……”老者的视线落在身边女子身上,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于是,几个心中总是难免还对世事怀揣着些远大志向的年轻人就那样结伴而行,什么劫富济贫行侠仗义、什么天下事不过一剑事、什么天下人总在三尺之外……总之走过了形形色色的山山水水,人来人往,不知不觉就是十年江湖,最后来到了奇星岛……”
旗岸安安静静地坐在师父的身边,他只是认认真真地听着师父说起过往的故事,不去深思今夜的师父为何如此反常,似乎言谈之间总是难以掩饰那汹涌流泻而出的深切情感。更不知师父又为何突然之间一改平常闷葫芦一般的作风,敞开了心怀地借着杯中酒说起他似乎从来不愿提起的往事。
老者说了很多的话语,但却其实掩藏了许多如何也不愿再去触碰的伤痛。
如那当初,自己和大哥若是不离开承源岛亦或是早些回去,是不是筠哥儿这一生就可以不用过得这般苦?
还是说那时,一同站在皇城之前的人,一起拼了命也能有不一样的结局,这就是放不下心中的百般牵挂。
到最后,侥幸活下来的人只能心怀愧疚,即便是那当月举杯,又有几人得以宽慰?
后来,老者又说了许多,断断续续。
然后不知何时,天空之中一片深沉的黑暗,不见月光也没有星星点点,旗岸多喝了几杯酒,早已昏昏沉沉,却只见屋檐下站着一个长身而立的背影,束发身后,一支木簪。
旗岸迷迷糊糊地站起身,那人转过身来,一袭青衣,风流万丈,他伸出手拂在旗岸的头上,微微露出笑意:“旗岸,师父走后,这守平小肆就留给你了,你要是真的想去那江湖上走走也就尽管去,有师父教你的那些武功足以自保无虞,但若是想要走得更远也别忘了多些心眼,再这样傻乎乎的,隔壁客栈掌柜的那个姑娘可不会喜欢上你。”
旗岸迷迷糊糊地开口:“师父?你,要去哪儿?”
那人负手而立,不再是老者模样,似乎只是喝了一坛酒就褪去了丝丝银发,沿着时光的长河逆流而上。但其实,这个日渐衰老的男子也还未至知天命的岁数,他穿上自小的时候看见那些世家公子哥们羽扇纶巾飘摇行走便喜欢上的青衣,不知为何不再枯燥衰老的墨色长发垂落身后,简简单单地挽起了一个木簪。
他眼神清澈,内有光芒璀璨,锋芒毕露。
他转身背对旗岸,轻轻说道:“师父啊,要去报仇了。”说完,他顿了顿却没再说什么,只是伸手轻轻拍了拍身后少年的肩头,然后身形潇洒地走出屋檐下的台阶,一步一步走到了小院正中,旗岸迷迷糊糊地举目望去,好似看到了话本里的武林宗师、山上仙人。
傅庆安站在洞开的后院院门门槛上神色复杂,还有重新戴上了斗笠的女子站在院外,看不清神情变换。
他在院中慢慢前行,天空中本已期待天明的深沉夜幕猛地撕扯开来,月光承载着星河的点点璀璨一同坠落人间,洒在他的身上。
这一日这一夜,守着偏远小肆的那个困顿落魄的老者,重新换上了青衣,于是衣袖之间再次清风鼓荡,他大袖飘摇,宛如谪仙,他姓谢名洵,曾是那武道山巅之人,现在依旧是。
旗岸痴痴站在原地,直到星月隐遁,天光洒落。
少年喃喃开口:“师父,你要去哪?”不知何时,早已热泪盈眶。
有些离别,还未说出口,就再也一去不返。
奇星岛南境苍南城的城头之上,来往巡视的守城将士已经算不得少,可是仍旧没有一人说得清那两道出城的身影,究竟只是夜里呼啸而过的清风,还是两道一闪而逝的模糊影子。
更没有人看见在城头烽火台之上,还有两道身影并肩而立。
黄草庭看着那两个出城远去的身影,皱着眉却没有开口,武山站在一旁叹息一声,神色再不似平日里的憨傻轻快,他悠悠开口:“这一去,恐怕就没有归期了啊。”
黄草庭远远看着那袭青衣,虽然气血鼎盛、灵光溢彩,可是体内经脉却早已荒芜枯竭、腐朽不堪。不知是最终的回光返照还是柳暗花明的否极泰来之势,但不可否认,此番寅吃卯粮的运气修行,恐怕真的此去再难复返了。
黄草庭吐出一口气,仰起头看着天明之前最为深沉的黑暗夜幕,终于说道:“如今的江湖真的越来越无趣了。像我们这么老的人了都还苟活于世,可是这些年轻人,怎么倒是一个一个的都不在了。“
武山手里抓着一坛酒,他抱着双臂,看向黄草庭。
黄草庭转身不再看着城外,神色萧索,武山直视着他的双眼,问道:“你是不是又要做什么了?”黄草庭愣了愣,迎着武山的视线却不知如何开口,武山伸出手掌拍在黄草庭的肩头,一字一顿道:“挑了一辈子的担子,该放下了。年轻人的事情就交给年轻人自己吧。”
说完,武山走下了烽火台,身影消失不见,黄草庭站在原地,看着已经许多年未曾喊过一句师兄的大师兄背影渐渐远去,许久许久才有叹息一声。
他已在这世间活了足足一甲子,年少时不管不顾地行走江湖,行侠仗义快意恩仇好不痛快,后来一步一步来到了武道山巅,不知何时就已经居高临下地去俯瞰那座江湖,天下的风景似乎慢慢远去。他做过世家大族的武学师傅,也当过山上宗门的客卿供奉,他教导过许多年轻人,也动过收徒的念头,只是世事无常,后来的一切跌跌荡荡,看重的那些个年轻人不是夭折于江湖,就是离经叛道别有追寻,到最后,他回头看去,还是孑然一身,了无牵挂。
其实有时候仔细看一看,这么多年走过的路也曾遇见过一些有趣的事有趣的人,江湖不是师父说的那样波澜壮阔,也不是师兄口中的无甚趣味。其中的欢喜、悲切、遗憾、愤懑,斑斑种种早就还是只有自己亲身经历过了才知醇酒滋味。
他也曾看重过几个注定会一飞冲天的年轻人,根骨资质、性情禀赋无一不是上上人选,可是到头来,最终得到他认可的弟子还是只有那两人,一人兼修百家学问却又坚守一把刀,一人琢磨刀剑事可最终却离经叛道,他曾满是期待,也不曾失望,只是有些失落。
直到十余年前,听闻那个精彩绝艳的年轻人死于奇星岛皇城外,就连那把刀都下落不明,许久不曾计较过世间事的黄草庭还是决定要来讨一个道理。自己这辈子潦倒困顿无所成就也就罢了,哪能眼睁睁看着半个弟子就这样死得不明不白,所以他来到了奇星岛,而那个窝在山里的老不死师父便喊来了大师兄,说好的事给黄草庭助阵,但又何尝不是存了心思不让他去拼死拼活?
只是一甲子岁月匆匆而过,又有几人值得他去拼尽心胸间的意气?
到如今垂垂老矣,还是一无所成。
黄草庭双手负后,神色无悲无喜,他走下烽火台,在城头巡视将士临近之前一闪而逝,模糊身影刹那间出现在城中某一处高楼屋顶翘檐,随后几个纵跃便回到了小巷的武馆。
他拿了一壶酒,坐在院中高树的枝头,缓缓饮酒,等待天明。
不远处的屋檐下,深夜依旧无眠的一个年轻人怀中抱剑,神色闲散地依靠着身后的红木柱子也在仰头眺望夜空,只是无言。
夜色中的汪洋之上,波涛依旧汹涌,一叶小舟离开了奇星岛南境的青石港。
船头站着一个腰间悬刀的黑衣女子。
还有一袭青衣,
乘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