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太平刀

第一百一十六章,前尘心事杯中醉(二)

    卿乐停下脚步,扶音正要出言提醒,却不料卿乐竟再次走上前去,毫不犹豫地打开了院门。

    一袭点缀青竹流水的素雅白衣出现在院门外,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背后系挂着一个狭长木盒,扶音脸色微变,急忙上前走到了卿乐身侧。

    中年男子站在院门外拱手抱拳行礼道:“在下齐境山,受人之托,请卿乐和扶音姑娘一叙。”扶音微微皱眉,先前还心境起伏的卿乐此时却面无表情,声音低沉地问道:“受人之托?”齐境山神色毫无变化,只是再次重复了一句:“请卿乐和扶音姑娘与我走一遭便知道了。”

    扶音扯了扯卿乐的衣角,卿乐和扶音对视一眼,显然都看出了各自眼中的怀疑和忌惮,却不料齐境山似乎看出了她们心中所想,悠悠然补充道:“虽然不愿意这么说,可若是卿乐和扶音姑娘还想再见一见顾枝和君策的话,就莫要再犹豫了。”

    卿乐脸色一变,本就苍白的面容此时更像是落了一层洁白的寒冬深雪,扶音伸出手握住卿乐的手臂,稳住了女子的身形,扶音深呼吸一口气,神色坚定地看着齐境山说道:“请带路吧。”

    齐境山眉头一挑,似乎没想到扶音会这么爽快地答应,不过他也乐得清闲,虽然可惜此次未能再与那个同样出现在方寸岛的徐从稚一战,不过能够圆满完成任务也就足以了,他可从来都不愿意和那些人一样做魔君座下的一条听命行事的走狗。

    齐境山当先走出小巷,扶音和卿乐走在后头,齐境山也完全不管不顾,根本不担心二人是否会暗中逃走亦或是悍然出手,身居天坤榜上第七位的齐境山虽然见识过了那位魔君的手段,却也依然有着自己的的骄傲,自然不会将扶音和卿乐两位女子放在眼中。

    卿乐依靠着扶音的手臂,低声道:“此人我也有所耳闻,可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居然能够驱使得了天坤榜上的高手,他说的再见顾枝和君策一面又是什么意思?”扶音轻轻摇头,回道:“传闻中齐境山一直是独来独往行走江湖,看似意气之举,可其实当初徐从稚便已看见过端倪,只是那时不过是猜测罢了。恰逢此次谕璟前辈落难、谢先生和澜珊前辈出走奇星岛,还有顾枝离开方寸岛不久齐境山便登门而来,种种迹象都指向了当初徐从稚的猜测恐怕已经成真。”

    卿乐微微皱眉,扶音压低了声音说道:“魔君,还活着。”卿乐瞳孔微缩,她脚步顿了顿却没有停下,扶音双手撑住卿乐的手臂,继续轻声道:“既然齐境山登门,徐从稚也没有出现,那么他们一定做了万全的准备,徐从稚已经被拖住了脚步,我们也找不到什么能够逃离的机会,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而且……”扶音话语微微停顿,卿乐看了扶音一眼,看见这个印象里除了对待医术一道之外便始终温润宁静的少女,此时的眼中竟有万丈光芒熠熠生辉,扶音微微扬起脖子,显得那样的骄傲和胸有成竹,她一字一顿地说道:“而且,我相信顾枝。”

    走在前头的齐境山自然也听到了这句话,他嘴角露出笑意,摇摇头看向了远处,心中有一声轻轻叹息:“地藏顾枝”固然实力强悍,自己若也能和他一战自然毫无缺憾。可是那个魔君,却已非人间人了啊,即便是当年全盛的君洛和顾枝,也毫无获胜的可能。

    这个局,只因为执棋之人是那魔君,于是胜负便早已分晓。

    玉乾海域与宣艮海域本就相距不远,其间只隔着一个八大海域之中疆域最小的乘巽海域,于是齐境山带着卿乐和扶音在玉乾海域边沿的方寸岛登船后,不过在海上漂泊数日,便遥遥望见了似乎始终遮掩在渺渺云雾之中的出云岛,恍若天上宫阙落下凡尘。

    扶音搀扶着卿乐站在船头,她看着远处出云岛愈加清晰的轮廓,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异样的熟悉,不是因为那些船帆摇曳的港口,更不是因为此时岸头影影绰绰的人影,而是整座岛屿的气象,此时远望,竟是与当初扶音第一次去往光明岛时所见一模一样。

    登上了出云岛,齐境山也并未做停留,岸边有一辆马车早早等待,扶音和卿乐上了马车后便由齐境山亲自驾驭,摇摇晃晃地在陆路上颠簸了四五日,其间休憩所在也都是临时搭建而起的竹屋木房,显然是只为了扶音和卿乐二人准备。

    马车所走路线远离城镇,几乎只在山野间穿行,即便是路过些城池,从马车帷幕后打量的扶音和卿乐也只能看见人烟稀少风沙漫天,隐约间似乎还有什么嘈杂声响沉闷回荡,却又让人琢磨不透来源。

    一路向北而去,天时却愈加温暖,扶音和卿乐越来越沉默寡言,到最后都感受到了各自内心的沉重。这座魔君坐镇的出云岛,果然处处都透着一股隐秘,如果齐境山未有言语欺瞒,恐怕顾枝和君策也终会来到此处。

    身怀武学的顾枝尚且有那一线之机,可君策又该怎么办?

    忧虑之间,马车缓缓停在了出云岛北境的一座巍峨高山下,也是整座汪洋之上的最高峰。

    秦山山脚下,一袭白衣的清冷女子手中持着一把折扇轻轻扇动清风,看着从马车上走下的扶音和卿乐,微微眯起了眼。

    齐境山看着这个再次变换了容貌和作态的魔君座下第一人,眼中有着毫不掩饰的嫌恶,在他看来,此人的一切做派不过是虚张声势雕虫小技罢了。

    看着扶音和卿乐走向秦山山脚台阶,齐境山却也不做停留,转身便离开了秦山地界。随着他脚步跨过一道无形界限,天空中好似有无穷云雾猛地坠落,秦山再次遮掩在了浓重云雾之中,齐境山回头看了一眼,眼眸深沉,一言不发。

    女子打扮的晋汉等到扶音和卿乐走到山脚,这才收起折扇行了一礼,语气平淡道:“请随我上山吧,主人等候多时。”说完,晋汉转身就走,扶音和卿乐对视一眼,当年曾行走江湖的卿乐和这么多年来耳濡目染的扶音都看出了眼前此人的不同寻常,气息内敛,已是宗师气象。卿乐和扶音没有犹豫徘徊,走在晋汉身后跟了上去。

    秦山的绵延台阶掩藏在云雾中距离山巅遥不可及,实际上若是由常人行走怕是三天三夜都未必能够安稳去往山顶。可不知为何,即便是不久前武艺深厚的谢洵和澜珊也要花上半日才能走完的台阶,扶音和卿乐竟只走了一炷香的时间便到了山顶。

    到了山巅,晋汉指了指不远处的那座孤悬山崖之外的古亭,说道:“请。”言语落下,晋汉却始终站在距离山巅尚有一步之遥的台阶上,不敢逾越半分。

    扶音呼出一口气,和卿乐走入山顶,来到了古亭中。

    一袭红袍明晃晃闪入眼中,那人负手而立,背对整座天下,独自一人。

    听见了扶音和卿乐的轻微脚步声,那人转过身,白皙细腻的双手十指交缠身后,一个看起来不过而立之年的俊朗男子出现在扶音和卿乐眼前,那人点点头算是行了一礼,轻笑着开口道:“宁愚,见过卿乐和扶音姑娘。”

    说完,不等扶音和卿乐作答,自称“宁愚”的年轻男子自嘲地摇头笑了笑,缓缓道:“太久未曾用过这个名字了,莫要见怪。”红衣男子指了指石桌,自顾自说了一声“坐”便当先坐在已经落满了黑白两子的棋盘前。

    扶音和卿乐自然不会在意这个男子所说的名字,因为哪怕当年都未曾亲眼见过魔君,可是能够独自坐拥秦山山巅,让那看起来深不可测的齐境山和晋汉都要不敢越雷池半步,扶音和卿乐已经想不出在汪洋之上还有谁能做到了。

    红衣男子见两人无动于衷却也不恼,依旧笑着说道:“本就是随口所言,你们要是不习惯,自然喊我魔君也是可以的。”

    轻描淡写,这个自称魔君的男子似乎根本没有考虑这样一个只独属于一人的称号代表着什么,那是曾在一座繁华岛屿上掀起腥风血雨的恶魔君主,那是曾屹立天坤榜上与千年以来最强者的光明皇帝并驾齐驱之人,那是在群雄并起风云突变的奇星岛孤山上全身而退之人。

    扶音和卿乐一言不发地在桌前坐下,魔君也不管她们此时作何想,悠悠然道:“本来此事与你们自然是无关的,只要有了顾枝和君策便已经万无一失,不过我觉得若是能够多几个旁观之人和我一同看一看这棋局,应该也会有趣一些,更何况,若顾枝和君策就死在棋局上,那么你们不明不白的,我也看不下去啊。”

    言语玩笑,可是坐在魔君身前的扶音和卿乐却神色并不轻松。卿乐双手搭在石桌上,她的眼中有隐藏极深的滔天怒火汹涌澎湃,眼前此人,就是将君洛彻底留在了孤山上的人,甚至连他的尸体都灰飞烟灭,世间再也寻不到一丝痕迹。

    魔君眼神平淡地与卿乐对视,心里其实有几分赞赏,这两个女子与君洛和顾枝一般,都是这世间不可多得的惊艳之人,单是这份临危不惧的气度就已非常人可比了。而这也正是魔君想要的,也只有这样的人才有资格看一看他苦心孤诣造就的旷世棋局。

    魔君一挥袖子,他看向了古亭外汪洋的方向,语气轻缓道:“大费周折,我宁愿再这么多花一些时间等一等顾枝,希望他不要让我失望啊。”

    眼前斗转星移,扶音和卿乐顺着魔君的视线看去,眼中景象却已大不相同。

    原来天上人间,都在眼前。

    船帆随风摇曳,猎猎作响,顾枝腰间悬挂泛黄刀鞘站在船头。身后傅庆安细致认真地擦拭着木盒中三年来未曾得见天日几次的长枪;于琅和周厌都一言不发地盘坐调息,许久未曾动用的真气锋芒隐约升腾;武山依旧独自坐在一处,撑着下巴似乎在发呆,不知在想些什么。

    海上有一艘满载而归的小小渔船擦肩而过,同样站在船头的中年渔夫看见顾枝手中拿着一个品相不错的朱红酒葫芦,本就因为大有收获心情不错的他破天荒来了兴致,他挥手高呼一声:“诶,那位少侠,可要喝酒啊?”顾枝闻言转身看去,中年渔夫不知从何处抱来了一坛酒,晃了晃。

    顾枝笑着招手,回了一声:“多谢阿叔好意,我最近不喝酒了。”中年渔夫朗声大笑,喊道:“少年人哪有不喝酒的!再说了,想要行走江湖,身上不带着几两酒可不行啊。”说完,中年渔夫看准了渔船和顾枝所在船只临近的那一刻,用力一抛,大喊道:“接住了!”

    中年渔夫本就是兴起所至,也不管酒坛子是否真能到顾枝的手上去,心中其实也是存了看看这个腰间悬刀的少年郎是否真是那江湖中人的念头,期待着能够来一式让人眼前一亮的精妙手段。

    顾枝眼见着酒坛子就要落入海中,无奈之下,他将酒葫芦系挂在腰间,身形已经飘出了船头,在栏杆上轻轻一踏便如一片轻盈落叶直奔酒坛子而去。他衣衫微摇,竟是脚尖一点站在了海面上,伸出手接住了酒坛子,然后也不见他如何用力,身形再次冲天而起,一个翻身稳稳当当落在了船头原处,衣摆微动,缓缓平息。

    中年渔夫先是一愣,然后大笑着拍手道:“好!好!”渔船擦身而过,顾枝拱手行礼,中年渔夫已经远去。顾枝看了看手中的酒坛子,揭开泥封闻了一口,是那乡间家中自酿的醇厚土酒,闻着辛辣入口却柔和细腻。

    顾枝想了想摘下腰间酒葫芦,将坛中酒倒入酒葫芦中。酒葫芦本就不深,很快就满上了,顾枝也无需回头,便知道于琅和周厌肯定已经虎视眈眈,顾枝轻轻一抛酒坛子,周厌连忙抱住,顾枝淡淡道:“给你们了。”于琅和周厌一撇嘴却也不管顾枝拿捏的做派,拿出几个白碗就和傅庆安武山将一坛酒分了个干净。

    顾枝站在船头突然想起了一件往事,当年先生递出酒葫芦,那是顾枝第一次喝酒,先生看着呛得满脸通红的顾枝,笑得那样开怀,最后拍了拍顾枝的背,大喊道:“少年郎就要多喝酒啊。喝酒啊!”那样的先生,顾枝刻在心底深处。

    顾枝露出笑意,他摇晃手中酒葫芦,听着酒水敲打叮咚作响。

    当年事,杯中酒。

    一醉方休,

    太平在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