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行千里路叩心间(三)
黄沙漫天,堆积的细碎尘沙中一只手掌缓缓伸出,五指如钩紧紧攀附住随风吹散的黄沙荒野,君策奋力挣扎,终于睁开了好似系挂有千斤重担的眼睑,头颅从黄沙中探出,他艰难地坐起身,伸出双手摊开在身前,不知过了多久,他茫然抬头四顾,只有无尽黄沙蔓延至天际,烈日高悬,荒无人烟。
君策舔了舔干涩开裂的嘴唇,血腥气充斥整个咽喉,他咽了口唾沫,紧紧咬着牙慢慢站起身,脚下一个踉跄便又跪倒在了地上,他不声不响地双手撑地,再次站起身,摇摇晃晃地举目望去,风沙扑面而来,他眯起眼眸,困倦和饥渴包裹住了他所有的心神,可是在那些茫然和无措之间,模糊的记忆提醒着他,这里已经远远不在方寸岛之上,更不在他曾去过或是听闻过的任何一个地方。
君策低头看了一眼擦刮出几缕碎屑的衣衫,他缓缓拖动沉重的脚步向前走去,在这一眼望不见任何东西的荒野中,君策根本不知道哪一个方向能够指引自己走出困境,于是他只能朝着不知去向何处的前方走去,他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哪怕很难,哪怕很简单,活下去。
君策跌跌撞撞地行走在风沙中,烈日洒落炙热的光芒,已经不知在此处昏睡多久的君策揉着疼痛的脑袋,似乎完全忘却了饥饿和干渴,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疲倦,没有停歇。
不知是否心中那个仅剩的念头起了作用,此时的君策已经没了多余的气力去思考自己究竟为何会深陷于此,也根本没有多余的心思去考虑独自一人留在云庚村中的娘亲现在如何了。他近乎本能地在黄沙地面上行走着,拖曳出一道长长的足迹沟壑,只是很快就被沙尘掩盖。
不知过了多久,犹如一具行尸走肉的君策抬起头,模糊视线中只见天色昏暗,鲜红的圆日在天际处缓缓下沉,终于消失不见,然后好似在一瞬间,天地间呼啸的风就寒冷刺骨,君策紧紧抱着双臂,埋头前行,在夜幕下就像一道模糊的阴影,风一吹,就轻易扯碎了。他摔落在地,无声无息。
当灼烧的光芒再次洒落,君策睁开双眼,刺眼的日光晃得他只能看见漫天的白色光点,像是舞动翅膀的白蛾成群飞过,吞没了天地间他的渺小身影。君策坐起身,甩了甩毫无知觉的双臂,他慢慢站起身,再次跌倒,又再次起身,然后便曲着双膝继续前行。
这一日时近黄昏,君策终于在远处看见了模糊的绿色光影,他咬着牙埋头赶去,在夜幕彻底落下之前无力地跪倒在一片虚幻中,伸出手去触摸那慢慢消逝的清澈湖水,他昂起头,双手无助地颓落,就这样一动不动,似乎终于失去了所有的气力。
烈日再次升起,君策双手握拳撑着地面,他跌跌撞撞地起身,踉踉跄跄地前行,可是眼中所见四面八方,除了黄沙再无他物。君策就这样继续前行,不知来路更不知归处,只有心中那个被风沙掩盖却始终没有忘却的模糊念头还在奋力挣扎,像是一股激荡的湍流在他的体内奔涌,哪怕拼尽全身的每一丝气力,他也没有彻底趴下,只不过是一次又一次地重新起身前行,。
远处,有一个模糊身影走来,君策停下脚步,他静静等待着,那人缓缓走近,君策闭上了沉重的双眼,那人伸出手臂,君策跌倒在那人的怀中。那人看着怀里孩子干瘦枯黄的脸颊,掏出腰间的葫芦凑到君策嘴边,清澈甘甜的水混杂着君策嘴唇上的鲜血涌进他的体内,那人转过头喊了一声,身后有驼铃声由远及近,几人走上前来一起将君策放在了骆驼背上,然后摇摇晃晃地离去。
君策再次睁开眼的那一刻只觉得好像先前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一场梦,身下仍旧是简陋却舒适的床铺,还有身上那一袭棉被散发着暖阳烘烤过后的香气,他伸出手却牵扯了身上的疼痛,他皱着脸,听见了屋门被轻轻推开的声音。
一袭青衣走了进来,那人嘴中哼着陌生的曲调,先是将什么东西放在了一旁的桌上,然后来到了君策的床边,那人居高临下,君策艰难地侧过头,模糊视线看不清那人的面容,那人好似稍微愣了愣,然后张口说出了君策根本听不懂的言语。君策皱起眉头挣扎着就要起身,可是那种遍布全身的无力感却将他牢牢束缚在了床铺上,动弹不得。
那人见君策好像听不懂自己的话语,想了想便换了一种语言,这一次君策终于听懂了,那人问道:“你醒了?感觉如何?”那人的声音干净清朗,带着从容和稳重。君策张开嘴,却发现干涩的喉咙根本发不出任何声响。那人也没有等待君策的回答,很快就转身将放在桌上的一个白瓷药碗端了过来,那人坐在床边,轻轻扶起君策的头,将冷暖适当的药汤灌进君策的口中。
将君策重新安置在床上,那人又从一旁的桌上倒了一杯清水放在床头,那人推开屋中紧紧合上的窗户,清风拂面而过,君策看见和煦的日光瞬间洒满了整间房子,那人背光而立,君策依旧看不清面容和神色,那人轻声开口喃喃道:“不是霍眠谷的人?难道是从外面来的?怎么会独自一人出现在山外的赤野?迷路了?还是有人故意谋划?”
君策耳中听着那人的自言自语,如坠云雾,那人没有在屋中停留太久,指着床头的杯子说了一句:“渴了就喝水,我待会再给你送吃的来,醒了也好,总算能够吃点东西了,本来就瘦小,要是再饿下去就跟只瘦猴似的了。”那人的言语絮絮叨叨,却还是在片刻后离开了屋子。
君策躺在一片安静中,窗外有细碎风声和鸟鸣,他轻轻抬起头又轻轻落下,反复几次,似乎借此敲醒混沌一片的思绪,他慢慢回过神来,终于意识到那风沙中独自前行的几日非是一场梦境。
那日他和往常一样上山砍柴,可是还未走出村口就有一个从来不曾见过的人出现在眼前,然后自己就再也不醒世事,重新睁开眼已经是在黄沙漫天的荒野中,空无一人,死气沉沉。君策有些担忧,如果这一场身陷囹圄的戏码不只针对自己,那娘亲怎么办?徐从稚和扶音还在,他们能否保护好娘亲?又是谁策划了这手劫掠的戏码,是那日顾枝说的二叔和姨娘的仇人吗?
君策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间日头西斜,君策再次尝试着起身,这一次他艰难地依靠住了身后的床板,他伸出手颤抖着端起茶杯一饮而尽,虽然不知现在身处何处,可是君策依旧没有茫然失措地恐慌,他眼中似乎深藏着湖底的涟漪,一团从未熄灭的火焰慢慢燃烧,就要冲天而起。
屋门再次被推开,那人走了进来,这一次君策转头看去终于看清了容貌,那人是一个岁数不大的男子,穿着一身素朴青衣,黑发盘曲在一个玉冠中,除此之外他身无繁饰,那人看着坐在床上的君策,将手上的食盒放在了桌上,问道:“要不要我扶你起身?”
君策神色警惕,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那人露出浅淡笑意走上前来,伸出手搀扶住君策,那人哼哈一声似乎在以此借力,终于将君策从床上带了起来,那人轻声笑道:“你这孩子,看起来瘦弱,怎么这么重?看来食量不小啊,不会我带的不够吧,你要是饿了就说啊,不然师父可要以为我故意饿着你了,哪能啊,出家人以慈悲为怀……不对,这话不是那光头挂在嘴上的嘛,咱这应该是一身正气才对。”
君策有些头疼,不知为何这人如此多话,絮絮叨叨地好似没有停歇,直到在桌边坐下,那人才坐在君策对面说道:“我叫张谦弱,道号清浚,你呢?”君策拿起筷子,闷声回道:“君策。”名为张谦弱的小道士点点头,又满是好奇地问道:“你不是霍眠谷的人吧?难道是从外面来的?要不然尘停谷和简鸣谷的人也不会走那么远的路深入赤野吧?”君策放下了筷子,似乎完全忘记了饥饿,他声音沙哑,一字一顿地问道:“这里是哪里?”
张谦弱指了指桌上的饭菜,说道:“你先吃着,不知道是在赤野里待了多久,居然睡了足足五天才醒过来,肯定饿得不轻,可别再给自己折腾坏了。”君策低头看了眼桌上的方才,咽了咽口水,也不再多说,拿起筷子就狼吞虎咽起来,张谦弱眯着眼看着,眼中有些笑意,似乎觉得眼前这个岁数不大的孩子有些意思。
君策此刻哪怕是在吃饭也依旧全身紧绷,丝毫没有放松的意思,张谦弱清晰地看见孩子低垂的脸上仍旧有几分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想来是那一杯清水和一碗药汤打消了孩子的疑虑,却仍对完全陌生的自己怀有戒备。
张谦弱也不介意,自顾自就说了起来:“这里是上庭岛,当然,现在的海图上应该不是这个古老的名字了,唤作圣坤海域岚涯岛才对,更具体地说,这里,是道德谷。”
君策停下筷子,抬起头看了一眼张谦弱,张谦弱双手撑着下巴,饶有兴致地问道:“听说过?”君策没有回答,很快重新低下头去,张谦弱也不在意,接着说道:“赤野以北,天门以南是为道德谷,由霍眠谷、尘停谷和简鸣谷三山拱卫,居中而显。世间人常以道德谷与光明岛神药学院、学宫相称,何为汪洋之上三大求学圣地,只是道德谷从来隐居红尘世外,世人多时探访不至,亦或望而生畏,毕竟赤野丛横三千里,天门巍峨高耸入云,多少人能够真正走到此处来呢?”
说着,张谦弱又自顾自笑起来,伸出手指着君策说道:“所以啊,你这孩子是怎么一个人穿过赤野走到霍眠谷附近的呢?真是奇也怪也。”君策轻轻放下筷子,呼出一口气,抬起头来直视着张谦弱,张谦弱看着空空如也的碗碟,哑然失笑,君策斟酌着问道:“是你救了我?”
张谦弱摇摇头,解释道:“霍眠谷的人时常会走入赤野去寻访那些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绿洲秘境,说来也是你命大,正好走到了霍眠谷这么多年来难得开辟而出的路线上,也正好撞见了初入赤野的队伍,否则你恐怕在赤野里走上个一年半载的都见不到一个人。”
君策皱着眉头,低声喃喃道:“三千里赤野?”张谦弱啧啧出声,说道:“你可别不信,岚涯岛可是汪洋上八大海域中疆域仅次于光明岛的岛屿,即便是远在北方的林山和出云两座古老岛屿也难以相提并论。不过说起来也是奇怪,当年那些先贤祖宗是怎么穿过赤野来到此处兴建起道德谷的呢?又是为何非要躲到这化为之地?只是师父从不肯说,书上也没写过,奇怪。”
君策见张谦弱似乎又要絮叨起来,连忙打断道:“那我现在是在何处?”张谦弱收起思绪,站起身收拾桌上的碗筷,笑着问道:“你要是身体恢复了些,不如和我出去走走?”
君策双手撑着桌子,感受到体内的气力恢复不少,他轻轻点头,张谦弱提起食盒,当先迈步走出了屋门,回过身看着君策。君策双臂微微用力,终于将那好似灌满了水银的沉重双腿支撑了起来,君策吐出一口气,一步一步缓缓走出了屋门。
屋外,黄昏的余晖尚还剩几抹浅淡色彩,远远缀在天边,君策眯着眼望去,从未觉得原来天地之间的界线如此遥遥。张谦弱站在屋外廊道中,踮起脚尖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屋檐下的铜铃,一时间廊道屋檐下的所有铜铃便都摇晃起来,叮叮咚咚,君策莫名有些失神,这熟悉的声音仿佛将他拉扯回了那个自出生起便从未离开过的小院中。
张谦弱等着君策回过神,这才继续向前带路,绕着廊道走出了这座小小庭院,君策看见了一处宽敞的广场,一扇绘制着盘龙彩凤的石壁屹立正中,两根巨大石柱耸立两端,君策侧身望去,在石壁之后的台阶上,有一个硕大三角铜炉独自矗立在大殿之前,香火袅袅。
张谦弱提着食盒走在前方,却没有带着君策走上台阶去往道观正殿,张谦弱独自走向大门边的灶房中将食盒放下,这才跨出门槛转头对君策说道:“可能需要走一段山路,你要是累了就说。”君策点点头,回头再次看了一眼虚掩着门的大殿,跟着张谦弱走出了门槛。
走出道观,君策看见了门外一颗巨石上书写着“长生观”三字,说不上铁画银钩也不算是入木三分,只是莫名有些香火飘渺的意味在其中,张谦弱见君策看得入迷,笑道:“这名字也就是几位老祖宗起的,毫无新意嘛,好在都是在这一座山上,要是放在别处,恐怕以长生为名的道观没有几十也有五六。”
君策不置可否,跟着张谦弱走下大门外的山路台阶,一时间竟有豁然开朗的感觉,君策站在台阶上,怔怔出神,似乎茫然不知所言。视线所及之处,道观林立,寺庙遍野,更有高耸书楼隐约可见,长生观所居似乎极为高远,一眼望去山中景色尽收眼底,君策清晰地看见在那些道观寺庙书院中,人来人往,怡然自得,全然没有一丝一毫的人间红尘烟火。
君策又向远处望去,此山极高,竟有云雾缠绕林野好似锦缎丝绸,绿意葱葱山花烂漫,仅是一眼所见,便有绿叶红花相映,彩蝶鸟雀共舞,黄昏的细碎光芒洒落,恍惚间如见仙境,好似梦幻泡影,只要轻轻伸出手去便要惊扰一切的安然。
张谦弱怀抱双臂站在君策身前的台阶下,他似乎早有预料到君策见到眼前景色的神色,于是嘴角带着笑意也望向远处,即便是从小在山上长大的他,无论何时见到此番景色也要驻足慨叹,鬼斧神工不过如此。
不知过了多久,夜幕轻轻覆盖,君策终于回过神来,张谦弱挥挥手,说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