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当年年少刀在鞘(一)
阳光透过粼粼水波温和地洒落,窗外有微风穿堂过,鸟儿扑棱着翅膀落在窗棂上,叽叽喳喳地诉说着又一日的风和日丽。少年睁开眼睛,毫无惺忪睡意,他扯着嘴角露出笑容,猛地翻身坐在床边,他扬着笑脸对窗外的鸟儿挥挥手,喊道:“早啊。”鸟儿受了惊吓,振翅远去。
少年晃了晃脑袋,然后双手撑着膝盖站起身,他抬起双臂伸了个懒腰,感受着体内休憩一夜而松缓的筋骨传来劈里啪啦的声响,少年龇牙咧嘴,却满是快意的笑容。少年快步走出屋外,来到小院中的水缸边提起一个木桶,蹦蹦跳跳地出了门。
小院外,有苍天古树接天连地,骤然间闯入眼帘好似无数庞然大物驻守天地,只是抬起头去便有无边压力扑面而来,少年早就习以为常,视若无睹,他迎着毫无阻隔穿过厚重树荫洒在蜿蜒道路上的日光,一路走向不远处的清澈深潭。随着少年的脚步,本是静谧安宁的深林中有嘈杂声响渐渐传来,少年跨过好似门槛的树根,绕过古树的遮掩,看见了潭边早起的人们热火朝天地干着活。
少年提着木桶跳下土坡,双腿像是车轱辘一样绕着深潭飞快跑了起来,沿路,少年热情地和每一个人打着招呼,或是低头忙碌或是三五成群闲谈的人们也都面带笑意回应,这一番好似在那些个重大节日才会出现的热闹场面却是平日里最不足称道的日常。
深潭牢牢占据着林中遥遥无际的一片区域,跑了一阵,少年抬头便看见了从天而降的瀑布,从高空云海处落下,好似天上那轮模糊的太阳裂开了一道口子,有灿烂光华倾泻而出,落九天。深潭激荡,瀑布之下有水雾升腾,视线隐约中还能看见无数木架水车在瀑布四周密密分布,接引着一道道清澈溪流流向林中各处。
少年猛然跃起,跨过了一条蜿蜒小溪,惹得一旁几位接水洗衣的妇人笑着念叨了几句,少年笑着高喊抱歉,却很快就跑得没影了。少年不知跑了多久,深潭依旧在身侧,只是人渐渐少了许多,最后甚至再也看不见在神潭中捕鱼和嬉戏的顽劣稚童,少年慢慢停下脚步,不远处一座孤零零的小木屋独自依靠着深潭边缘而立,屋外竹椅上躺着一个闭着双眼的老者。
少年忽地放缓脚步,双手提着木桶小心翼翼地沿着潭边走近木屋,可是还未等少年仔细看看老者是否真的还在安憩,一个悠悠然的声音就在他的耳畔响起,好似有人站在他的身后突然开口:“怎么?还嫌昨日挨的打不够?”少年停下脚步一动也不敢动,嘿嘿笑着回道:“别啊艾叔,咱不是说好的,昨天我接住了你的一招你就要教我点新东西的嘛,说话不算话啊?”
被称为艾叔的老者缓缓睁开双眼,微微坐直起身子舒展筋骨,老者满头白发却面上不显皱纹,双眼澄澈无风无浪,他神色淡然,静静看着不远处的少年。少年见状放下手中的木桶,窜到老者身边蹲了下来,一副狗腿子的模样。老者嘴角冷笑,哼了一声:“早知道当年就不救你臭小子了,淹死在神潭里才好,免得天天来烦我。”少年依旧露着灿烂笑脸,尽是真诚,他回道:“艾叔这话说的,村子里的人都不敢来您这,要不是我天天过来,您得多无聊啊。”
老者一巴掌按在少年的头上,神色依旧平淡安然,他开口道:“行了,别把你这十几年来天天都要说的话来烦我了。教了你十年的马步,昨天接我一招就哭得昏天暗地,真该把你那模样给村子里的人都看看。”少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地昂起头说道:“这不是没晕过去嘛,可比艾叔你以前吓我说的那些下场好多了。”
老者站起身背对着少年,他看着不远处涟漪阵阵的潭水,轻声问道:“你真要接着练?想好了,如果最后变成我这样也不后悔?”少年还是蹲在地上,他看了一眼老者的背影,视线也落在了远处的潭水中,不知为何,这一刻少年的耳中好像听见了瀑布垂落九天的磅礴声响,可是那不知早已存在几千万年的天地瀑布其实从来无声无息。
良久,少年再次说起了十年前他重新找到老者说的话:“不后悔,我只是想要站得高一些,多看看这个世界的风景罢了。”老者轻笑一声,却只是嘴角带着一丝笑意,身后的少年根本毫无察觉,老者收敛起所有情绪起伏,抬起手指指向面前清澈的潭水,平淡道:“那就下去吧。”
少年闻言龇了龇牙,苦着脸问道:“可以不下去吗?”老者冷哼一声:“怎么?这就熬不住了?”少年跑到老者身前摇着头回道:“咱能不能换个练法?这真遭不住啊。”老者不为所动,冷冷看了少年一眼,说道:“反正我这就一种练法,爱练不练,熬不住趁早滚,耽误老子时间。”
少年连忙摆手,转过身去也面对着潭水,低下头唉声叹气一番,这才脱下脚上的草鞋,又摘下了脖子上挂着的在此地极为稀有的小巧玉如意项链,少年深呼吸一口气,猛地跃起,扑通一声落入水中,水花四溅而起,少年一猛子扎进潭水底部,自然毫无美感可言,可不知为何飞溅而出的水滴却没有一点掉落在地,很快潭水归于平静。
幽深潭水底部,哪怕是一个稚童也能够清晰看见,此时的少年正抱住一块黝黑的石头蹲在水底,鼓起腮帮子,面色有些紧张,不知是在等待什么。站在岸边的老者没有去管少年的如临大敌,他挥挥手,然后转身离去。
就在老者身影离开岸边的那一刻,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激流猛地砸在了少年的后背上,少年在水中身体不受控制地四处飘荡起来,只是还好有那一块石头将少年留在水底,否则此时少年已经被狼狈地冲出水底了。
少年感受着后背传来火辣辣的感觉,与此同时还有一道微不可察的气息冲进体内,在五脏六腑和经脉骨骼之间来回撞击,毫不留情,少年面色涨红,却是丝毫不敢松开紧咬的嘴巴,生怕一个不小心喝进满肚子潭水。
不知过了多久,体内的翻江倒海终于停歇,可是还没等少年缓口气,又一股水流狠狠袭来,少年咬牙坚持,感受着比昨日还要强烈上一番的激流,心中就连骂几句老者的心思和气力都没了。
两次激流过后,少年松开石头爬上潭水岸边,剧烈地喘息着,刚换了几口气,坐在屋檐下闭目养神的老者便悠悠然开口道:“下去。”少年正想开口说些什么,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就将少年拍进了水底。又一番激流涌动,少年逐渐麻木,以至于都快要忘了疼痛的感觉,而每到这个时候,冲刷而来的激流就会再强上一些,始终让少年的痛觉保持活跃。
少年从清晨见过老者,不知在水下呆了多久,等到他再次筋疲力尽地爬上岸,天上已是日头高悬,这一次老者没有将少年打入水底,而是闭着眼睛说道:“该吃饭了。”少年趴在岸边草木中,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然后挣扎着拖动疲惫不堪的身子,一瘸一拐地走回住处,准备吃食去了,此时的他就连和老者告辞一声都做不到。
老者也不介意少年就那样离开,他其实早就无需吃饭便能活得好好的,可是满足一番口舌之欲也算孤身甲子有余的他难得的消遣,而这个莫名找到自己就要学武的少年,从小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厨艺也还算不错。再者,老者可没有收取少年什么回报,只是每日这午晚两餐要由少年来承担。
看着少年离去的背影,哪怕是习惯了一个人的老者也不由感慨,这个从小便懂事伶俐的孩子终究是慢慢长大了,神潭边的人们谁不是亲眼看着少年成长起来的。从小无父无母的孩子吃着百家饭长大,懂事了也帮着人们处理些平日里的杂活,以此养活自己,从不麻烦他人,也从不依靠何人。
少年步履维艰地走回住处,沿路有些相识之人看见了都笑着打声招呼,只是看着少年筋疲力尽的模样,人们也不由得皱了皱眉头,看来少年是又去“学武”了。人们自然也听过许多传说,比如有人习了武功之后便可乘风逍遥,更有甚至说那学武之人最终可触碰到长生的境界。
只是人们都不过一笑置之,哪怕知道那个隐居在神潭另一侧的老者是名副其实的真修之人,举手投足之间确实自有仙人风采。可人们都极少与老者接触,再来也并不觉得学了武功有什么了不得的,所以传说只是传说,顶多就是年少时默默憧憬一番罢了。
可是最近这段少年却不少往老者那边跑,每次回来都是这么一副散了架的疲惫模样,一些个心思柔软的妇人看得蔓延心疼,这么一个看着长大的好孩子,怎么天天就要去受这个苦?只是人们从不多问,因为事关那个所有人都由衷崇敬的“神官”,人们只能默默给少年些帮助。
少年走到住处院门前,再次看见了一筐草药就摆在门槛上,那些绿油油的药草上还沾着晶莹的水滴,少年艰难地弯下腰,知道肯定又是哪家人看自己过得“凄惨”,于是偷偷“接济”一番。少年抱起草药走进院子里,他心中默默地记下,之后当然还是要力所能及地帮一帮这几户人家的。
少年简单收拾了一番,很快提着一个竹篮离开住处,再次绕着原路回到了神潭另一侧的那间孤零零的木屋,平常人们有事相求“神官”只需走一个时辰的路,少年愣是走了快两个时辰,若不是怕篮子里的饭菜彻底凉了,少年恐怕还要再走上半个时辰。
而这一路拖延的时间,自然也就成了少年午后入水所受苦痛更上几层的原由,激荡的水流根本不给少年喘息适应的机会,一次又一次地撞上少年的脊背,渐渐地有血腥气从少年喉间和鼻头涌出,却根本无法污染神潭丝毫。从岸边居高临下看去,少年浑身颤抖蹲在地底,面色苍白如纸,双手几乎就要把握不住黝黑石头了,在水底来回飘来荡去。
黄昏时近,老者终于走出屋檐下,他来到岸边看着水底一动不动的少年,袖子一挥,一道水流便托举着少年来到了岸边,浑身湿漉漉的少年此时下意识地蜷缩成一团,老者听着少年还算平稳的呼吸,没有叫醒少年,而是拖着少年走回了木屋中,将少年扔在一张棉布上就不管不顾了。
老者走出屋子来到神潭岸边,他抬头看着夜幕下依旧璀璨的瀑布光柱,他微微仰起头仰望着,眼底满是敬畏,他自言自语地低声说着:“我已经太老了,这样的力量根本无法再驾驭,只是可惜当初那个人不愿意留下来,否则以他的天资才学未必不可能打破这么多年来的禁锢,成为那第一个全数继承力量的‘神官’,可惜,可惜啊。”
“这个少年不错,只说根骨资质便要比我好上许多,算是个难得的好苗子,如果他真能撑下来,我想试一试由他来继承‘神官’之位,当然,这一切恐怕也不是我能做主的……一切机缘巧合不知是否早有预兆,可能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当初我在神潭中救下这个无父无母的孩子,如今他又找到了我要习武,也许这也算是有所指示了吧。”
说着,老者脑海中想起了当年他也是独自站在神潭岸边,看着一个包裹在襁褓中的孩子飘到自己身前,竟是一滴水珠都没有沾染,老者难以置信之余却也有所明悟,于是后来他将孩子交给人们去照顾看养后就马不停蹄地赶去那座山谷中,却发现和神潭瀑布遥遥相对的祭坛上空无一物,守护在祭坛边的祭司更是早已消失不见,老者顿时就明白了当年那人的离去究竟意味着什么。
祭坛上既然已经没了那样东西,那么祭司的存在也就无足轻重,那些好不容易挣脱束缚的人们终究没能回到现实的生活里去,即便生下了聪慧灵秀的后代,也还是承受不起那份天大的恩赐,最终生命早早流逝,干干净净归于天地。老者知道那个从神潭来到自己面前的孩子就是某一位祭司的后人,想来也是临死之前有意让自己多加照顾。
也是在孩子被救起的那时,老者感受到了那人的气息再次出现,老者也终于从匆匆赶来又不得不匆匆离去的那人口中得知了曾经发生的一切。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了解此方天地,老者终究还是久久难以忘怀,哪怕此时此刻,老者依旧清晰记得那人所说的外面的世界,原来与自己看到的和想像的又大有不同。
老者轻轻叹息一声,身后少年扶着门扉走出木屋,他拖着沉重的脚步来到老者身边,老者瞥了少年一眼,淡淡道:“明日继续。”
说完,老者转身走回木屋,轻轻合上了门。少年低下头看着潭水倒映出自己的模糊面容,在远处瀑布光柱的照耀下愈加苍白,少年呼出一口气,提起竹篮和木桶走回了住处。
云雾笼罩而下,吞噬了几人的身影,顾枝双手负在身后,腰间刀鞘微微颤鸣,他抬起头望去,早已不见那座矗立北方的巍峨高山,只一瞬间天地山河变色,云雾遮掩住了所有的视线,顾枝闲庭信步地向前走去,丝毫未曾被这突如其来的空无所震慑,他双眼澄澈明亮,义无反顾。
很快,玉白飘渺的云雾变幻起来,顾枝默然停下脚步,他虽不知这云雾铺天盖地的手笔究竟是如何做到,却也知道是那坐镇高山之上的魔君的手段,于是他处之泰然,来者无惧。
云雾中,有一个模糊的矮小身影跌跌撞撞冲破视线的阻隔,渐渐清晰,顾枝微微皱起了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