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太平刀

第十四章。离人心系两地愁(二)

    这一次他站在一座武馆的门前,听着门中教学师傅的厉声喝骂还有学徒武夫苦不堪言的闷声呼啸,顾枝低下头看见自己的双手紧紧攥着,小小的手掌早已结满了厚厚茧子和遍布伤痕。

    这一日孩子还是没有走进武馆,他仰望着横亘眼前的朱红大门,转身离去,午后的他结束了早晨商队的卸货活计,这就要赶往城中一座茶楼打打下手,虽然是挥挥扫帚擦擦桌子的差事,可能够多几颗铜板已经殊为不易。到了晚上,孩子还要去往一座酒楼帮忙,若是有眼力见把那些公子少爷伺候好了还能多拿几颗铜板。

    去往茶楼的路上孩子摸了摸自己怀中鼓囊囊的包裹,层层叠叠的掩藏中是他辛辛苦苦这么多年攒下来的一些银子,可他却不敢轻易动用,因为他还有一个兄弟将来可能会去考取功名,还有一个兄弟年纪尚小,他总得备着些救命急用的钱才好。

    一直到深夜,顾枝透过孩子累到模糊的双眼看见了昏暗街道的灯火跃动,感受到孩子拖着沉重脚步回到了那座桥洞下,此时那个小小年纪却已经气态沉稳的常长衫男孩看着孩子,指了指身旁已经陷入沉睡的小男孩,孩子点点头蹲坐在一边,长衫男孩小心翼翼地将残破被褥盖在小男孩身上,走到孩子身边一同蹲坐着看向潺潺流水。

    长衫男孩低声说道:“那个老先生答应我可以在药房里帮忙了,以后只要做得好了也能自己拿些药草,谢洵很快就能好起来的。”孩子点点头,伸出手拨弄冰冷河水,犹豫着问道:“顾筠,你真想好了?不去学堂就只跟着那个老先生学习医术?我们这两年现在也攒了一些银钱,你若是想去读书……”

    孩子的话还没说完,名为顾筠的长衫孩子已经打断了孩子的话:“老先生对我很好,只要我能把那些医术都学会他可能就会收我当徒弟了,到时我们也能有地方住不用再挤在桥洞,至于学堂读书,谁知道那所谓功名还得等待多久?那些钱你留着吧,以后可能还有急需的时候,再说了,你不是一直想起学武吗?”

    孩子摇摇头,沉声应道:“穷文富武,我们可没那么多时间和银钱可以去挥霍。”“可是,那人说过你有武学天赋啊,不该就这么白白耗费了。”长衫男孩顾筠皱着眉说道。

    孩子冷笑一声,自然也想起来了两年前他们三人还在冰雪中苦苦求生时遇见的那个所谓江湖中人。那人确有武学傍身,不知是不是真的看出了孩子的天赋还是另有所图,总之没能得到孩子愿意从其学武的应答后竟然就要出手杀了顾筠和谢洵强行带走孩子,孩子只得假意答应,最后三个孩子拼了命将那个学艺不精的江湖中人坑杀在了山崖。

    孩子站起身拍了拍手,说道:“什么武学天赋啊,我看你顾筠才是真的有读书的天赋呢,你怎么不去读书非要学习医术?行了,赶紧睡吧,明天还要忙活一天呢。”

    说着,孩子似乎将一日的疲惫一扫而空,他笑着拍拍顾筠的肩膀就要转身走进桥洞下的黑暗中。

    视线转动,顾枝也看不见了那个同样名为顾筠甚至与先生还有几分相似的男孩,可是突然间他却心上一紧,一个苍老声音轻笑出声入耳:“小子,你还真有武学的天赋,如何,愿不愿意跟着我练武啊?”

    孩子猛地转身,于是顾枝也看见了那个站在河水水面上一动不动的白发老者,顾筠同样站起身隐隐护在孩子身前,孩子看了一眼桥洞下缓缓醒转过来的小男孩,咬着牙沉声问道:“你是谁?”

    白发老者转动手腕上束缚的铁环,呵呵一笑:“我是谁?说起来我好像已经有二十年没有行走世间了,恐怕这座江湖都要忘了我的名字了吧,总之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愿不愿意随我习武。”老者说着话,脚踏河水便来到岸边。

    孩子伸出手将护在身前的顾筠扯到身后,又眼神示意刚刚醒来还不知所措的小男孩不要轻举妄动,这才看着老者闷声问道:“如果我说不愿意呢?”

    白发老者哈哈大笑,挥挥手说道:“不愿意那就不愿意,难道我还能逼着你答应不成?”

    孩子听过了老者的话,虽然还是没有放下戒备可却心中舒缓一些。

    白发老者看着站在一处的三个孩子,继续说道:“不过你要想好了,当年不知道有多少人想当我的弟子都苦求无门,如今这个机会就摆在你面前你真的要放弃?”孩子咬着牙没有回答,白发老者看着身体紧绷的三个孩子,笑着道:“算了,我给你时间慢慢考虑,反正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去做,等我再次回到这里,如果你还没有离开,如果你改变了主意,到时再回答我也不迟。”

    说完,白发老者再次站在水面上,他在离去之前看着相依为命的三个孩子,再次感慨三人的天赋卓然,他朗声问道:“告诉我你们的名字。”

    为首的孩子抬眼看着老者,神色不卑不亢:“君洛。”身后的长衫男孩拱手行礼:“顾筠。”走出桥洞阴影的男孩脸色有些病态的苍白,可却神色坚毅应道:“谢洵。”白发老者看着他们,哈哈大笑离去。

    云雾扑面而来,顾枝站在原地竟是愣怔无言,那三个孩子的名字熟悉又陌生,难道真是先生和三叔?那这个名为君洛的孩子又是谁?莫非是那个古往今来第一个身非岛主之位却踏入天坤榜的君洛,是那个持刀于孤山上和魔君一战的君洛?

    顾枝晃了晃脑袋,似乎有那样一点东西在他的脑海中心头上埋下了种子,慢慢生根发芽,终有一日就会撑破他的心神,将一些东西铺展在他眼前。

    顾枝摘下腰间空荡荡的酒葫芦,低声嘟囔道:“没酒了。”他迈步穿过云雾,站在了一条蜿蜒沙土路上,不远处有一杆残破旗子迎风飘荡,隐约看得见其上的“酒”字,顾枝慢慢走近。

    乡间土路之间的这座小小酒馆只是虚掩着破败木门,遮掩住风沙席卷,顾枝推开木门只见大堂中坐着一个独自饮酒的年轻人,顾枝自顾自走到一张桌子旁坐下,躺在柜台后打瞌睡的店小二弯着腰跑过来殷勤问道:“客官要什么?”

    顾枝将朱红酒葫芦放在桌上,随口道:“先来二两酒,随便上一些你们店里的肉菜就好。”店小二哈腰应承,跑进后院灶房。

    大堂里静悄悄的,就在顾枝不远处的那个年轻人端正坐着,身边已经放着两个空荡荡的酒壶,显然已是喝了有段时间,年轻人面不改色,桌上的肉菜也是不曾动过,只是一杯一杯地喝着算不得醇厚的劣酒。

    很快顾枝的桌上也摆上了酒壶,顾枝拿起酒碗就倒满了一整碗,一手端起一饮而尽,此时的他的心神还有半分留在了云雾之中,更多的是对于那三个孩子的疑惑。

    顾枝从小就知道顾筠不是自己的生身父亲,也知道自己那失却了的八年记忆恐怕掩藏了许多连顾筠和谢洵都不愿提及的过往,顾枝从来不曾去追寻过,因为当那时在青潋山竹屋睁开眼重新看着世间的他就知道自己这一生注定会将顾筠看作自己最为亲近的家人,至于不知是否还在世的生身父母,顾枝想过念过,却不知是否该从何寻起。

    那三个相依为命的孩子有顾筠也有谢洵,是否就是当初顾筠曾说的在承源岛玄鹤城中结拜的兄弟三人,如果真是如此的话,那个名动天下的君洛就是顾筠和谢洵的兄长?

    顾枝的思绪就此止住,他竟是有些不敢再往下深思,他直接端起酒壶仰头喝下,辛辣的酒入喉穿肠,顾枝微微皱眉,咳嗽一声。

    酒馆的木门被风吹开,残破门扉拍在墙上轰然一声响,趴在柜台后的店小二浑身颤抖一阵,探头探脑地往外看去却根本空无一物,看来只是长风作祟。只是下一刻又有沉闷声响传来,大地微微颤动,竟是敲打着酒馆大堂中的桌子也起起落落。顾枝伸出手按住桌子,自顾自仰头喝酒,也不在意不远处那个再次喝光了一坛酒的年轻人已经站起身。

    酒馆外风沙弥漫,隐约间有绰绰人影,店小二眯眼望去,却见锋芒乍现,竟是无数身披甲胄的将士,一眼望不见浩浩人烟,店小二眼皮颤动,愣在柜台后不知所措,想要高声呼喊叫来那个躺在后院休息的老板,可是却张开嘴说不出话来。

    年轻人站起身走到顾枝所在的桌边,伸出手指敲了敲桌子,语气平稳道:“这位少侠,扰了你的喝酒雅兴还请莫怪,只是待会若有什么冲突交锋,希望能避则避,这些人都是杀红了眼的,不会放过独自行走天下的江湖人。”年轻人说着双手拢进袖中,耸耸肩笑道:“毕竟这世间可没几个人是他们不敢杀的。”

    顾枝抬眼看了看运转真气汹涌的年轻人,低下头自顾自饮酒,没有理会。酒馆外一个身后背着两把硕大长刀的披甲大将带着几个同样魁梧壮硕的侍卫走近酒馆,站在门槛外与年轻人遥遥对视,年轻人绕过顾枝所在的桌子,轻声笑道:“将军这是来抓我的?”

    那个双刀壮汉闷声开口道:“军令所在,不敢不从。”年轻人呵呵一笑,毫不在意这位大将军言语之中流露的煞气,他回道:“那位都还没说话呢,他们就这么心急,连你们这重水军都动用了,看来今天我若是不从,你们还要将我格杀于此?”那位大将没有应答,只是神色冷峻杀气毕露。

    年轻人伸了个懒腰,扭了扭手腕随意道:“素问重水军向来征战无往不利,凡是胆敢进犯北元王朝的外敌都绝无侵犯一城一地的可能,赶尽杀绝誓不罢休,不知重水军是否能像传闻中一般不让我失望?”说完,年轻人神色一冷,一脚迈步门槛便是一掌推出。

    那位大将暴喝一声,抽刀出鞘高高跃起,可是他身后没能反应过来的几个侍卫却直直撞上了年轻人看似平淡无奇的一掌,瞬时间就被犀利锋芒扯碎成满地血液,手持双刀的大将急急退去,身后大军听见将军的暴喝,齐齐踏出一步。

    那年轻人甩了甩衣袖,抬眼看着汹涌而来的铁甲重军神色自若,高坐马背的将军冷然喝道:“世子殿下,莫要以为跟着那些江湖人学了些功夫就能够抵挡住大军开拔的冲撞,吾等只是想要带着殿下进京罢了,之后的事情还有那几位的想法重水军并不在意,还望殿下莫要冲动行事。”

    年轻人仰天长笑,语气讥讽道:“重水军的大将军也会说出这种可笑的话来啊,莫说你们本该镇守边境此时却出现在了京都之外,只说你们所谓的军令若是出于那几位之手,难道我束手就擒便会有什么好下场?”

    年轻人拉开拳架,脚步随着横移,身后酒馆中独自饮酒的顾枝看了一眼,此时的年轻人就像是一座横亘溪水之上的巍峨山石,断水横风,即便黑甲大军犹如潮水一般汹涌拍打而来,依旧岿然不动。

    数不清的重水大军气势汹汹扑来,只是还未临近年轻人和其身后渺小的破败酒馆,有一道光芒从天而降落在年轻人身前,一声怒喝响起,随后剑气纵横,年轻人愣了愣,高声喊道:“师兄,你怎么来了?”

    烟尘落下,站在剑气之间的那个背影一袭青衫摇曳,有声音喝道:“小子,学艺不精就想要学人家独闯京城可是很容易就死的不明不白的,更何况,”那背影微微侧身,将一把连鞘长剑抛入年轻人手中,那人扬了扬下巴说道:“连剑都不带,真是找死来了?”

    年轻人握住手中的长剑不知该说些什么,那人重新转过身去,刹那间已经在重水大军之中杀进杀出三次,待得风沙微微停歇,年轻人才看见师兄所站的位置已经洒满了鲜血,年轻人咬着牙喊道:“师兄,快退啊。”声嘶力竭的呼喊却淹没在又一批扑上来的大军声响之中。

    若是从天空中俯瞰而去,被黑甲大军填满了的乡间土路和四周荒草就像是成群结队的蚂蚁,而寥寥不可见的剑气以及站在其间的几人就像是脆弱不堪的枯草,只要这股黑色潮水一拥而上,便会轻易折断消逝。

    只是重水大军之后再次有骚乱传来,年轻人凝神望去,再熟悉不过的剑气弥漫天地间,竟是他在山中的那几位师兄师姐都来了,可就在重水大军之中也有几道身影腾空而起,红色大袖挥舞交错,正是负责守卫京城皇宫的那几位大内高手,显然北元王朝那些不愿意看到身为当世剑仙弟子的年轻人回到京城的大人物是下了血本的,就连藏在宫中的底牌都展露出来。

    几位师从剑仙的剑客虽然带给了重水军不小的干扰,可是随着那些大内高手同样暴起出手,年轻人孤立无援地站在破败酒馆的那杆萧瑟旗子下,他拔剑出鞘,怒喝一声便是剑光亮起,潮水稍稍退却,只是浪花落下便又是一阵愈加汹涌的海浪,年轻人脚步退去,拉着受伤昏迷的师兄一退再退,终于踏破了脆弱的酒馆门槛,穷途末路。

    年轻人横剑身前,不甘心地咆哮怒喝:“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就这么担心我会回到京城吗,告诉你们,当年他们夺走的东西注定守不住,只要今日我能活下来,那个皇位我倒也想坐上去看看,究竟有着什么样的伟力才能让人趋之若鹜。”

    年轻人的喝骂吞没在交战中,只是可惜他没能拖住更长的时间,否则他这么多年来所做的后手安排也能化险为夷,只是没想到那些皇子为了阻挡自己入京,不仅传唤了隶属皇命的重水军,还带来了这些深藏不露的大内高手,一时间年轻人所做的诸多筹谋都显得脆弱不堪,如果他没能活下来,那么愿意走入赌局的那些人也自会选择其他人选,他将再无机会。

    年轻人仰头望去,手中紧紧握着长剑,他还是不甘心,微不可察的叹息轻轻响起:“爹娘,看来我还是没能给你们报仇,即便我做了这么多的准备却还是敌不过皇权浩荡,只是我不过想要一个真相罢了,为何世事都要阻我?皇位,权势,金钱,不过如此,我非要一剑一人直入京城,问一问那狗皇帝,当年究竟是不是错了!”

    话语落下,年轻人持剑飞去,大军迎面而来,酒馆倾覆在即,顾枝将酒壶中剩下的酒都倒入了朱红葫芦中,他转头看了一眼后院里瑟瑟发抖的酒馆老板和店小二,然后他站起身一手握刀鞘一手持酒葫芦,走出了酒馆。

    就在顾枝踏出酒馆门槛的那一刻,飞扬尘沙犹有灵性一般倒卷而去,无数重水军中将士都摇晃身形站立不稳,年轻人站在风沙中听见了一个声音:“正七,上九,东南位。”年轻人一愣,却随着声音所指的方向落下脚步,一时间手中长剑莫名调转方向,顾枝缓缓走到年轻人身边伸出并拢双指拂过长剑,他喝了一口酒,轻声道:“去。”

    长剑破空而去,犹如天神端居云层之上点下双指,于是汹涌汪洋生生分开。

    从南往北,从东向西,天地四分,万物俱寂。

    轰然声响,潮水四下退去,高高扬起浪花又猛地落下。

    风沙之中,顾枝又喝了一口酒。

    他有些想念一个人,山中一眼遥遥相见,愈加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