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太平刀

第二十章,我见太平一把刀(二)

    汪洋之间秦山之下的那座出云岛上,一个叫做北元王朝的地界在短短时间里风云突变,随着那个淮寅王世子入宫并且还在宫中住了一夜之后,本就暗流涌动的京城开始有许多敏锐的好事之人按耐不住了,那些本就在都城等待已久的皇子和豪阀氏族更是急切地动用了准备多年的势力,只等着那个病入膏肓的老皇帝一命呜呼便开始抢夺那天子之位。

    淮寅王的名头实在太大太重了,凡是在京城中传承已久的高门大户没有人会不记得当年那位淮寅王的举世无双,若不是传闻淮寅王实在没有登基为皇的心思,恐怕当年许多人都能做出让淮寅王逼迫先皇退位让贤的大逆不道之举来。

    淮寅王当年年少时便曾挥师半国兵力收拢了北元王朝附近的三座混乱属国,后来坐镇庙堂中枢又让许多人真真切切看到了一统天下的可能,可以说当年先皇对于淮寅王的喜爱和看重,已经让淮寅王触碰到了除坐上皇位之外的所有一切天子才能执掌的权势。

    怎奈何淮寅王从一开始便没有上位登基的打算,后来当朝皇帝崛起,淮寅王也甘愿退出京城。怎料在一场看似找寻不到任何线索的刺杀中,惊才绝艳的淮寅王就那样身死,最终当朝皇帝登基,为失踪的淮寅王独子留下了世袭罔替的资格。

    如今淮寅王世子李墨阩入京又安然无恙地在宫中住了下来,除了这么些年来李墨阩辛苦谋划的势力之外,当年曾支持过淮寅王的许多人也动起了心思。

    其实很多人并不认可当朝皇帝当初撕毁传位诏书登基的举动,更不用说其后恐怕还有着许多不能提及想象的皇位血腥,这些年来当今皇帝也没能做出什么让人信服的政绩来,与当年淮寅王治下更是遥遥不可及,动了心思的人其实不在少数。李墨阩的存在就像是一颗火花坠入了堆积日高的干柴中,只要随着一阵风起便熊熊燃烧,势不可挡。

    皇宫中李墨阩独自住在一座宫殿里,听那个已经被病痛折磨得神志不清的老皇帝所说,这座宫殿当年曾是先皇为淮寅王迎娶王妃所建的,所以由李墨阩入住其中也算合乎规矩情理,只是李墨阩对于这富丽堂皇却冷冰冰的宫殿并无丝毫印象,他还是怀念那座已经被拆除荒废的淮寅王府。

    想到这里,李墨阩叹息一声又喝起了酒说起他为何会答应留在皇宫中,也许这还算不错的御酒才是最大的理由之一,李墨阩喃喃低声道:“可惜师傅不在这里,否则定要陪师傅喝上一壶。”

    有声音在宫殿窗外传来,李墨阩遣散了服侍的宫女太监,所以这个突然响起的声音格外清晰,李墨阩却没有丝毫惊慌,只听见那声音说道:“什么样的好酒啊?”李墨阩一把打开宫殿大门,摇晃着叮咚作响的酒壶,咧嘴笑道:“自然比不上万里金酒的滋味。”

    不知如何神不知鬼不觉来到皇宫深处的顾枝接过李墨阩手里的酒壶,抬脚走入宫殿,李墨阩毫不奇怪顾枝能够安然无恙无声无息地来到此处,他笑着跟在顾枝身后,随手合上了大门,甚至根本不担心是否有人在此监视到异常。不过和顾枝相识不到一月时间,李墨阩已经对于这个年纪轻轻却修为通神的师傅佩服得五体投地,如见神明。

    顾枝坐在雕琢点缀有盘龙锦云的长桌旁,抬眼环顾了一圈金碧辉煌的宫殿,李墨阩一挥手多点起了几盏烛火,依旧开怀咧嘴笑着坐在顾枝对面喝着酒,顾枝收回视线看着李墨阩,笑问道:“这么开心?”李墨阩点点头:“我还以为师傅就这么走了再也不见我了呢。”

    顾枝喝了一口酒,随意问道:“这两天没什么时间可以练剑吧?”李墨阩使劲摇头,难得有些骄傲神色地回道:“师傅,练剑这事我可丝毫不敢怠慢,这两天虽然事情颇多,但我每日那三个时辰的练剑时间可是一点也没有少。”顾枝笑着点头,其实也不是正儿八经要检验这个便宜徒弟是否用心。

    李墨阩好奇问道:“师傅,这两天你去哪里了啊?”顾枝摇晃着酒壶,似乎觉得那酒水晃荡的叮咚声响比世间的丝竹奏乐都要悦耳,他轻声说道:“这两天走了走京城,看看这出云岛上的第一王朝有何非同寻常。”

    李墨阩歪着脑袋问道:“那师傅觉得北元王朝的京城如何?”顾枝笑着摇头道:“不如我的家乡那边。”

    李墨阩抱着酒壶喃喃道:“师傅的家乡,是那奇星岛?唉,可惜出云岛地处偏僻,许多地方和海外的盛景我连听都听说过呢,不过师傅曾说奇星岛疆域辽阔,比起北元王朝更加地大物博,山河画卷也愈秀美磅礴,想来就着喝酒也更心胸开阔。”

    顾枝点点头,赞成道:“以前行走奇星岛的时候我还没有学会喝酒,现在想想确实少了许多乐趣,不过回忆一番那万里山河的行走也值得多喝一些酒了。”

    李墨阩眼神中闪烁着憧憬的光芒,顾枝随口问道:“你想要做到的事情应该很快就能结束了吧?”李墨阩正色道:“万事俱备,只要所有后手都准备就绪,就到了我出面的时候了。”顾枝不置可否,自然不会参与其中,他想起了什么,突然问道:“吊挂皇宫宫门外的那些尸体是怎么回事?”

    李墨阩愣了愣,随后才语气沉重地回道:“那些尸体都是胆敢闯入皇宫刺杀圣上之人的下场,历朝历代都有吊挂尸体于宫门外的传统,为的就是震慑宵小,张扬皇室威严。”

    顾枝抬起酒壶却没有喝酒,他看了一眼窗外昏暗夜幕,和皇宫中四处烛火辉煌好似在两个不同世界,他轻声道:“这两天我在京城里听说了一个故事。”李墨阩凑过身,眨着眼睛好奇等待。

    顾枝清冷嗓音悠悠响起:“有说书先生在一座偏僻巷弄的酒楼说起一个故事,在两年前当今皇帝陛下不知为何突发奇想,要开辟一条自都城到海岸的运河河道,由此打通北元王朝境内最大的几条河流,以备皇室巡狩。这番注定耗损无数金钱和人力的差事落在了江南道几大世家的头上,出钱出力也就罢了,皇帝陛下还下了死命令,定要在三年之内完成运河河道的开辟。

    起初江南道历代经商和在朝中同样权势滔天的六大世家一番商议,请奏皇帝陛下希望能够得到国库支出的相助,否则单靠六大世家和江南道百姓的身家,运河河道开辟下来恐怕就不是伤筋动骨那么简单的了,极有可能倾家荡产民不聊生,再加上还需征调苦力,若没有朝廷支持,简直就是把六大世家往死路上逼。哪知皇帝陛下勃然大怒,连下诏书警告六大世家,若是再动调用国库和朝廷势力的歪心思就要抄家灭族,搜一搜看看这些世家无数年来积攒下来了多少财富。”

    顾枝顿了顿,喝了口酒,李墨阩若有所思,江南道筹备运河河道开辟一事他自然有所耳闻,也知道最终结局并不算好,顾枝接着说道:“后来,江南道六大世家动用了这么多年打点的关系才好不容易开掘河道,怎知居然遇上了百年难得一遇的洪灾,刚刚筑起的堤坝顷刻间摧毁崩塌,六大世家忍痛割肉砸进去的钱都泡了水,这下子恐怕等不到倾家荡产就要被皇帝陛下砍了脑袋。

    六大世家那些隐世不出的老家长们坐不住了,拿出了当年扶龙之时或是振兴国运的那股子霸道来,调动满朝文武百官联名上奏,誓要逼得皇帝陛下知难而退,或是另起主意,总之江南道六大世家是不干了。也是在那时许多人看出来这些百年世家的真正底蕴,几乎已经能够动摇王朝根本了。

    皇帝陛下没有收回旨意,只是答应朝廷可以为江南道提供助力,然而看似君臣和睦的背后,皇帝陛下准备对江南道世家大族下手的消息也不胫而走,毕竟是天子威严,怎么可能被这些世家大族如此侵犯相逼。

    江南道六大世家也不会坐以待毙,一个个自视甚高在权势之上躺的久了,谁还在意那个遥遥见不到几面的皇帝陛下啊,六大世家筹谋之下竟是找到当年的某位武林盟主,那人已经退居幕后许久,传闻在一场大战中功力尽失,只不过这些谣言在不久之后就不攻自破了。

    因为这位前任武林盟主不知和六大世家达成了什么协议,孤身一人闯入皇宫,连破护城大阵和观星台的剑阵,而后再杀禁军千人,最后在七十二大内高手联手之下气绝而亡,临死前还一拳砸烂了皇帝陛下坐着的龙椅,也是从那以后本就疾病缠身的皇帝陛下逐渐日暮西山,病入膏肓。

    而那个身死的武林盟主尸体被吊挂于皇宫宫门外,运河河道开辟一事无声无息地停了,皇帝陛下没有追踪六大世家的罪责,六大世家也继续做着皇帝陛下聚敛财富的马前卒,世间依旧相安无事。”

    李墨阩安安静静地听完了故事,皱着眉头沉声道:“相安无事?那那些惨死在河道修筑和洪灾肆虐的百姓性命呢?那由于开辟河道对骤然加剧的苛捐杂税苦不堪言的百姓呢?还有死于权力争斗的那个早就隐世不出的武林盟主?难道只有皇帝和世家大族的性命是性命,其他人只如草芥?”

    顾枝看着李墨阩愤愤神色,仰头喝了一口酒,他站起身走到宫殿窗台边,轻声道:“此间事了我就会试着离开了,今后何时还能回来,又或者再也回不了都不可知。我不知道最终你是否会坐上那个皇位,不过许多年曾有一位老先生和我说过,这天下终究还是千千万百姓的天下,一家一姓守得一时安稳却求不来万世太平。如果最后你还是选择仗剑走江湖,那就出海去看看,天高海阔何处去不得,也许有一天我们会在海上重逢。”

    顾枝身影闪烁已经出现在了宫殿之外,李墨阩连忙起身站在窗边,看着顾枝的背影张嘴不知所言,顾枝背对着李墨阩挥挥手道:“你好歹是我的开山大弟子,将来可不要辱没了我的名声。还有啊,此间事毕,记得回去祝桑娘的酒馆告诉她一声,就说顾枝一定还会回来喝一喝她那打算藏上一甲子时间的祝桑酒的。”

    话语落下,顾枝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只有若隐若现的声音回荡宫殿:“山高水长,江湖再见。”李墨阩退后一步,恭恭敬敬拱手弯腰,然后他挥动衣衫长身而跪,叩首于地如此反复三次,是那世间最大的拜师之礼。

    直到后来,李墨阩才知道原来自己的这个年纪轻轻的师傅是那天坤榜上的大高手,是几乎以一己之力换得整座岛屿太平的英雄豪杰。从那以后,李墨阩的心中便点燃了一盏闪烁的光亮,指引着他走出黯淡的复仇和深埋的苦痛,见天高海阔。

    一切筹谋落定,只等天地入局,而打破这番沉寂的是一把剑,贯穿皇宫三十六殿,剑尖直指圣上所在龙椅,观星台静默不出,大内高手划分阵营相互牵制,最后挡在皇帝陛下身前的只有几个忠心耿耿的大监和五百禁军。那一剑的主人缓缓走来,是个学他师傅穿了一袭白衣的年轻人,正是淮寅王世子李墨阩。

    李墨阩剑指龙椅上神色萎靡病入膏肓的皇帝,丝毫不顾四周环环围绕的无数势力,他看着那端坐高台的天子,朗声大笑道:“江湖剑客李墨阩今日独闯皇宫,只要两样东西。”

    站在皇帝陛下身边的紫袍大监厉声怒斥:“大胆淮寅王世子,居然敢剑指当朝圣上,是要大逆不道谋朝篡位?”李墨阩被打断了豪言壮语,不耐烦地破口大骂:“你个阉人,这里有你说话的地方吗,还有,哪来的淮寅王世子,我是江湖剑客李墨阩。”

    话音落下,一剑剑气直去,紫袍大监的头颅滚落在地。

    李墨阩继续高声喊道:“皇帝老儿,不久前我师傅说过,报仇这件事情,尤其是父母血亲的仇,就要干干净净利利落落地报了,所以我懒得和你们弯弯绕绕,这些年动脑子的事情做的多了就想痛快出剑一次。方才一剑有个名字,希望天下人都听好记着,日后写上话本故事的时候一字不差,那一剑传自我师傅的师父剑仙韩世,名曰神隐。区区天子,今日也要在我剑前抬不起头!

    我今日要的第一样东西是你的罪己诏。二十年前弑君篡位,杀戮皇室宗亲后裔不择手段,撕毁传位诏书鸠占鹊巢,二十年来北元王朝国力倾颓民不聊生,边境战乱外地纷扰层出不穷,天下百姓苦不堪言,条条状状,你认与不认?二十年前淮寅王出走京城之后惨死于西南道,治国治世的奏疏策论付之一炬,你皇帝老儿敢说自己问心无愧?”

    随着李墨阩大逆不道的言语震耳欲聋,整个京城的人都听见了轰隆隆的声响,只见都城大门缓缓开启,一直到皇宫的大道上空无一人,宫门开启,坐在皇位上的老皇帝眯眼望去,披挂黑甲的重水军浩浩荡荡踏步而来,竟是五万重水军齐至。可是端坐马背位居重水军最前方的统帅却是披挂金色甲胄,赫然是皇室独有的将帅金甲。

    李墨阩继续高喊:“第二样东西,是要为我的兄弟讨一样东西,传位诏书。皇帝老儿,你若是还没彻底老糊涂,就该看得出来,你这些养在京城的皇子皇孙没一个上得了台面的,比起我兄弟一根汗毛都不如。皇帝轮流做,不如酒让予我兄弟可好啊?”

    那身披金色甲胄的人策马踏入皇宫,这时许多人才看清那人面容,竟是常年在外征战的四皇子殿下,传闻四皇子殿下生母只是当年宫中的一个服侍婢女,生下四皇子之后也早就死于非命,于是四皇子殿下一直不曾受圣上待见,不仅从小就被送往军中历练,而且九死一生也没有多少恩赐嘉奖,世人都快忘了还有这样一个皇室血脉的存在。

    然而世人不知道的是,四皇子在边境出生入死十余年,早就在北元王朝军中的百姓心里威望甚重,曾经直隶帝王的重水军更是早就被其收入麾下,许多年前四皇子便与淮寅王世子李墨阩交好,这么多年苦心经营,不久前重水军还与李墨阩上演了一出苦肉计瞒过京城权贵的视线,在今日二人终于势不可挡地回到了都城皇宫,剑指天子,马踏京城。

    站在皇宫宫门上的顾枝看着皇帝写下两份诏书之后溘然长逝,而后四皇子顺势登基,剑客李墨阩在重水军的追杀下逃出京城,从此世人自然也只知道江湖剑客李墨阩剑指天子,却没人再敢说淮寅王世子和四皇子殿下逼宫大逆。

    顾枝离去之前拿走了宫门外的一样东西,在李墨阩赶至朝天道小径中的酒馆之前,留下了一样东西带走了一样东西,直到祝桑娘打开酒馆的门看见了风尘仆仆的李墨阩,也才看见放在桌上映照日光的那块浑圆玉佩,缺失的一半就在祝桑娘脖颈间。

    客栈酒馆少了一壶酒,是祝桑娘亲手调制珍藏已久的一坛万里金酒。

    天光普照下,少年独自前行,腰间还是一把刀,一壶酒。晃晃荡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