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少年游但行千里(四)
几人沿着来路返回,借着篝火在溪水旁简单吃过了晚饭,君策没有点燃烛火看书,而是跟着张谦弱去往附近的树林间,借助月华光芒,取出背后桃木剑,君策跟着张谦弱的指点和牵引轻轻挥动长剑,不是武道修习,更像是对于道家真言的剖析理解,另一种方式的验证参悟。
真页就坐在树林边缘,依靠着身后的一颗古树,闭上眼睛手中转动佛珠,轻轻诵读佛经,站在不远处礼镌河边的荀念竹手中也有一串佛珠,只是她看着坐在树林外的真页,却有些不敢像往日那般随心诵念真经,生怕哪里做的不对。
荀踽年纪毕竟已经大了,早早休息在马车上。荀修仁没有过分探寻三位道德谷少年的生活言行,他没有了起初的敌意又收敛了后来的好奇,便日夜不息地手持长剑修炼武道,眼神始终坚毅。他时不时会与车队中的护卫切磋交谈,一心一意沉浸武道修炼,只是和姐姐荀念竹还有爷爷荀踽说话时偶尔有些笑意,其他时候都是不苟言笑。
清晨时分,张谦弱和君策照常天蒙蒙亮的时候就睁开眼,即便是在夏日时分,露珠微微深重的小溪岸边终究是比城镇来的清凉舒适,张谦弱和君策各自拿了一本书随意坐在那边,借着初熹的日光默默精读。
真页同样坐在一侧捻着佛珠闭眼诵读,虔心诚意,小小年纪却如那老僧入定,听张谦弱说真页这个小和尚在道德谷上也颇有些名气,年幼时就曾跟着主持师傅去往各处寺庙论法,每每都有精妙之语,许多人视为佛子在世。
在三位道德谷少年之后,最早醒来的却不是荀踽和荀念竹,反倒是年纪最小的荀修仁,手持长剑走出休憩马车,先是看着三位少年端坐礼镌河岸边的精读潜心模样,想了想没有上前打扰却也没有主动行礼示意,他独自走到空无一人的岸边,气定神闲地呼吸吐纳,而后开始舞剑如风。
待到荀氏家中人和随从护卫也都醒转休整完毕,荀修仁率先收剑往回走,张谦弱和君策则一如往常要将书上的某些语句彻底琢磨一番才肯罢休,即便是读书不久的君策也在山上跟着张谦弱学来了这种习惯,真页总是最晚回到队伍中的那个,佛经妙语的日日诵读和参悟与道家儒学要有更多不同,像是顿悟一说总要更多落在佛家修行上,正是此理。
之后一路同行,到了一些熟悉城镇,荀踽有时独自前往有时带着荀念竹一起,详细商谈交易来往的细节,银钱交易讲求斤斤计较,荀踽从商多年,也是存了将这些细微道理传授给聪慧懂事的荀念竹的念头。
若是路过并无商贸往来的城镇,不知是照顾三位同行少年,还是荀踽同样有意让孙子孙女多看看些世事人情,也会在这些城镇停留数日光景,或是走过城中名胜,或是虔心去往道观寺庙,也会在儒家私塾之类的地方,荀踽往往愿意多出些银两,买上几本据说是最近从道德谷山上书院流传下来的书籍。
走走停停,看过听说,始终细心观望君策的张谦弱觉得少年身上的那股从容不迫要更为圆满精熟,身心似乎也随着慢慢安定下来,不再时不时望向身后的那座已经逐渐看不见的天门。
真页同样在修习佛法之余观望了一番君策的根骨气象,虽然好像更应该是道家的寻龙望气之术,真页却比张谦弱更为熟练,触类旁通,其实道德谷山上的各处书院道观寺庙也不尽是只有喋喋不休的争论。真页看得出君策那早早被人培育心田的种子正在茁壮生发,逐渐破土而出,就要开花结果。
自从那日礼镌河旁的一番言谈之后,荀踽似乎打开了心结思绪,几乎每一日都会在与三位少年同桌吃饭时聊起些当年此时读书治事所遇到的困惑不解,三位少年没有妄自菲薄也没有过分傲慢,只是拣选自己能够理解并且尚能说上几句评论的事情,尽量简单详细地说些见解感悟,对于不能理解或是没能获知全貌的事情则全然不予置评,更不会随意指点。大多时候君策都只是默默听着,若有几人交谈间值得深入思索的问答他也会记在一本书简上,真有了几分读书人的刻苦认真模样。
几人所说之事天花乱坠无奇不有,有说市井坊间对于商贾之道的勾心斗角,有书上圣贤道理的细微值得琢磨处,有所遇官员武将的政绩趣闻和道听途说的腌臜故事,有一些道观寺庙供奉香火的不同讲究,有擦肩而过的江湖武林人士的悲欢离合……大多没有什么着落处,却都是荀踽抛砖引玉的砖石,三位少年多加思索,认真作答深究,有时还会各自交换意见,张谦弱和真页甚至都快聊到佛道之辩去了。
对于武林江湖和庙堂沙场的事情,荀修仁会听的比较仔细,也会难得插话几句,在荀踽半开玩笑半欣慰的解释中,三位少年才知道那个被爷爷道破心性而满脸涨红的年轻人,原来一直向往江湖风光,也曾期待过上阵杀敌,取敌将首级于万军之中,所以勤勉练剑修习武道,虽然年轻人尽量面无表情地争辩说是为了守卫家族,荀踽和荀念竹还是笑着将年轻人的向往理想说给了三位少年。
荀修仁倒不是觉得自己的理想有什么难堪见不得人的,单纯就是年纪轻轻还未如何参与过世事,不擅长与人交谈,所以觉得从此之后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三位年纪相仿的少年罢了。若是他肯付之于口,这些日子里被迫说了许多话的君策恐怕心有同感。
这么多年来只在云庚村和云神山脉附近长大的君策,哪有那么多机会和心思去与人说这么多话,探讨如此多的道理学问,都是从前以往绝不敢想象的,君策甚至觉得这段时间都把自己今后的话语也要说完了。
这一日来到了合众脉与绰行脉交界处的独枫城,张谦弱和真页君策商议之后,觉得这一路走来跟随车队已经见着了许多风景,接下来的路更应该脚踏实地去走一走乡野市井,这其实也是张谦弱和真页一早确立的下山行走宗旨,既然是要将所学道理落到实处去,总不能跟着马车晃晃悠悠也不是个事嘛。
荀踽自然也是百般挽留,说什么至少也要到了宝盐城让他尽尽地主之谊才是,直到看出三位少年的坚持之后,荀踽才做了罢休,当夜在独枫城摆了一桌酒席,这次没有大张旗鼓地在客栈正堂闹出大动静来,荀踽就只是摆了一桌菜邀请三位少年同桌吃饭而已,还有荀念竹和荀修仁作陪。
荀踽今夜难得情绪外露,喝了许多酒,最后脸色通红,连连对着三位少年拱手道:“多谢三位小先生传达授业解惑之恩,无以为报无以为报。”这让一路上受了老者颇多照顾却并无太多回报的三个少年羞愧得头颅都快埋在底下,最后不同于平日商贾交易时斤斤计较心思精明的荀踽,一挥这么多年始终没有更改过的儒衫衣袖,朗声道:“山高路远,三位小先生们道理放心上,大道自坦途啊。”
说完了话,醉醺醺的荀踽就在侍卫和荀念竹的一同搀扶下先行去往房中休息了,饭桌上剩下三位少年和年轻人荀修仁,那把终日带在身边的长剑荀修仁应该是放在了房屋中,今夜不知是不是因为三位少年马上就要离去了,一直沉默寡言的年轻人难得主动开口
荀修仁喝了一口酒,轻声道:“还望三位小先生莫怪,爷爷虽然在年复一年来往商贾之道,却向来被宝盐城相识之人喊上一句名不副实的‘书呆子’,其实是在讽刺爷爷,因为每逢旱灾洪水灾祸,爷爷总是那个尽心尽力最多的士绅,大家都说这是花钱养望的可有可无事情,不过爷爷却当作了一项事业,布施粥食之外还要为无家可归走投无路的人寻一处安稳求生地,这些年来家财散了不少,就一直是这样不上不下的境地。爷爷一直是个还存着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读书人风骨的商人,所以这么多年积攒的苦闷愁绪也是借此抒发。”
荀修仁又喝了一口酒,沉声道:“不过爷爷从来都说自己绝不后悔,唯一后悔的事情就是没能多照顾照顾家中的人。”说到这里,年轻人的眼眶微微湿润,荀念竹不知何时来到年轻人身后,伸出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轻轻摩挲安慰。
脸色依旧苍白虚弱的女子柔声道:“家里赚的钱不多也不少,其实刚刚好,只是爷爷如今有些失望失落的便是当年没能多留些心意在家里,才导致为了家中商贸往来贸然远赴霍眠谷的爹爹娘亲出了意外,爷爷只有爹爹一个孩子,我们从小便都是爷爷一手养大的,爷爷这么多年来最大的心坎反而不是当年没能走上道德谷,而是爹爹娘亲的意外。”
荀修仁也喝了一杯酒,狠狠擦了擦眼角,他蓦然站起身对着三位少年抱拳行礼,一直一言不发的三个少年急忙起身,荀修仁难得真情流露,当真有些江湖人的豪爽做派,沙哑着声音道:“所以我们要谢过三位小先生这些日子以来和爷爷的交谈,不仅让爷爷说了些这么多年来都没能说出口的话,也实实在在解了困惑。”荀念竹也随着行礼,眼角微红。
三个道德谷少年连忙回礼,张谦弱轻声道:“其实我们没有做什么,道德谷也是如此,我们向来只管读取书上文字,参悟虚无缥缈的道理学问,以前年幼的我不知道那份规矩的厚重,看不起从不下山的读书人,后来有所感悟,虽然还是另有看法,却已经稍稍能够理解。所以无论是我们还是道德谷的道理,其实只是借助文字和语言轻轻说出,至于其中蕴含多少厚重和远方,都是在与听取阅读之人的心田之上。老先生一直都有儒士之风,心结易结难解,也是靠着老先生能够恪守本心,才有今日参悟。”
荀修仁依旧恭敬抱拳行礼,微微醉了的少年最后说了句“江湖再见”便转身走回了房屋,张谦弱和君策真页也离开了饭桌,来到客栈后院开始舞剑参佛,独自在正堂中站了许久的荀念竹来到客栈后院屋檐下看着小院里的三个少年,似乎在做着什么决定。
张谦弱和君策收起桃木剑走回客栈的时候荀念竹依旧站在屋檐下,双方行礼之后张谦弱拉着君策离去,来到台阶上张谦弱次啊低声对君策道破天机,手腕缠着一串佛珠的荀念竹应该是另有困惑心结要问一问真页。
真页悠悠然睁开双眼,抬头看了一眼圆缺明月,微微一笑,喃喃道:“一切有为法。”随后他站起身,似乎早有预料,看着站在屋檐下安静等待的荀念竹,行礼诵念“阿弥陀佛”,荀念竹赶紧行了一个佛家礼。
此时的真页没有丝毫平日里交谈问答的少年模样,全然是寺庙中修行有道的僧人姿态,他眉眼微敛,多了几分慈悲,少了几分情感,他伸手指引,两人来到小院中,站在月光中,真页轻声问道:“施主可有什么因果纠缠要问?”
荀念竹似乎这一路来已经下定了决心,就连言语都琢磨许久,她犹豫了一下低声开口问道:“真页小师傅,若是曾有一个人说过他还有更大更远的事情需要也必须去做,所以不得不放下现在所有的一切,甚至包括已经相许一生的女子,也要义无反顾,哪怕心中百般不舍纠缠也毅然离去,她给了女子一个承诺,三年为期定会归来,可是女子已经等到了第五年依旧不见那人的归来,女子相信那人绝不是因为朝秦暮楚另有他欢,却又不知是何缘由,敢问佛法上可有言语可教这位女子?”
真页微不可察的愣了愣,这可有些难住了不及弱冠之龄的小和尚,若是有人询问佛法真意,他能够说上三天三夜也不知疲倦,可是荀念竹问的却是佛家中向来敬而远之又极难参破的男女情爱一事,如此真页就需要多想想了。
荀念竹似乎也察觉到了真页的为难,低声补充了几句:“那位女子和那人是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甚至已经给那女子家中提亲了,婚约既定,只是那人武道修习和读书研学都颇有天赋,所以不忍心眼睁睁看着庙堂国运衰败和边军惨烈,毅然决然投身军伍,三年之期也是和女子在婚约上做出的承诺,只是如今过了这么久……”荀念竹没有再往下说,眼中的悲切却已经流淌而出。
真页悄悄叹息一声,最后他一手掐印置于袖中,另一只手竖起身前行礼,一字一句道:“佛家有言‘怜愍众生故有法爱,如是法爱即真解脱’,这说的是大爱之所在,那位男子能够毅然为了国运边军而投身军伍,其实落在求取远离红尘的佛家眼中就是脱离了情爱之外。
只是男子又和那位女子情根深种,婚约承诺重于千钧。所以佛家也有大能说过‘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小僧并未参悟男女情爱一事,不过觉得世间佛法真理脱不开此话内在真意,若是心中有爱又可以此坚守一生,无论是诺言还是生死,其实都大不过爱之一字的重量,女子可以为此坚守苦等一生,是否愿意相信男子也会为此念念终生?不过情爱一事向来最难说法,因为‘不可说’。”
真页叹息一声,看着簌簌落泪的荀念竹,真页最后说了一句:“等于不等,信与不信,不是选择,答案也在一开始就已经深埋心中,施主,醒来吧。”说完,真页转身离去,口中轻轻呢喃:“一切有为法”,只是这一次,不是参悟佛法妙语的欣喜,而是慈悲为怀的由衷伤感。
荀念竹独自站在小院月光下流泪,她将脸颊埋在双掌中,呜呜咽咽。其实正如真页所说,聪慧的年轻女子怎会不知,那个自己从来没有丝毫怀疑过的少年是一定会信守承诺的,可是已经逾期日久,那么立下海誓山盟的少年,其实已然远去?
世间之事,唯有阴阳两隔最是深远厚重。
第二日清晨时分三位道德谷少年就离去了,没有惊扰任何人,在缓缓开启的城门中走向远处城郊山路。
思念,参悟,转变,感伤,观望,道理。
还有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