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问世间再听心意(二)
他们稳稳当当走在城墙墙垛上,左手边的脚下就是依旧变幻不定的风光,右手边的脚下则是有一座茅屋渐渐落在身后的走马道。
两人边走边随口闲聊,傅庆安突然问道:“最后那些灵气显化在三座岛屿上,那最西北处的岛屿不会就是出云岛吧?”顾枝点点头,若有所思道:“极有可能,还有一座岛屿就是光明岛,但是剩下的那座我却看不太出来,模糊觉得应该是在圣坤海域中?”
傅庆安点点头,也并未在这个事情上面多说什么,毕竟关乎这座汪洋大海之上的最大隐秘,即便是已经站在山巅的武道宗师也同样还是距离太远。
两人走走停停,有时也会落在走马道上看一看城墙另一侧的风景,虽然那座城中的变化莫测依然让人眼花缭乱,但相比起捉摸不定的奇景还是不如看一看那些原野高山来的心胸开阔,城墙高大深远,两人走了两三个时辰才见到走马道上的另一处建筑。
不远处宽敞走马道居中位置坐落着一幢一眼看去就比先前那茅屋要气派精致的阁楼,九层高,每一层阁楼翘檐上都趴伏着一头奇珍异兽的木石雕刻,阁楼最底下的正门两侧挂着一对联子“万古千秋气,一楼平地起”,还有悬挂屋檐之下的横批“大道在此”。
单是看着那座精致阁楼,其实也就是与世间权贵家中的藏书阁楼一般形制大小别无出奇,可是那副联子又口气极大,好似要气吞山海尽皆收于一座阁楼之中,顾枝和傅庆安走到阁楼前蓦然停步,顾枝摩挲着腰间酒葫芦,看着屋檐下的横批联子,轻声道:“要不,你去试试看能不能开门?”
傅庆安摇摇头,端详着门前两侧廊柱上的联子,回道:“打不开。”顾枝耸耸肩,上前轻轻一推阁楼大门,果然还是无声无息地开启,傅庆安看也不看顾枝略带戏谑的眼神,跨过门槛走入其中。
阁楼之中依然是在两人踏足其中的那一刹那就有光亮骤然划破昏暗空间,不过此处不同于那座茅屋,随着居中光亮冉冉升起,还有闪烁如烛火的微弱柔和光芒在阁楼大堂中依次点亮,原来看似空荡荡无一物宽敞开阔的大堂四壁间隔挂满了笔墨画卷,那些细微光芒就在各副画卷之中亮起,萦绕四周徘徊不去,隐隐照破黑暗,指引方向。
顾枝和傅庆安同时抬头望去,只见蜿蜒阶梯犹如盘曲长龙向上扬起,就在阁楼第一层大堂的无数光亮点起,头顶其余楼层又有光芒闪烁不灭,一时间整座楼阁煌煌如置身璀璨星河之中,眼花缭乱神妙飘摇。
顾枝和傅庆安对视一眼,各自走向一副画卷,顾枝凝神望去,骤然间瞪大了眼睛,画卷上所绘之人的相貌他竟是熟悉,而且已经有许多年未曾见过了,因为这人死在了当年依旧镇压奇星岛的魔宫宫门外,死无全尸,灰飞烟灭。
顾枝伸出手去却没有触碰好似有虚无云烟纠缠缭绕的画卷,只是愣愣看着画卷一侧的一行逐渐显化的金色文字上写出此人的姓名,还有生平事迹,“潜麟沅弃”。顾枝真正意义上的最后一位师傅,那个一身黑衣专擅暗杀潜行一道的汪洋之上鼎鼎有名的刺杀第一人,只不过那已经是十余年前的江湖的老故事了,如今也不知道是谁担起了这个不算太正大光明的名号。
顾枝心神震动,在这副画卷之前停顿良久,怔怔看着那行金色文字对于六师傅的生平阐述,寥寥数语,最后写道:“奇星岛,收徒顾枝,卒于宿微城魔宫外,终年三十七岁。”顾枝缓缓攥紧拳头,最终转身走向下一副画卷,待得看到那个熟悉身影少年如释重负,似乎刚才离开沅弃的画卷之时还在担心是不是自己看花了眼。
顾枝一路走去,果然六位曾在奇星岛南境赋阳村中求得顾筠相救,并教授顾枝武艺的武道宗师画卷都在此处,并且各有一行金色文字在侧书写生平概要,有多有少,但却绝不包含丝毫褒贬,可是最后那一句话却都几乎一般无二,只是死在魔宫之外的岁数各不相同罢了。最后顾枝站在大师傅“刀圣计瞳”的画卷前竟是不敢再往前走下去了,他害怕就这样走下去又是一场离别。
只是当初的那个在竹林中跌跌撞撞苦练武学的孩子终究还是长大了,顾枝最后对着六幅画卷恭敬抱拳行礼,然后像是当年离别之时一般轻轻说道:“江湖再见。”顾枝转身走向下一副画卷,眼神依旧明亮坚毅。
大堂另一端的傅庆安同样仔细看着画卷,无一不是在汪洋之上历史中赫赫有名的人物,除了武道宗师之外,那些曾在茅屋书海中出现过姓名的大儒天君还有佛宗大能同样有画卷在此,只是看来还有更多的人留在顶上的层层阁楼中。
傅庆安和顾枝沿途走来,一直走到那座向上蜿蜒而去的台阶前才止步,第一层尽头处的最后一人是名为胥衽的武道高手,传闻中曾学尽当时江湖中的所有武学,然后一拳一掌打出了如今光明岛上的龙跃山涧瀑布。
顾枝和傅庆安沿着台阶向上走去,果然来到更高一层的阁楼中,同样还是悬挂四周的无数画卷,两人依旧不厌其烦地看过去,有些久闻大名的古人先贤自然看着让人只觉高山仰止,而一些甚至都未曾听闻过的名气的先人却同样值得那些金色文字大书特书,顾枝和傅庆安一样心怀敬畏,恭敬行礼以表敬意。
这一层顾枝可就没瞧见什么熟悉面孔了,不过走过了两层阁楼之后,顾枝隐约察觉到,阁楼中收录的画卷先人除了要在历史上留下过浓墨重彩的痕迹,而且好像都已是不在人间了。
傅庆安看着再一次走上台阶的顾枝好像有些悲伤和紧张,傅庆安轻声问道:“可能会在此看见顾先生?”顾枝呼出一口气,没有回答,只是拾阶而上。
傅庆安看着少年的背影,知道平日里再如何心境通明的少年此时也未必能够心如止水,毕竟不知道那个少年心中最为看重的先生是否也在这座阁楼中,能不能借助那惟妙惟肖栩栩如生的画卷再见一面逝去的先生,少年也会紧张先生的画卷被悬挂在哪一层阁楼,因为根据那些画卷一侧的金色文字书写来看,每一层阁楼悬挂画卷的准则好像是对于世间的影响深浅来划分的,成就更高造化更多之人自然在更高阁楼之上。
走上第三层和第四层阁楼,顾枝和傅庆安沿途看去,依旧没有见到熟悉的人,直到第五层阁楼,画卷的数量明显少了许多,顾枝和傅庆安却突然发现了一副不曾见过却名字有些熟悉的画卷,“谕璟”。
顾枝骤然间心头一紧,这意味着君策的二叔已经不在人间,仙逝而去了?可是眼前画卷又与先前所见的有些不同,原来这副画卷上的人物容貌虚实变化不定,似乎还未能彻底稳固,就连一侧的金色文字都飘忽不明,傅庆安按住顾枝的肩膀,说道:“也许还有转机。”顾枝点点头,同样心中如此告诉自己。
只是下一刻顾枝便再次难以抑制地心神坠落,同样毫无所觉,走在一旁的傅庆安也只看得出少年的神色骤然失魂落魄,原来眼前画卷再次出现了一个熟悉身影,“谢洵”。顾枝皱着眉头咬牙道:“三叔前往秦山解救谕璟,此时两人却都是相似处境,看来魔君也没打算手下留情,将三叔他们的姓名当作筹码。”说到这里,顾枝冷笑一声:“也对,那个高高在上的魔君何必与我做这些手段。”
顾枝的眼神中有幽幽杀气肆虐,若说当年他独自出山入世破灭鬼门关是为了天下大义,那么这一次前来出云岛秦山寻访魔君就是纯粹的私仇了,少年腰间的刀依旧锋芒毕露,一往无前。顾枝在谢洵的画卷前停留许久,最后低声喃喃道:“三叔,对不起,再等一等,我很快就会找到你们了。”
顾枝转头离去,在谢洵身边的是一个女子画卷,同样是在方寸岛上听闻的那个名为澜珊的武道前辈,这时再走下去看见的画卷人物面貌和金色文字就清晰起来了,有些陌生的名字,“青歌”“越年”“商宁”,其中金色文字对于最后一人的评价极高,单单是干脆利落的“天赋卓绝,十年可至山巅”几句就清晰明了,顾枝轻声问道:“这些,都是当年崆玄七侠中人吗?”
傅庆安点点头,说道:“青歌越年这对剑客侠侣,当年天坤榜还曾特地说明两人联手几乎可入天坤榜之列。最后的商宁,年纪最小却天赋最佳,甚至当年天坤榜也说过此子天赋不在那个古往今来第一人的君洛之下,这句‘十年可至’山巅也非虚言,若是当年没有死在奇星岛,恐怕给他多几年成长时间,未必不能做那第二个入天坤榜上的人物,也不用便宜了齐境山那个家伙白白占了君洛之下第一人的名头。”傅庆安说到最后脸上有些讥讽神色,看来同时用枪之人,傅庆安对齐境山并不看好。
顾枝如有所思,沉声道:“那就还差一人。”傅庆安也仰头望向更高处的阁楼,低声道:“那人毕竟是古往今来第一个打破各大岛主垄断山巅的武道宗师,位置在更高处理所应当。”顾枝点点头,最后回望了一眼身后已经渐渐远去的谢洵的画卷,他淡淡道:“走吧。”两人再次走上台阶。
第六层的画卷便更少了,照这样的趋势下去,恐怕最高处的阁楼都摆不下三两张画卷,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大人物才能够端坐高台,不过顾枝有所猜测,许多年开教化之功的儒家先祖肯定位列一席,以及确立如今三教鼎立之势的另外两位道家祖宗和佛宗大能应该也不会例外。
在第六层中走走停停,终于在临近台阶处的最后一幅画卷之前顾枝顿住脚步,眼前所见就这样不期而遇毫无防备地撞入了少年的心扉,像是一道锋利的剑气刀光狠狠纵横掠过,痛彻骨髓深处,顾枝一眼之后竟是有些不敢直视画卷之人那双始终沉静的眼眸,只是低下头的少年擦了擦眼角,抿着嘴唇又倔强得抬起头,扬着下巴,扯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他摘下腰间酒葫芦,高高抬起手臂,骄傲道:“先生,我如今会喝酒了呢。”
傅庆安站在少年身后,分明看见故作坚强的他肩膀不可抑制地微微耸动,傅庆安看着画卷上那人的面容,不由得想起了几年前疯了似的从苍南城一掠而去的白衣少年,那时满城的人都见着了那破开城门而去的锋锐身影,若不是事后鱼姬帮着遮掩踪迹,恐怕那位皇帝陛下也不会大费周折都找寻不到“地藏顾枝”了。
待得紧随其后的几人也来到了青潋山前的那座竹屋前,看见了已经默默走下竹屋台阶的栗新泪流满面站在一侧,而那个不管不顾飞奔归来的白衣少年就那样跪在地上,一瞬间失却了所有心气,就连在体内一直奔腾不息的真气都骤然流散天地间,以至于站在白衣少年身后的众人不由得连连后退,否则那些凝若实质的真气就要将他们也扯碎。
白衣少年独自跪在竹屋前,在他身前不远处的家中,熟悉不过的屋檐下廊道中坐着一个青衣身影,微微低下头,手中摊开的书垂落在盘曲的膝盖上,好像是打了个盹,满头白发长发在严紧绑缚的玉冠锦带中垂落丝丝缕缕,清风吹拂而过,那身影摇摇欲坠,书页翻动的声响哗啦啦,头顶风铃叮叮咚咚。
在那一天,白衣少年生平第一次体会了生离死别的滋味,原来比他走过山水万程见识过了那么多的苦难艰辛还要伤心难过。
最后在那个远赴光明岛的少女还未回来之前,白衣少年就一直呆在山里,用双手在先生曾经随手一指戏言的安葬之地挖出一个深深的坟墓,然后卸去气力的少年哭哭笑笑,直到最后失魂落魄再也没了力气,只有满身杀气缭绕不去,恍若地底爬出的恶鬼冤魂。
直到扶音从光明岛赶回来,白衣少年走出山林,跌入少女的怀中放声大哭,那一刻所有人只听见一句模糊不清的呜咽喊声:“先生走了……扶音,先生走了……”
白衣少年姓顾,和那个刚刚抛下人间与世长辞的白发人一个姓氏。
顾枝,
顾筠。
“收留顾枝扶音二人”
“逝于奇星岛南境青潋山赋阳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