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问世间再听心意(四)
两人继续一路前行,直到阁楼已经远远落在身后极远处,他们依旧没有看到走马道上再次出现什么奇异存在,此处时光流转又无白日黑夜之分,两人除了觉得实在走累了才会跳下墙垛背靠城墙休息一阵,其他时候依旧一边行走一边闲聊,奇怪的是全然不觉得饥饿疲倦,不知是不是两人真气内力雄浑的缘故。
顾枝随口说起自己在云雾地界中听说的一些趣闻,其中就提到了那供奉在桃止镇中的那块血色陨石,顾枝轻声道:“后来我走到另一处地界的时候也听说了一样的传说,三百多年的某个夜晚,骤然间天上星河下坠,日月同天亮如白昼,人们抬头望去就能看见和传说故事所写所说一般的天上仙界,还有仙鹤齐鸣神人擂鼓,而后夜幕降临,人们便看见了有三道红色的光芒划破长空坠入人间,后来有缘人便得到了那些血色丝线缠绕的碎石,供奉为神仙之物。”
说着,顾枝伸出双手背转过身和傅庆安详细描述起那块摆放祠堂白玉盘上的陨石,顾枝接着说道:“在北元王朝所处的地界上看来一模一样的传说也广为流传,只是听说那块陨石落在北元王朝皇室龙兴之地,后来我也没找到时间机会去看一眼,不过按照流传的说法来看,人们之所以那么看重那些陨石不只是因为代表着仙人凌尘,更是因为那些陨石最终都带来了切实的巨大改变,桃止镇是迎来了莽荒开化,北元王朝皇室则是因此兴起。”
傅庆安琢磨着道:“我倒是听说过不少岛屿都曾挖出过天上陨石,只是没有亲眼所见,不知道和你所说是不是有所不同,不过倒是从未听说过陨石坠落人间之前还有那样的奇妙光景。”顾枝点点头,他也曾听说过有关天上陨石的传说,只是此次如此觉得意外,是因为亲眼所见又听说了那样一个言之凿凿的传说故事,这让顾枝对于那块缠绕血色丝线的陨石碎片有了不一样的观感感受,而且在顾枝走过的地界都流传着相同的传说,在知道了这些地界并不相通之后顾枝更是察觉到了奇怪,就像是云雾中有一条隐约细线却始终找不到线头线尾的存在。
顾枝轻声道:“我总觉得这和魔君如今能够操纵整座出云岛有关,并且桃止镇流传的传说已经他们所认为的蛮夷开化应该也与魔君脱不了干系,如此一来难道魔君就是三百年前随着那些陨石一同出现的?”说着,顾枝笑着摇摇头,自顾自道:“想什么呢?难道魔君还能使天上仙人降世不成。”傅庆安同样微微一笑。
后来顾枝又说起那对在北元王朝都城外朝天道小径中客栈酒馆相依为命的母女,那个因为身患重病而失聪的可爱女孩,说起此事的顾枝有些失落,更多的是失望,他沉声道:“那个女孩子的病症我也只能勉强抑制住,当年总是不肯用心用功多读几本医书,现在用尽全力却只能做到这样的程度,等到找到扶音一定要回去找到悦儿,即便不能恢复她的听力,也要让她尽量少些病痛折磨。”傅庆安知道,那深深的失望,是少年对于自己内心的拷问。
其实这些年来傅庆安和其他人也不是看不出来顾枝此人深藏的内在秉性,在顾筠病逝之后的骤然爆发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后来慢慢才察觉到这个平日里闲散惯了的少年,不只是在一些重要大事上心性卓绝和毅然魄力,隐隐能够成为当年行走天下九人之中的为首之人,更重要的是顾枝心性中那点璀璨的光芒既是构筑起他心境通明的关键所在,却也是最大的弊病。
所有人都看见了顾枝因为顾筠病逝的那股子失魂落魄,不只是因为死亡这件事情发生在亲近之人身上的重大冲击,而是少年那一路尸山血海走过之后已经习惯了将那些有关悲伤愤懑的情绪都藏在内心深处,就像自己亲手往身上肩头加了一层又一层的扁担,压弯了他的精气神,如果这些被少年视为底线的东西无形中绷断碎裂,恐怕那尸山血海走来都依然心境卓然的少年就极有可能沦落为心中煞气操纵的杀戮傀儡。
只是顾枝这么多年来从不曾彻底说出自己的内心所思所想,倒是对于他人心境上的瑕疵总能恰到好处地进行修缮缝补,可能只是在无形之中,对方都未必有所察觉,但是傅庆安却能看得出围绕在顾枝身边的许多人正在慢慢完善自己的心境,就像终于决定在奇星岛安居乐业的周厌,还有逐渐坚定自己内心的徐从稚,当然还有砥砺武道远走江湖的顾生,在守平小肆安稳习武的旗岸,甚至就连武道有成的武山也随着顾枝的潜移默化慢慢变得心境圆满,这还只是傅庆安能够看到的,也许还有许多。
总之对于顾枝这个人,算是比起其他人认识顾枝最早的傅庆安,其实内心感触更多的不只是同门师兄弟之间的照顾和欣慰,还有对于顾枝心境上也许他自己都还未完全察觉到的那种无形的影响力,傅庆安觉得这很好,比起顾枝已经是武道宗师还要更好,因为这样的一个武道宗师总能够站得更稳,也看得更远,总不至于走到最后身边空无一人,太过孤独。
不过那一丝正反两面极有可能瞬间颠覆的界限,傅庆安也有些隐隐的担忧,只能压下,静观其变。也许可以和当年期待再次出山的少年那般,更多些信心,毕竟顾枝已经给许多人带来了太多的惊喜。
终于两人身前不远处的走马道上再次出现了一幢建筑,是一座庭院深深的宅邸。宅邸大门门扉上悬挂着两幅彩绘门神画像,是光明岛历史上最为有名的那两位武将,汪洋上许多岛屿的门户上也都悬挂着这样两幅门神画像,镇宅辟邪。高门大户的屋檐下挂满了大红灯笼,围绕着整座宅邸像是缀满了火红的天边云彩,是朝霞漫天际的惊鸿一瞥,随着两人走近,那些红灯笼骤然点亮,即便是在天光洒满城墙的走马道上,那些灯笼烛火依旧闪烁着别样的光彩,照进人的心里去。
这座宅邸看着与寻常百姓的门户没什么区别,甚至就连那扇红木大门上都有几分斑驳痕迹,铺满院墙的瓦片微微残破,门前台阶上还散落着几点青苔,藏在光芒照不到的阴影处,肆意生长。宅邸大门虚掩着,顾枝和傅庆安眼力极好,哪怕是站在门外远处也能从缝隙中看见门后头的宽敞天井院落,青石铺就,还隐约围起来一处小小方塘,水声幽幽。
宅邸大门既然开着,顾枝和傅庆安便一同走上了门外台阶,站在大门前伸出手去就能轻易推开虚掩大门,顾枝看着豁然洞开的天井小院,那处方塘之中还有几尾各色有余随意游曳,水底还趴着几只懒得动弹的乌龟,水中藻荇交横,光影闪烁寥落,星星点点。
顾枝抬脚迈过门槛,向前走了几步,突然听见了身后传来吱呀的关门声,他回头望去,不知何时本该站在自己身后不远处的傅庆安已经又回到了台阶下,红木大门缓缓合拢,最后的缝隙之间,顾枝看见一脸茫然的傅庆安露出无奈苦笑。顾枝没有转身去强行打开那扇大门,他只是看着并无门闩落下的大门沉默良久,随后环顾小院四周,只有深深廊道通向后院,应该是各处房屋所在了。
小院居中方塘之后是一处祠堂模样的敞落大堂,摆放着礼数周到的几张桌椅,祠堂正中雪白墙壁上独独悬挂着一幅画卷,是那高山流水林木森森,山巅处云海蒸腾,有一个巍峨身影孤独站立,那人双手在前分别立掌出拳,双腿划出一个弧度,身形绷紧犹如一张弓弦,拳意却松松垮垮犹如潺潺溪水流淌千万里,自然而然。
顾枝缓缓向前走出几步,站在方塘之前透过祠堂其中的微弱烛火看着那副画卷,虽然看不清独自站立山巅那人的面貌,但是顾枝却无比熟悉这样一副画卷,以为在汪洋上几乎是随处可见,一些个传承有序的武林门派祖师堂中也有供奉这一幅画像,顾枝更是不久前刚巧在那座阁楼中的第八层看见此人。
正是后世武道开山之人,古往今来第一个有所记载的武道修行宗师,世间所有习武之人当之无愧的祖师爷,即便是死后千年也依旧享受香火供奉,若不是出于对这位祖师爷的敬重,不敢轻易僭越,这么多年下来恐怕许多武道修行之人都快给这位祖师爷塑金身了。
顾枝微微皱眉,就要在再踏出一步,可是就在他抬起脚的那一刹那,骤然间有无穷山岳之力压下,坠在他的肩头和背脊上,顾枝闷哼一声,膝盖弯曲就要跪在地上,可是他愣是双手手肘扬起,若有似无地“抬起”那些强压而下的山岳,他艰难抬头再次望向那副画卷,云烟浩渺,刹那间整座小院金光大盛,就在顾枝的视线中,无数面容模糊的人走出云海,一个个悬停站在小院半空。
那个站在画卷山巅独自出拳的武道祖师爷也一步跨出,好似穿越千古岁月和阴阳界限出现在了顾枝身前,走出烛火依旧微弱闪烁的祠堂,站在方塘对面,模糊面容上的那双眼眸直直望向顾枝。顾枝咬着牙冷哼一声,缓缓直起腰站直了身,肩头轻轻一抖,将那些山岳之力卸去,他拍拍手掌,环顾了一圈无悲无喜站在小院半空中的那些武道气息浓郁的先人,他呼出一口气,然后咧嘴笑着,抬头朗声道:“怎么?要打架?”
话语落下,一道剑气先至,而后刀光肆虐而来,紧随其后的是一声敲在心底深处的神人擂鼓声响,还有拳罡呼啸扑面而来,系着红缨的长枪一点寒芒先到,以及一道阴狠毒辣递向顾枝腰间的淬毒匕首,顾枝吐出一口气,绵长吐纳间隙已经拉开了一个拳架姿势,他双臂屈起护在面前,双腿分别向前后各自一踏,犹如骤然撑起了一个自成方圆的坚固壁障,那些随手袭来的攻击都撞在壁障之上,涟漪阵阵。
顾枝看着那几个身形微微前倾好似看着自己的模糊身影,笑着道:“我说各位师傅,即便要出手也不用这么不约而同吧,当年喂招的时候你们可没教过我面对围攻怎么做。”说话间,顾枝的双眼绽放出刺目的光芒,明晃晃照进人的心里去,他一眼就看得出来,这些武道气息缠身的模糊身影,便是许多年前在那座青潋山竹屋后院竹林中教授他武学的师傅们,出手果决,那般熟悉。
此外还有许多陌生气息的身影同样围绕着顾枝站在小院半空中,顾枝几乎可以确定,这些人无一不是历史上武道一途登峰造极的宗师高手,山巅上即便有人可以独断千万年,也依旧难以抹消这些人的登山足迹。那个站在顾枝对面的武道祖师爷,突然开口说话,犹如春雷猛然震动,划破长空,回荡在顾枝的心扉:“你是第四个来到此处的人,本来我们以为会是那个古往今来武道第一人的君洛,只是没想到是你,不过你还是差的太远了。”
武道祖师爷的话语声落下,那些模糊身影也有不少人朗声大大笑,嘲讽之意溢于言表,顾枝看了一眼那些显然早也不在认人世的熟悉身影,他脸上挂着笑意,高声问道:“差得远了?那就看看祖师爷和各位前辈想要看到什么样的武道风光了,我顾枝一人足以。”
那位武道祖师爷再次开口怒喝:“狂妄!武道不过才在半山腰,也敢口出狂言!今日我们都会出手,你只管使出百般武学,生死自负。”说完,那些身影也都不再言语,就连窃窃私语的嘲笑声都隐没,顾枝看着那六个熟悉的身影慢慢退入众多身影之中。
顾枝凝视着那位武道祖师爷的模糊面容,算是终于确定了这座宅邸小院为何存在了,看来这些居住此处的武道宗师们,即便只有武道气息还勉强留存,却一身气势鼎沛的真意丝毫未曾衰减,就在此处等待着后世武道登山之人来此一战,是要看一看如今的武道风光是不是比起以往要远远不如,还是另起一山蔚为大观。
顾枝摘下腰间朱红酒葫芦,晃了晃却没有酒水叮咚作响,他有些遗憾,不过还是笑着将酒葫芦系回腰间,他一手手掌抵住腰间长刀刀柄,微微低头然后猛然抬眼直视前方,他看着那位武道祖师爷,半步不退,就那样以一人之身占尽当世所有武道登山之人的风采,今日此时就在此处,与千年来的武道宗师们切磋论道。
最先出手的是一位拳罡绵柔却源源不绝的武道宗师,迎面而来犹如清风吹拂,顾枝却不自觉地微微眯起了眼眸,竟是不敢直视那蕴藏拳罡之中的大日光明和呼啸罡风,只是他依然没有丝毫动摇,只是以那个古怪拳架递出一拳,开山之势不可挡,轰然震动,就连整座宅邸都烟尘四起,只是天井小院依旧安然无恙,好像他们的交手落在了别处,丝毫不会影响这座小院。
站在宅邸门外的傅庆安不知何时重新背起了本该被他留在远处的木匣子,他双臂环胸,竖耳倾听小院里武道气息碰撞的震动,他摇摇头笑着呢喃道:“还好不是我进入其中,这看起来打得挺热闹啊。”
傅庆安丝毫没有尝试上前开门或是越过院墙的打算,因为就在宅邸红木大门缓缓合拢,顾枝身影消失的那一刻,两幅张贴在门扉上的彩绘门神画像有涟漪晃荡,然后那两位神色肃穆庄严的武将就各自手持武器出现在在了门外台阶上,举目眺望远处,好似没有看到眼前站着的傅庆安。
小院中已经有拳罡和踏天之势打退一位位武道宗师的顾枝依旧留有余力地笑着道:“各位宗师前辈们,可别因为看着我还轻松就不要脸皮地联手哈,不然跌了面子不是,小心我出去了就往外说啊。”顾枝这不说还好,话语声落下,那些隐隐落在后方的武道宗师就一同往前踏出一步,竟是有好几任同时出手,而没有出手的那些武道宗师也将武道气息都倾泻而出,无形中压力倍增。
顾枝干赶紧收敛笑意,终于无法维持那个拳架站在原地,他身形横移数步,堪堪躲过了几道呼啸而至的剑气,顾枝拍了拍胸口,一口真气还未能换一换,又一拳直冲面门,顾枝暴喝一声,一掌退去,武道气息碰撞溅射出刺目火花。
顾枝看着不知疲倦再次一哄而上的武道宗师,他终于不再故作轻松,后退一步抱拳行礼,朗声道:“后世习武之人顾枝,今日在此问道各位前辈,多有得罪,日后江湖再见,都在酒里了。”说完,顾枝微微弯腰,他竟是当着无数汹涌扑来的武道气息无所顾忌地闭上了双眼,顾枝心中有一个声音响起,泛起涟漪,回荡在整座天井小院,“我有一刀,名为太平!”
长刀出鞘,铮铮作响,那位站在方塘另一侧的武道祖师爷似乎隐隐露出笑意,他轻声呢喃:“后世武道,也别有风光嘛。”说完,他猛然向前一步踏出,一掌在前一拳紧随而至,满堂武道气息犹如银河落九天,全然砸在了那个出刀的白衣少年身上,白衣少年站在坠落星辰之中只管出刀,天地纵横,无处不在。
后世武道山巅,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当今唯有一人,手持太平刀,另起一山,天地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