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少年可语行歌处(三)
月华倾泻而下顺着祈山瀑布的陡峭之势流淌,祈水山庄占据了一整座高山,于是屋舍建筑都散落在山林间,彼此相隔甚远,只有召开山庄长老会议或是宴请八方来客才会启封的祈水楼今夜灯火辉煌的酒宴落幕。
夜幕下的山庄又恢复了静谧的祥和,一行由庄主首徒余珩和老管家孔祥岳亲自招待的年轻人,在山庄杂役的带领下去往临近山庄胜景祈山瀑布附近的几处宅邸,走在前方提着灯笼引路的杂役有些犯嘀咕,这四个看起来年纪甚至比余珩还要年轻许多的年轻人,居然能够让山庄如此看重,就连宅邸都安排在可以一览祈山瀑布景色的绝佳位置。
不过杂役可不敢随便和这些贵客搭话,虽然几人看起来都面目和善,但是看着最近山庄外松内紧的肃穆,即便是他们这些杂役也看得出来如今江湖上不算太平安生,所以杂役吃不准这几个年轻人的来头身份,只是将几人带到了连绵在一处的几处宅邸前,细心讲述了附近可供游玩观赏的祈水山庄风景后便告辞离去。
此时站在宅邸前的正是卓宴和顾枝一行人,在经历让少年和少女如今还目眩神摇觉得不可思议的盛大酒宴之后,两位初入江湖的年轻人没有察觉到酒宴上的许多隐蔽言语,他们只是觉得不可思议,原来碧山宗和祈水山庄的香火情如此厚重。此时卓宴脸色通红,兴许是酒喝的多了,也可能是因为多打量了几眼那个坐在山庄宴席高位的温柔女子。
顾枝看着卓宴已经有些醉了,说道:“那就先各自休息吧,明日我们再去看一看祈水山庄的景色?”卓宴和隋堇宸只是点头,少年和少女其实心中对于顾枝和傅庆安现在是百般感激和崇敬,因为方才酒席上许多两位初入江湖的年轻人不知所措的问答和寒暄,顾枝和傅庆安都恰到好处地解了围。
待得卓宴和隋堇宸各自走进祈水山庄定然已经收拾妥当的宅邸之后,顾枝看了一眼袖子里还顺走了一壶酒的傅庆安,笑着摘下腰间酒葫芦摇了摇,傅庆安也笑了起来,两人走入小院,不知是祈水山庄有意区别还是无意为之,顾枝和傅庆安住在一处宅邸之中,显然是没有卓宴和隋堇宸那般的好待遇,不过这种有意无意的试探和此时依旧从祈水楼那边传来的探看,顾枝和傅庆安不会在意。
看着四人都走进小院,站在已经灯火昏暗的祈水楼上顶层廊道中的余珩收回视线,没有做进一步的试探,孔祥岳背负双手来到余珩的身边,依旧似有似无地笑着,余珩沉声问道:“孔先生,看得出来那两人的深浅吗?”孔祥岳缓缓道:“你不是已经在酒宴上试探过几次了?还算恰到好处,应该不至于惹恼了对方。”
余珩微微皱眉默不作声,虽然刚才在酒宴上他有意说起些武道修行上的事情想要试探一下那两个年轻人的修为,结果其实和那两人看起来的修为差不多,虽有独到之处但显然还是些散修游侠的说法,依旧难以在武道一途上登堂入室,可是余珩总还是不太放心,如今庄主闭关,山庄虽然戒备森严,但难保此时会不会有哪些觊觎山庄的江湖人乘着江湖乱象横生就来乘虚而入,所以作为山庄管事之人的余珩最近可谓是劳心劳力。
孔祥岳看出余珩的担忧,安慰道:“应该是家学也有些渊源的习武之人,虽然自称无门无派可也颇有些见解,为人处世如今也没什么毛病,卓宴和隋堇宸虽然看起来心思单纯,却绝非蠢笨之人,四人一路走来交情便匪浅,看来那两人也不该是有意攀附关系觊觎山庄之人。”
余珩点点头,其实在酒宴上的一番交谈,余珩反而对那两个年轻人观感不错,毕竟是年纪相仿之人,武道见解也并不粗浅,若不是在如今江湖纷杂的现状下,没准余珩也愿意和两个年轻人多聊一些,结下一段善缘。
余珩看了一眼祈水楼不远处的一座宅邸,低声道:“就是希望烟妗不要闲来无事去找那几人切磋武道,卓宴和隋堇宸还好,如今修为不高,虽然资质根骨不错,但看来反而是被碧山宗给耽误了,烟妗对上这二人,即便是联手也能讨得上风,但那两个年轻人目前看来可都不在她之下,希望不会节外生枝。”
孔祥岳抚须而笑,说道:“我倒觉得让烟妗与他们交手一番没什么坏处,如今江湖上乱象四起,无论是庄主还是我们都不会放心烟妗出门游历,倒不如让她先与江湖人有所接触,吃亏也好坎坷也罢,终究还早,也在山庄之中。”余珩不置可否,眉眼间满是化不开的忧愁。
孔祥岳看着余珩的背影,有些感慨,这个年轻人已经挑起祈水山庄的担子有三四年了,其实已经做的非常不错,当年游历江湖时也声名威望,如今待人接物滴水不漏,无论是他孔祥宇还是庄主凌恪都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只是早就还是年轻人,不知这么早就心思深沉是好事还是坏事。
小院中,顾枝和傅庆安对坐在雕刻有棋盘的石桌旁各自饮酒,傅庆安看向皱眉思索着什么的顾枝,问道:“怎么愿意走慢一些了,明明秦山已经在眼前,而且是真正的秦山,我本以为你会不再管魔君这些看不出深意和缘由的手段,直接赶去秦山的。”顾枝摇摇头,不知是在回答傅庆安的问题还是自言自语,他低声道:“现在去秦山,我会死。”
傅庆安喝了一口酒,自然知道顾枝的意思,不是跨越山河万里来到出云岛的顾枝怕死,而是此时的顾枝知道自己哪怕走到秦山拼死出刀也没有战胜魔君的可能,所以心境通明却泛起涟漪的他需要走的慢一些,就像当年第一次出山落败的少年,同样需要回到青潋山竹屋再等一等,多想一想。
傅庆安问道:“不知道于琅他们此时又在何处,我总觉得应该不至于再把他们丢进那些云雾地界之中了,也许就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顾枝点点头,仰头喝酒,嗓音有些沙哑道:“没关系,反正秦山就在那里了,总能走到山脚下去。”
傅庆安将空荡荡的酒壶放在桌上,身体后仰靠着石桌,双手枕在脑后望向小院外的银河落九天,还有瀑布哗哗声响穿过山林回荡耳畔,顾枝伸出手触摸桌上的棋盘纹路,看着那些规规矩矩的线条,似乎想要试着将心中脑袋的一团乱麻也揪住线头线尾脉络清晰。
离开方寸岛和奇星岛时的顾枝很清楚,远赴出云岛就是为了出刀,虽然现在依旧没有改变想法,可是他逐渐想的更多,比如魔君为何要让自己走过那些地方看过那么多的人事,比如魔君为何要在云雾让自己身陷不知是幻觉还是记忆的往事,又比如魔君为何要将由他亲手覆灭的洞窟往事展现在自己面前。
还有如今明明已经身在秦山山脚,却依旧有所谓仙府机缘掀起江湖风波,当然还有真正掀起顾枝心境涟漪的孤城之行,顾枝总觉得在这其间,那个高坐秦山山巅的魔君一直就在冷眼旁观,他似乎想要告诉顾枝些什么却还是要让顾枝自己一一去看,走过千里山水。
最后顾枝将酒葫芦放在桌上,没有再去看棋盘纹路,他在小院中站了一夜,有时是开山的拳桩,有时是踏天步伐,有时又是当年修习刀剑术法的虚握之势,他始终闭着双眼,随性所至凭心而动,真气内力自然流淌全身,只是有意遮掩,又有傅庆安在旁,外界即便有视线探看,也难以看见顾枝流淌全身的那股气象万千。
祈水山庄无论是在太平年月还是如今的风波四起中,每一日都会有整座山庄弟子齐聚祈水楼前白玉广场操练武艺的传统,风雨无阻,今日破天荒的,居然是山庄大师兄余珩和庄主独女凌烟妗都现身,亲自带着山庄上下几百位弟子修习武道,更有山庄学塾先生孔祥岳带领山庄稚童在一旁诵读圣贤书籍,琅琅书声呼呼风声,山头气象蔚为大观,站在祈水楼上远观的辛梳,眯起眼睛柔柔笑着,只觉得自己这副多年病体都有豪气万丈升起。
早已醒来也在各自小院都借助日升紫气修行过后的卓宴和隋堇宸同样来到白玉广场附近旁观,祈水山庄倒是没有这种忌讳,甚至还有杂役在旁跟随着贵客看是否有需要相助的地方,自然也会油然自豪地讲述起祈水山庄这扬名江湖的特有拳桩,不仅仅是锤炼真气打熬体魄,更能裨益心境安稳大道感悟。
祈水山庄无数屋舍建筑都有意无意围绕着山腰处那座祈山瀑布而建,祈水山庄为昨日来到庄子里的几位贵客安排的住宅距离那祈山瀑布都不远,只需推开宅院后门就能见到一道精心铺好白石板的山崖小径,沿着小径沿途走过祈水山庄亲手搭建的行亭和观景台,便能来到那鬼斧神工打造的石台,足够迎面感受激荡吹拂的水雾气息。
此时祈水山庄为看客打造的观景石台附近一棵苍天古树上,躺着一个背后靠着木匣的年轻人,有脚步声临近树下,顾枝抬起头看着闭目养神的傅庆安,笑道:“不去看看祈水山庄扬名江湖的拳桩?”傅庆安伸了个懒腰坐起身,他看着树下一夜未睡的顾枝,说道:“看你打了一夜的拳架,实在提不起兴趣了。”
顾枝笑着摇摇头,昨夜心头涟漪阵阵睡不着的他一直在院子里走桩习武,虽然都是些年少时就烂熟于心的简单架式,顾枝愣是来来回回走了一晚上,最后傅庆安不知何时独自来到这祈山瀑布附近观景休憩了。
顾枝盘腿坐在树下,傅庆安提起木匣翻身跃下,问道:“还要在祈水山庄待多久?看山庄的态度,卓宴和隋堇宸应该不会那么早离开,兴许还会在此历练一阵,昨夜那个余珩不会有意说起山庄接下来等庄主出关之后可能也会去那仙山争先台夺取机缘,没准天赋不错的卓宴和隋堇宸也会被那个不知为何如此看重香火情的庄主带在身边,送他们一场游历历练。”
顾枝点点头,他眯眼望向瀑布流水,不知为何记忆回到了几年前在临近宿微城前夜梦中见到的那道瀑布,顾枝随口道:“待会余珩应该会再来找我们,又或者那个庄主会特意出关寻我们,如今江湖上的波云诡谲,我们俩突如其来难免会让他们多想,没准就会想到是否和那仙缘有关,所以静观其变吧,如果没有节外生枝的话,我们就去争先台看看。”
傅庆安不觉得奇怪,即便二人已经收敛了气息,可是如今江湖上的纷杂由不得这些江湖门派不小心再小心,又有了那仙缘所在引动人心浮躁,再多的试探都不为过,顾枝和傅庆安也不会介意,至于仙府争先台是一定要去的,这个听起来和当年奇星岛魔君创建的鬼门关截然不同却其实司职相近的势力,如果不去亲眼看上一看,顾枝依旧无法安心走到那座秦山。
果然过了不久,顾枝和傅庆安站起身并肩看着瀑布,身后几人脚步声由远及近,凌烟妗带着辛梳还有卓宴和隋堇宸来到瀑布前观景,生性潇洒的女侠凌烟妗虽然看不太上眼卓宴和隋堇宸的武道修为,却也没有故意冷落,大大咧咧地说起祈山瀑布的巍峨和声名远扬,听的从小就在山中门派修行的卓宴和隋堇宸大开眼界。
走近了,凌烟妗看见那两个修为不上不下却刚好隐隐压了自己一头的顾枝和傅庆安,一直不曾管过山庄事宜和江湖事的凌烟妗还是没琢磨明白昨夜那场盛大酒宴的缘由,按理来说就凭眼前这些人的修为还不足以让祈水山庄兴师动众才对,这就是心思单纯只知晓练武修行的凌烟妗看待江湖的脉络,修为高自然说的上话也当得起他人另眼相待,其他声名地位权势身世背景都是浮云。
凌烟妗看着顾枝和傅庆安有些跃跃欲试,只是心中默念师兄余珩和先生孔祥岳的嘱托,就压下了翻涌真气,向已经笑着走来的顾枝和傅庆安抱拳致礼,顾枝和傅庆安礼数周到地回礼,几人一同行走祈水山庄的山水间,凌烟妗说到那些风景名胜的典故兴起时还会随手出拳挥刀,意气风发,显然对于自己山水胜景和如今在江湖上闯荡下的赫赫声名颇为自豪。
站在山庄顶上的一处山崖上俯瞰山川,凌烟妗还在豪气纵横地说着什么,卓宴和隋堇宸听得专心致志,辛梳也满脸惊奇,顾枝和傅庆安本在侧耳聆听,突然两人对视一眼,然后看了一眼山庄门口的方向,两人没有出声说什么,直到庄子山门牌坊楼那个地方轰然一声响,有喊声传遍祈水山庄:“游侠鄣浑,特来拜访祈水山庄。”
本还眉飞色舞的凌烟妗蓦然大怒,按住腰间刀柄怒气冲冲道:“又来了,这些家伙还真以为我们祈水山庄不敢下狠手是吧?”辛梳小心翼翼低声问道:“烟妗,这是怎么了?”
凌烟妗脚步匆匆就要赶下山,咬牙切齿道:“那些江湖人听说我父亲闭关之后,就一个个都要来拜访山庄,其实就是想要找人切磋一番,那些自诩只是弱了我父亲一筹又不敢对上我父亲的跳梁小丑就想要借此机会扬名,这段日子都来了好几个了。”
说完,凌烟妗拔腿就要下山,余珩却不知何时来到了凌烟妗身边,皱着眉头说道:“烟妗,不要冲动,还不用你这么急匆匆出手,庄子自有应对。”
余珩又看向卓宴和顾枝几人,抱拳歉意道:“抱歉,惊扰几位了,祈水山庄应对这些已经算是熟稔,诸位无需担心。”卓宴和隋堇宸茫然回礼,顾枝和傅庆安也回礼点头。
凌烟妗不满道:“师兄,那游侠鄣浑素来号称一刀之下见生死,我早就想跟这个说大话的家伙一决高下了,让我去嘛。”余珩摇摇头道:“你几个师兄师姐已经赶过去了,你就不要去节外生枝了。”凌烟妗还要反驳几句,余珩却皱着眉头悄悄摇晃手指,凌烟妗只能作罢,独自生闷气。
其实凌烟妗知道最近其水水山庄这般肃杀的原因,不只是因为江湖上的仙缘而戒备森严,而是不久前号称闭关精进武道的父亲凌恪其实不是主动闭关,否则在这纷乱大势下,声名在外的祈水山庄早该主动动身去往仙府争先台夺取机缘了,怎么也不会如此犹豫不决。
那是因为不久前凌恪外出回来之后,居然受了些隐伤,算不上动摇根本,却也有些难熬,听父亲说是在争夺一样和仙府机缘密切相关的紧要物件时被人暗算,如今祈水山庄便只能先自保固守,待得凌恪重新出关再做打算。
那些江湖游侠不知是知晓些内幕还是无意,最近来的十分频繁,虽然都被山庄打了回去,却还是源源不绝地来此寻求扬名机会,可把山庄恶心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