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少年可语行歌处(六)
祈水山庄的车队已经来到峡谷之前,那两扇犹如大门一般矗立两侧的峭壁高耸巍峨,直叫人站在底下根本看不起顶上的景色,一直跟在山庄车队后头和两侧的将士中有一骑快步跑出来到凌恪和孔祥岳身边。
那个年纪不大却已经担任一军大将的男子沉声道:“前方云升谷历来乃是兵家必争之地,凌庄主依然想要选择此路吗?不瞒庄主,出发之前,大将军叮嘱过,那些一直盯着山庄的家伙不可能放弃这么一个得天独厚的地方,即便是我们澄山营骑兵也难以在此处发挥太大用处,最好还是绕路而行。”
凌恪看向远处云升谷的蜿蜒上山路和两侧陡峭崖壁,他握住腰间佩刀沉声道:“既然知道那些人肯定在此驻兵埋伏,那么即便我们今日绕过去了,今后肯定还是袭扰不断,我相信纪小将军肯定还早有安排了吧,澄山营不会对此局面毫无准备,我们祈水山庄也有强闯此处的勇气,倒不如在此与他们拼上一拼,好过今后被蚊虫吵吵来的痛快。”身后跟随祈水山庄的澄山营小将军纪蒙面色沉凝点点头,显然对于凌恪的回答也是早有预料了,他调转马头,手掌挥舞,澄山营便开始按照先前的计划分散开来,隐隐呈扇形。
车队缓缓驶向峡谷,原本还谈笑风生的车队此时都已经静默不语,就连坐在马车中的辛梳都察觉到了气氛的凝滞,凌烟妗坐在辛梳身边伸手握住刀柄,呼吸吐纳严阵以待,骑马行走在马车附近的卓宴和隋堇宸神色警惕地环顾四周,行走在车队最前方的凌恪和孔祥岳神色也并不轻松,若只是应对江湖上的杀机,祈水山庄还真不会如何畏怯,但若是那些割据势力座下的大军开拔攻打,祈水山庄和澄山营就要难以应付了。
车队中唯独还气态悠闲的恐怕就只有那两个许多祈水山庄都十分陌生的年轻人了,这两个人当初和祈水山庄的贵客,碧山宗的那两位少侠一同住在山庄之后,居然还跟着一路注定险象环生的山庄前往仙府争先台,而且庄主似乎对这两个年纪轻轻的游侠还十分客气,许多祈水山庄弟子其实不太理解,有的甚至觉得那两人修为不过也是平平,便有些嫉妒眼红起来,觉得肯定是什么豪阀世族的权贵子弟,这才能让庄主礼敬一二,看那绿竹刀鞘和装模做样的木匣子,肯定也不过就是摆设罢了,属于那种丢进江湖里就要被淹死的假把式。
眼前峡谷之间的蜿蜒山路倾斜向上,车队缓缓踏上了山路底下,就在此时有烟尘四起,众人眺望山路顶上,只见烟雾之中有无数模糊身影缓缓走出,祈水山庄弟子和澄山营顿时如临大敌,只是等那些烟尘逐渐散去,所有人都有些愣住了,就连凌恪和孔祥岳都有些皱眉头。
原来那些站在山路之上的并不是原先预料的军队兵卒,竟是一个个手持锄头钉耙瑟瑟发抖的村民,人数众多,一个个好像还是从田地里就直接被抓了过来充场面的,裤腿袖管挽起,黝黑皮肤上满是汗水和烟尘,他们眼神游移不定,握着本该是讨生活如今却成了武器的村野器具不知所措。
凌恪和孔祥岳猛然抬头望去,只见两侧峭壁之上有影影绰绰的披甲身影,一个威名赫赫割据一方的大将军骑着高头大马俯瞰而下,嘴角似有讥笑。凌恪咬着牙道:“好阴险的手段,这是想要我祈水山庄里外不是人进退两难,要么杀了这些村民,要么困在这山谷中,或者干脆打道回府绕道而行,不过我估计无论怎么选,那些居高临下的将士都不会善罢甘休,收拾残局也好直接出手也好,祈水山庄注定是没办法应对得当了。”孔祥岳看向那些被军队推到前头来送死的村民,眼神幽幽。
纪蒙纵马来到凌恪身侧,沉声问道:“庄主,现在如何打算?”凌恪摇摇头,说道:“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我只是没想到他们能够如此残忍阴险,居然将百姓推出来当挡箭牌,哪怕我们不杀了这些村民拼死逃出去,只要这些百姓死在了这里,他们那些军队冲杀而过,最后再盖上我们山庄的头上,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凌恪仰头望向那个居高临下的大将军,冷冷道:“好算计。”
纪蒙眼神凝重望向那些无辜百姓,其实已经知道祈水山庄会怎么做了,这些百姓已经注定不可能活着离开这里了,那么祈水山庄和澄山营能做的就是冲杀过去,再把那些军队也该收拾了,到时候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怎么说不还是祈水山庄说了算,这些百姓的死就怪不到祈水山庄头上来了。
凌烟妗已经持刀走出车厢站在车辕上,她眺望向那些无辜百姓,她握着刀柄的手青筋暴起却有些无能为力,她看着前方父亲和孔祥岳的背影,突然有种无力感,好似这一刻高高在上的父亲和孔祥岳先生成了生杀予夺的判官,那些百姓只是命如纸的些许尘埃罢了。
凌烟妗咬牙望向高处那个身披黑甲的大将军,她苍白脸色慢慢变得坚毅,呼出一口气,她手握刀柄跨出一步跳下马车,一步步来到凌恪和孔祥岳身边,凌烟妗仰头看着马背上的凌恪和孔祥岳说道:“父亲,先生,让我去试试将那将军杀了吧,只要杀了那个将军,届时群龙无首的军队就会溃散,这些百姓也无需枉死。”凌恪面无表情地低下头看着凌烟妗,语气淡漠道:“你?即便是我也做不到在这样的局面下取上将首级,送死的事情不是这么做的。”
说完,凌恪看了一眼身边的几个嫡传弟子,示意他们照看好凌烟妗,然后有意无意地瞥了眼顾枝和傅庆安,凌恪收回视线,看着那些慢慢走近的百姓,和纪蒙开始商讨接下来的应对之计。凌烟妗被几个师兄师姐带回了车厢中和辛梳呆在一起,
卓宴和隋堇宸坐在马背上看着失魂落回到车厢的凌烟妗,两人对视一眼,骑马来到顾枝和傅庆安身边,低声问道:“顾大哥,傅大哥,这是怎么回事?”顾枝望向前头那几位领头之人的身影,最后他深深看着那个儒衫老者的背影,嘴角似乎挂着讥讽的笑意,傅庆安看着卓宴说道:“祈水山庄没打算就此退走。”卓宴震惊道:“那岂不是要和那些百姓对上?”傅庆安默默点头,隋堇宸脸色苍白,咬着嘴唇问道:“这会死很多无辜之人的。”
顾枝坐在马背上双手攥着缰绳,神色如常道:“成王败寇嘛,想要在乱世之中成事哪一个不是手段狠辣之辈。”卓宴低声呢喃道:“可凌庄主在江湖上向来是以刚正义气闻名的,更是公认的武林盟主人选,胸襟眼界还有道德修养无人不称道,这……”顾枝看着卓宴,笑道:“怎么?觉得不可思议,为何那个平日里修身极好的凌恪此时却视人命如草芥,甚至此后也绝不会承认今天在这云升谷中他做了什么,将来人们所说的肯定是敌对大将坑杀百姓,祈水山庄仗义出手,凌恪还是人们口口相传的义庄庄主。当然,前提是祈水山庄能够在这场埋伏只能活下来,还对那些埋伏之人斩草除根。”
卓宴不由得身体颤抖起来,隋堇宸双拳紧握,低声道:“可是这样不对。”傅庆安看了一眼卓宴和隋堇宸,心中叹息,如今的乱世和江湖风云根本没有时间和机会让这些初入江湖的年轻人慢慢习惯熟悉,甚至一开始就要面临这样的不可思议。
傅庆安没有去看前方已经做好筹划的凌恪和孔祥岳,他只是坐在马背上看向一旁的顾枝,其实他更好奇说着自己也是江湖雏儿的顾枝会对眼前作何应对,顾枝听过隋堇宸的这句话之后就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然后他缓缓起身蹲在马背上,轻声道:“这当然不对,只是对于现在对峙双方的谋划之人,没谁会觉得自己错了,就连这乱世也不会觉得错了,只要最后三份仙缘花落各自手中,天下再次太平,今日死在这云升谷中的平民百姓又有何关系呢?站在高处的人,登山的人,脚下踩死几只蝼蚁不过无关紧要,因为他们看得更远,心中的抱负也更大更重,所以一路上许多微不足道的生死和对错又如何呢?”
顾枝的声音断断续续低不可闻,只有傅庆安听的分明,然后他就看见顾枝蹲在马背上伸了个懒腰,咧嘴笑道:“不过还好,等到顾枝行走江湖的时候已经不需要袖手旁观无能为力了。”
说完,顾枝看向卓宴和隋堇宸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江湖没什么好的,只是我们一直以为心中那座江湖永远都是芳草依依草长莺飞,可是无论有多少人多少事告诉你们对的可以是错的,错的也可以是对的,都不要觉得自己的善恶和最低最根本的道理就可以舍弃了,有时候傻一点,再坚持一下吧,你们可以想一想,天底下不还有一个顾枝嘛,天塌了高个子先顶上,你们只管在江湖上纵马前行。”
顾枝在马背上站起身,瞬时间无论是祈水山庄的车队还是那些站在云升谷峭壁上的人都望了过来,顾枝看着卓宴和隋堇宸最后说道:“不过别学我,还没走过多少路也没读过多少书是没理由说世间人事不过如此的,且慢行,多看多想吧,希望你们能够好好地走上一遍真正的江湖。”
话语声落下,顾枝看了一眼傅庆安,傅庆安笑着站起身,也一般无二地站在马背上,两个年轻人并肩而立,顾枝看向凌恪和孔祥岳,最后少年看着孔祥岳咧嘴笑了笑,眼中居然有些怜悯,只是一闪而逝。
轰然间,云升峡谷的山路脚下眨眼间有碎裂缝隙如蛛网一般纵横而去,一个从马背上跃下的白衣身影双脚落地,只是身形一矮一跃,山路上烟尘四起,人们抬眼望去,一道白色闪电就在那座陡峭崖壁一路蜿蜒攀升而去。傅庆安站在马背上,没有跟随那道白色身影前行飞升,他只是望着那一袭白衣飘摇落在峭壁之上,注定在视线不可及的高处面对着成千上万严阵以待的甲士,傅庆安觉得少年的背影有些陌生,可是却又觉得有些熟悉,他不知从何处掏出了一壶酒,自顾自喝了起来。
峭壁之上,顾枝没有再看底下山路上祈水山庄众人和那些依旧不知所措只能在军队的压迫上一步步向着祈水山庄车队和澄山营前行送死的百姓,顾枝抬起一只手猛然一挥,狂风呼啸卷动着那些攒射而至的飞箭七零八落,那个身披黑甲的将军已经默默退到了重重护卫之后,他虽然没把这个脑子进水冲上来送死的江湖人放在眼中,但也不想自己白白站在前方遭了殃。
顾枝身形闪烁转眼来到手持盾牌挡在前方的军阵之前,他弯腰踏地冲天而起,又一轮飞箭射向半空中的白衣少年,顾枝大袖翻摇那些飞箭骤然转折方向,砸在重重护卫的盾牌军阵之中,似乎还蕴藏了汹涌的真气内力,一时间将那些手持盾牌的甲士都砸得倒滑出去,而此时那个白衣身影已经深入军阵之中,手掌掌心抵住刀柄,贴地疾走,像是没有看见那些直直刺来的无数长矛枪尖。
顾枝身形辗转腾挪,那些竭力挥舞长枪长矛的甲士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尾白色游鱼恰到好处地游曳穿行于重重阻碍之间,竟是又拉近了和渐渐躲在军队后方的那位黑甲将军的距离。
顾枝猛然止步,眼前盾牌军阵迅猛散开,十数匹高头大马嘶吼着冲来,坐在马背上的持矛甲士奋力一刺,直奔顾枝的头颅和胸口,一时间四面八方都布满了呼啸的风声和尖锐长矛的锋芒,顾枝站定之后却没有拔刀,而是借着骤然立在原地的势头一脚后撤踏地,故技重施再次身形飘摇而起,竟是硬生生握在了一把长矛的锋芒之下,然后犹如一袭翻滚白布缠绕着长矛一拳砸在了那个坐在马背上之人的铠甲之上。
随着这一骑轰然翻倒在地,长矛骑兵的包围圈就被撕裂开了一道缺口,顾枝身影快如闪电,并不和这些甲士缠斗,拼着跟随骑兵之后的步卒的长枪拂过肩头和后背的险峻攻势,瞬间再次突破了一道防御线,似乎从他落在峭壁之上就可以看得分明想好了,此时竟是直直冲在了距离那位黑甲将军最近的一条线上。
散布四周的甲士迅猛收拢在一处,若是有人如飞鸟掠过高空俯瞰而下,就会发现此时那个依旧没有出刀的白衣身影就像一根去势不绝的飞箭硬生生撕扯着不断聚拢的几千甲士形成的包围圈,只能像是溪水涟漪一般不断散开,而那人卷起漫天尘沙,直指坐在马背上的那个黑甲将军。
终于坐镇军中护卫那位将军的武道高手掠阵而出,几位修为深厚的江湖高手无需言语,直接就各自站好方位,拦住了白衣少年的前冲身影,顾枝早有预料,他竟是当着那些武道高手的面换了一口气,迅猛刁钻的拳头和刀剑如雨纷纷落在顾枝身上。
顾枝咧嘴一笑骤然屈膝,身形如同一座不动山岳,眼见刀剑就要砍在他的身上,顾枝眼睛一亮,一掌扯住了一位武道高手的拳头,然后借势就地旋转一圈,竟是由着那些刀剑的呼啸而来的残余剑气和刀芒砸在后背,然后白衣少年翻滚出去,手掌拍地就这样撞出了包围,身形拔高落地,已经稳稳当当站在了那位黑甲将军座下神驹的头颅之上。
顾枝站在马头上随手扯下了身上已经残破不堪的一袭白衣,余下的依旧是一件素净白色长衫,少年负手而立,神色从容,身上竟是看不见一点伤势,顾枝凝视着那位黑甲将军的双眼,身后已经有剑气编织的罗网和刀光交错而成的雷云压下,顾枝取下腰间刀鞘,只是高高扬起,便有从上而下劈落的刀芒将那些剑气和刀光撕扯成漫天碎片,卷起呼啸黄沙龙卷将那些聚拢而来的甲士都砸了出去。
峭壁上的惊天动静自然都落在了崖下山路上所有人的耳中,那些百姓已经停下了脚步,听着犹如神人降下神罚雷霆的声响愈加神色恐慌,那些逼迫他们的甲士已经全部赶往那处峭壁,只是注定来不及了。凌恪坐在马背上仰望而去,神色复杂,他刚才并没有故意欺骗凌烟妗,哪怕拼上性命他也做不到杀了那个黑甲将军。
凌烟妗和辛梳站在车厢外仰头凝望,却注定看不见丝毫,凌烟妗有些内心郁闷却又觉得豪气纵横,原来那个像是一个读书人一般散淡的白衣少年是一个敢向千军万马出刀的江湖豪侠啊。傅庆安站在马背上将喝完的空酒壶系在马鞍一侧,然后笑着看了一眼身后早就和初见时一般目瞪口呆的卓宴和隋堇宸,傅庆安身形拔地而起,已经去往那位峭壁之上。
有一颗头颅挥洒着鲜血滚落山路,所有人看得分明,正是那个黑甲将军的首级,那些围在峭壁上的军队已经悄然退去,祈水山庄和澄山营的车队得以再次前行,只是那两个年轻人再也没有回来。
峭壁上,那两个年轻人早已远去,有一人轻声问道:“不回去了?江湖也不走了?”另一个声音回道:“江湖还是要走的,区区一个祈水山庄算什么江湖,只不过这条道路不是我想要走的江湖罢了。”
两个年轻人远去,白衣少年摘下腰间酒葫芦缓缓饮酒,心中块垒稍减,如切如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