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曾换日月变天地(六)
圣坤海域作为八大海域之中疆域仅次于玉乾海域的一处汪洋大海,那座因为道德谷而声名远扬的岚涯岛自然天下皆知,可是如今人们说起圣坤海域却也绕不开那座拥有一位天坤榜上次席武道宗师坐镇的金藤岛,更因为金藤岛近些年毫不掩饰野心,不仅收拢了附近五座岛屿作为藩属势力,更以武力和商贸往来的不同手段隐隐占据了圣坤海域之上霸主的地位。
虽然人们在暗地里还是要骂一句金藤岛的人心不足蛇吞象,可是人们也不得不承认,在如今的汪洋之上,除了光明岛之外已经没有哪座岛屿能够与金藤岛相互掣肘了,那座因为魔君而百废待兴的奇星岛依然需要更多的时间,至于位于圣坤海域附近的奉震、乘巽、宣艮三大海域更是尚未有一个能够一锤定音的强者可以与金藤皇帝叫板。
所以如今天下也有一些声音在说,八大海域已经被分割作为以光明岛为首的四大海域和以金藤岛为首的四大海域,不过这种说法大多还是被人嗤之以鼻,区区一个因为奇星岛陷入颓势而顺势崛起的金藤岛何来的能力和胆量敢与光明岛叫板,只是不可否认的是,如今在光明岛大开的海上商路航线之上,金藤岛的旗帜就是不弱于光明岛旗帜的强大象征。
圣坤海域之中有见风使舵依附于金藤岛的岛屿,也有独善其身冷眼旁观的岛屿,比如岚涯岛;还有一些是岛屿和岛主实力都不上不下便还在犹豫徘徊的,比如承源岛。
如今承源岛上的局势有些微妙,那个年纪轻轻的新任岛主传闻尚未完全炼化岛屿之主的力量,于是被当朝权势最盛的柳家牢牢掌握在手中,而且作为当朝宰相的柳家家主更是个目光长远之人,不仅没有借着如今的机会大肆收敛权财,而是死心塌地地为那个年轻的岛主铲除异己。
承源皇帝想做却不能做的事情柳家来做,承源皇帝想杀却不能杀的人柳家来杀,凡是需要承源皇帝动动手指头的事情柳家都能做到锦上添花,极尽谄媚,于是承源皇帝手中的许多权势也就顺理成章地落入了柳家手中,虽然颇有些狐假虎威的嫌疑,但是不可否认,如今柳家已经彻底拉拢了那个年轻岛主的信任,柳家注定就要作为承源岛最为强盛的家族绵延百年了。
可是柳家家主这段时间却极为愤怒焦躁,因为就在承源皇帝和柳家的眼皮子底下,那个依附于柳家的十大世家中最忠心耿耿的宋家居然一夜之间覆灭了,宋家家主和所有手中掌握权势的宋家血脉都死在了那座宋家祠堂中,除了那些和宋家所掌握权势无所关联的子孙后人、老幼妇孺和仆役婢女得以逃过一劫,所有人的尸体都和那座富丽堂皇的宋家宅邸一同付之一炬。
可是无论事后柳家动用了京城中多少的势力都完全找不到那个凶手的丝毫蛛丝马迹,除非那个凶手拥有不弱于承源岛主的实力,要么就是京城中有人事先知晓此事帮助那个凶手事后将所有痕迹都抹去了,柳家家主震怒之下在京城中开始了大肆的清洗,可是大半年过去了,除了那些个在暗地里还想要多捞取些利益的老鼠屎,全然没能查到那个凶手及其背后之人的丝毫踪迹。
柳家没有就此善罢甘休,已经许多年未曾有人胆敢如此触犯柳家和十大世家的威严了,所以柳家的清洗蔓延出了京城,开始在整座岛屿之中挖地三尺,这既是柳家家主要给依附于柳家的十大世家一个交代,也是要彰显柳家的权势不容侵犯。
承源王朝虽然是整座承源岛势力最大的王朝,并且还有承源岛主坐镇,可是依旧有些亡国势力和零散的起义军不断和承源王朝边军有些摩擦,承源王朝不是没有实力将这些势力一网打尽,可是如果将这些势力打散了却没能斩草除根,那么躲在承源王朝内部的残余势力会让承源王朝更为头疼,倒不如将那些势力留在那里,顶多就是和边军有些交错摩擦,至少看得见摸得着,不至于躲在背后捅刀子。
可是柳家在整座王朝的清洗何等丧心病狂,居然还打算让承源王朝边军主动出击将所有残存势力都给杀个干净,既是示威也是实在担忧那个胆敢灭门宋家的凶手会躲在某处伺机而动,柳家不怕权势相撞的豪阀氏族,却唯独怕这种不要命的单枪匹马之徒,所以当年那个君洛和谢洵两人就能纵横天下的江湖鼎盛格局已经被柳家百般打压,那些江湖门派和游侠只能在柳家手心上夹着尾巴做人。
承源岛上的波云诡谲,在江湖上早已不再抛头露面隐居山野的皕云门开始封山,以前还会有些江湖上的朋友慕名而来,如今却是谁也登不上那座皕云门的山头了,当初朝廷清洗朝廷之时,最后是皕云门和其他几大山头门派与朝廷和柳家坐下来商议出了如今的格局,可是那之后皕云门非但没有借此机会攀附柳家乘势夺取武林大局,反而愈加远离纷争,甚至近些年都不再收取弟子,摆出了隐世不出的姿态。
皕云门所在的觞剑山位于承源王朝中部重城玄鹤城西边那处绵延山脉之中,除了那条以往可以由江湖人攀登拜访如今却严密把守断绝的巍峨登山道外,其实皕云门内门弟子和与皕云门关系更紧密的一些江湖朋友或势力都知道还有一条刀剑路可以直抵觞剑山山巅,今日已经许久未曾有人登山的刀剑路上有一位年轻男子竹杖芒鞋缓缓登山,沿途时不时便会驻足环顾四周,看着那些就在刀剑路旁的一座座皕云门祖师前辈墓碑。
年轻男子擦了擦额头汗水,仰头望去,皕云门的祖师堂就在不远处,天光洒落缭绕烟雾,年轻人突然觉得有些安心和难得的宁静,山路之上出现了一位身穿紫色长袍的中年男子,年轻男子手拄竹杖,行礼道:“见过奉门主。”那个紫色长袍的男子却让开一步,没有受年轻人这一礼,他袖袍翻卷竟是要行跪拜之礼,年轻男子却连忙笑着摆摆手,说道:“奉门主不必行礼。”说完,年轻男子加快脚步走到皕云门门主奉熵身边并肩而立,两人继续登山。
奉熵犹豫了一下,轻声问道:“他的消息也传到京城去了?”年轻男子笑着摇摇头道:“没有,那样不一定能瞒得过柳家的眼睛,我们以前另外有所安排,一旬之前他传了消息给我,我就暗中离开京城赶来皕云门了。”奉熵点点头,突然停下脚步,年轻男子也已经拄着竹杖停步,此事二人所站位置眺望而去正好能够将那座玄鹤城映入眼帘。
年轻男子由衷感慨道:“当年谁能想到区区一座承源岛玄鹤城之中居然能够走出一位前无古人想必更是后无来者的武道宗师,恐怕几十年前的承源岛江湖也想不到,那两个孤身走天下的武道高手,之后的武道登高路居然走得那般遥远。”奉熵望着玄鹤城的热闹繁华,知道那个远走千万里又归来的年轻人就在城中,他叹息一声:“可惜都已成过往了。”
年轻男子突然笑了起来,低声说道:“当年柳家得知那两人在外头的名声之后可是吓得半死,生怕柳家当年假借承源岛主之名宣召入京的那位小神医会将在京城所遭受的事情都告知那两人,最后还好有惊无险,只是那个如今已经没了宋家倒是一直被蒙在鼓里,也不知道是幸事还是悲哀。”奉熵缓缓道:“福祸无门惟人自招。”年轻男子轻轻笑着。
玄鹤城中的一处僻静巷弄中,一位头戴斗笠的年轻男子来到一座早已荒废多年却也没人重新入住其中的狭小宅院外头,年轻男子轻轻摘下斗笠,脸上有些风霜痕迹,却显得少年愈加稳重,少年腰间有一把绿竹刀鞘,他看着眼前宅院早已剥落斑驳的彩绘门神和两幅春联,他轻轻摩挲着腰间的绿竹刀鞘。
不知在小巷中宅院外独自站了多久,少年手中多出了一壶酒,他揭开泥封轻轻洒酒在地,低声道:“顾枝说江湖百代千年风光总是不同,唯有杯中酒遥寄当年事和故人。以前没怎么逛过玄鹤城,今日走了一遍,觉得还是没什么不一样,甚至不如奇星岛的城池来的繁华,我去过了那座桥洞也看过了早就倒塌的许多权贵府邸,当年你们的事迹如今也还有人口口相传,真是威风啊。不过接下来我也想做一件威风的事情了,虽然不一定能够成功,可是总想要试一试,将来和顾枝他们一起喝酒,总不至于在说大话上面弱了一筹。”
少年最后蹲下身,仰起头将壶中酒一饮而尽,轻声道:“希望能够尽快结束吧,然后我就将灵霜也接来这里,嗯,也可以回去奇星岛。嘿嘿,不能多想,还是之后再说吧,要是没成功的话可不一定能够通过灵霜父亲的考验,你说你要是还活着多好啊,以你在神药学院的名声,给我撑撑腰也好啊,还得我自己答应什么三年之约。算了,不怪你了,暂时应该打不过你那两个兄弟,等我哪天打得过顾枝了再说吧。”
最后少年站起身,他重新戴上斗笠,笑容灿烂,想着远方光明岛上的那个眼中似有万千山水流传的灵动女子,想着奇星岛上那个总是喜欢劝自己喝酒的顾枝和会细心地说要好好照顾自己的扶音,想着就在玄鹤城外一座山清水秀之地的孤零零坟墓,身边有无尽花海相伴,想着那座独自矗立山中小径尽头的无字石碑。
皕云门祖师堂外,手持竹杖的年轻男子独自站在山巅,身后顾生缓缓走近,年轻男子冷冷道:“你就不怕我杀了你?”顾生摘下腰间绿竹刀鞘,转动手腕不以为意道:“你可以试试看。”年轻男子转头看着顾生,眼神冷漠:“见我也敢不行礼?”顾生看着年轻男子的双眼,缓缓道:“等你哪一天把柳家彻底给拆了,我兴许还会喊你一声陛下,只是现在,愿赌服输,喊我一声师傅听听看。”
年轻男子瞬间破功,转身苦着脸道:“你这出去这么长时间了能不能别再记着这件事了,还有,如果不是我帮你收拾残局,没准柳家那个老王八蛋真能查出你来。”顾生走到年轻男子身边并肩而立,随口道:“那时柳家查到我也没用,我已经离开承源岛了,有本事追杀我到奇星岛去啊。”年轻男子垮着肩头嘟囔道:“你这去了一趟仇都报完了?”
顾生呼出一口气,点点头淡然道:“都解决了。”年轻男子试探着问道:“你真把他杀了?”顾生瞥了年轻男子一眼,回道:“没有,赶紧谈正事吧,再耽搁下去柳家迟早发现你已经偷偷溜出了京城。”年轻男子双手笼袖,缓缓道:“十大世家随着宋家分崩离析之后已经开始有些异动了,不用半年,拿下其中半数不成问题,剩下的要么是死心塌地给柳家做狗的,要么就是可以试着拉拢的。五大边军已经慢慢剔除柳家的影响,只是因为做的隐蔽没什么太大进展,但是接下来却可以借助那些顽抗势力筹谋一二。不过当年被你这个暗杀第一人差不多打服了的听海楼现在已经彻底归于我手下了,柳家恐怕还被蒙在鼓里,想必在消息收集和一些暗地里的手段运转,足够柳家喝一壶的了。”
顾生点点头,轻声道:“具体的谋划还是要由你去做,只是我这一次行走汪洋有了些不同的展望和想法,可能会对我们的计划锦上添花。”年轻男子笑道:“怎么,一座承源岛还不够?现在我们可还不能与金藤岛扳手腕。”
顾生摇摇头道:“不是在外,而是在承源岛内部。以前我们只是看着光明岛在做,如今我觉得百废待兴的奇星岛其实更值得我们去学,一来我们没有当年光明皇帝那样的强势和足够的勇武智谋,二来如今已经圣坤海域有金藤岛虎视眈眈其实没有机会给我们彻底推倒重来,只能按照循序渐进的法子,但是分寸火候也不用可以压制,大刀阔斧之外也可以放开手脚。”
年轻男子看着顾生,问道:“我当年虽然在你的捶打下已经彻底炼化祖宗流传下来的修为了,但你也知道,如今的承源岛在八大海域中根本不够看,单单靠我掣肘金藤岛尚且做不到,可不一定能够在承源岛上做到什么地步。”
顾生微微一笑:“当年不过和你玩笑言语,其实没想着掺和进这些谋划当中,只是想着顺手帮助你这家伙把前人馈赠都拿到手,然后再把那个尾大不掉的柳家给收拾了,可是如今我觉得当年说的大话可行,并且势在必行,光明岛和奇星岛已经走在了前头,金藤岛目光短浅且不去说,可是我们如果还是固步自封,最终说不定滚滚大势压下,也就说没就没了。”
顾生伸出手指着海外的方向,缓缓道:“在奇星岛上有一位兄长在闲聊时与我说过一句话,是说光明岛和奇星岛如今百般变化的关键,便是看到如今真正掌控整片汪洋的不是那潮起潮落波涛起伏,而是人心所向。他还说世道规矩千万年一直在变,一家一姓循环流转已经屡见不鲜,那么是不是可以试着换一种思路脉络,也换一片天地主人。”
顾生随口说着惊天动地的豪言壮语,他低声道:“以前我只是看着承源岛自己胡思乱想,如今我觉得为什么还要再等呢?难道眼睁睁看着那些贪婪鬼祟之徒把控权势更久?难道看着百姓蒙昧停滞不前更久?倒不如一刀劈开了去,换了日月变天地,再看一看风景是不是更好。”
年轻的承源皇帝看着身边认识已久的顾生,突然觉得和当年那个愁苦满怀的人已经截然不同,当年的少年心胸间其实也有壮阔山河,否则本该身份地位悬殊的两人也不会有这份难得情谊,只是那时的少年好像对所有一切视而不见,更不在意心中那份展望有多了不起。
看着顾生,承源皇帝轻声问道:“你中邪了?”顾生大手一挥,笑道:“放心,承源岛上有你,也还有我嘛,金藤皇帝怎么了,敢站在我面前也就是一刀的事情,什么柳家什么十大世家,都是狗屁,我有一刀且问,谁来?”
还是年轻人模样的承源皇帝看着顾生,蓦然放声大笑:“好!那就换了日月便如何!”说完,承源皇帝戳了戳顾生的肩头,低声道:“我打不过的你堵上哈。”顾生嫌弃地看了一眼,说道:“没事,我那个兄长说了,打不过就跑,他来打。”承源皇帝挠了挠头,问道:“你那兄长到底是谁啊?”顾生握住腰间刀柄,高声道:“地藏顾枝!”
承源皇帝看着顾生神色不像作伪,心想都是姓顾,这家伙不会出了趟门还真多认了个天坤榜的武道宗师做兄长吧,这身世比起自己丝毫不遑多让了啊,一个神医父亲,两个武道宗师叔伯,如今还有一个武道宗师兄长,了不起了不起。
承源皇帝咳嗽一声,低声道:“以后有机会引荐引荐。”顾生看着当年就说过自己仰慕顾枝的承源皇帝,笑的开怀。
最后承源皇帝问道:“诶,现在你的仇都报完了,姓氏还改不改了?”
顾生摇摇头,轻声道:“这是对我娘亲的承诺,也是我自己的决定,毕竟我的父亲姓顾名筠。”
顾生俯瞰万里山河,意气风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