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曾记当初少年时(二)
简随杏疑惑问道:“掌柜的,这是何意?这些茶水好像不是我们点的呀?哟,还是酒楼最富盛名的望潮茶,没想到今日我们竟有这么大的面子。”
酒楼老板没有在意简随杏的调侃,循着窗台望去,轻声说道:“这是那位老爷送给你们的,说是为方才的惊扰略作赔罪。”
说到这里,酒楼老板看了一眼陌生的顾枝和傅庆安,见简随杏没有说什么,这才开口低声道:“如果没有猜错的话,那位富贵老爷就是如今天下最富有的那尊财神爷,听闻有好几支万人大军都离不开他的钱财支撑,此人不仅富可敌国,而且还是各大割据势力与江湖门派的座上宾,真真正正的钱财祖师爷。
跟在他身边出手的那个扈从,姓伍,名驹鞅,乃是二十年前江湖上掀起腥风血雨的那座魔教的首席供奉,杀人无数不说,一身修为通天造化,若是不长眼招惹到了他们,恐怕莫名其妙死无全尸都不奇怪。”
简随杏倒了一杯茶水,点点头说道:“多谢掌柜的提醒,好在方才我们并无冲突,也算结下了一份善缘。”酒楼老板点点头,这才转身离去。顾枝看了一眼简随杏其实并无什么起伏的神色变化,知道那个在顾枝和傅庆安看来只能算是修为平平的扈从,同样没能入了这位深藏不露的武道高手之眼。
不过简随杏也没有表现出什么来,依旧是那个温文尔雅的教书先生,一边为章穗碗中夹了好些肉菜,温声嘱咐着吃慢些,一边继续与顾枝和傅庆安闲聊,谈天说地,既有关于燕沙镇的更多传闻,也有圣贤书籍上的道德学问,顾枝和傅庆安应对得顺遂自然,显然也是简随杏为人处世上的娴熟,一桌子饭菜吃得宾主尽欢。
下午简随杏依旧在学塾中授业解惑,顾枝和傅庆安则外出寻找愿意临时加人并且顺路离开荒漠的商队,最终找到了一家燕沙镇本地的镖局,不知是因为看见过简随杏与二人走在一块还是生性豪迈,听过顾枝和傅庆安的请求之后便爽快答应,还直接谈拢了银两,顾枝和傅庆安心满意足地回到学塾小院,觉得今夜应该请简随杏喝一顿酒,然后便可以静静等待三日之后的商队启程。
对于简随杏,虽然不知此人为何隐藏一身修为躲在燕沙镇当一个学塾教书先生二十余年也任劳任怨,街头巷尾有人闲聊说起也多是称赞之语,看来此人安安稳稳大隐隐于市确实是收起了锋芒,做一个平淡无奇的教书先生。
期间两人路过那座仙石井的时候,看见那位胖老者带着孙女还有那个名为伍驹鞅的扈从,正在与一些小镇当地百姓询问有关那块天火碎石的下落,只是现在的百姓们大多都已经不知道那块传说由祖宗先人从仙人手中得到的天火碎石是否还存在。
胖老者并无什么倨傲神态,言谈之间便与寻常市井老者一般无二,只是那个安静坐在胖老者身边的少女看见了已经第三次见面的顾枝和傅庆安,有些羞赧地低着头小心打量,这让胖老者和伍驹鞅也注意到了路过的两人,胖老者笑着点头示意,顾枝和傅庆安也点点头,假装没有看到那个伍驹鞅眼中一闪而过的狠厉之意。
两人晃晃荡荡沿着小镇走了一圈,还去看了一眼小镇南北的两座城门,并不高耸巍峨,也是由简单的黄沙碎石铸造而成,两扇大门瞧着厚重,只是不如那些繁华城池的城门,恐怕几位青壮汉子合力就能轻易推开。
小镇也没有什么驻守护卫,毕竟只是一座常住之人不足千人的荒漠中转小镇,迎来送往更多的还是路过的商贾行人,无需如此戒备森严,此处地处沙漠之中,也不是什么兵家必争之地,更不是一座江湖门派会选择落地的好山水。
北城门附近有一块巨石之上刻着有关那位红衣仙人为燕沙镇先人开凿水井和筑造城墙屋舍的帮助,显然是寻找了一位学识渊博的书生夫子,用情真意切的言语洋洋洒洒写满了整面巨石,最后落款只是燕沙镇而已。
顾枝和傅庆安绕到巨石背后,看到了简随杏提起的那些刀剑痕迹,一块本该巍峨高大的巨石此时已经消瘦许多,便是那些路过此地的江湖人若是看见了这个江湖上鼎鼎有名的红衣武道宗师的故事,便多半都要祭出一刀一剑的,在巨石上留下痕迹,遥寄那位宗师前辈的大德,渐渐地巨石就小了许多。
顾枝腰间依旧挂着绿竹刀鞘,不过简随杏没有多问什么,应该是当作了远游书生的防身物件,傅庆安双臂环胸开玩笑道:“你要不要来上一刀,不过恐怕一个力道掌握不好,整块巨石都要化作齑粉。”
顾枝翻了个白眼,一副你知道还没话找话说的表情,傅庆安无所事事地耸耸肩,身后没有背着那个木匣,他向来如此,既不担心木匣不在身边是不是会突然遭遇强敌,也不在乎木匣会被人给偷了去。
两人又沿着燕沙镇的城墙走了一圈,其实除了南北两座大门,燕沙镇东西两侧并没有明显的城墙和城门,大多都是沙漠之上拱起的山坡和日渐荒废的一些建筑便当作了小镇的外围,燕沙镇的百姓还真没有遇见过由于城墙失防便深陷危机的局面,这么多年来一直安然无事,恍若一座人来人往的世外桃源,那些已经不需要走南闯北的老人和尚且年幼的孩子住在此处倒也算是舒适自在。
渐渐地黄昏余晖落下,四周温度便骤然降低,好似一下子从炎炎夏日便到了秋末的萧索,顾枝和傅庆安走回了学塾,短短几步路,天色便很快暗了下来,远远地能够看见学塾已经点燃烛火。
章穗从不远处小心翼翼地跑来,手中提着两只盒子,简随杏笑着走在一旁,手中拎着几壶酒,笑道:“慢点。”看见了归来的顾枝和傅庆安,简随杏晃了晃手上的酒壶,却见顾枝也神色无奈地举起手上的酒壶,顿时哑然失笑,摇摇头。
几人走进小院,屋檐下的灯笼光晕柔和,洒落在已经收拾起棋盘的石桌上,四人围坐,将盒子里的新鲜菜肴都放在桌上,顾枝不好意思地说道:“真是麻烦简先生了,本来还说今夜要请先生的,最后没想到还是蹭了先生的光。”
简随杏依旧一身儒衫青衣,却没有那份坐在学塾中的肃然,此时言语随意许多,笑道:“无妨,今夜之后不是还有时间嘛,接下来我和章穗的五脏庙就劳烦二位了。”顾枝和傅庆安笑着点点头。
几人也闲来无事,便细嚼慢咽吃得不急,章穗吃得最快,简随杏因为喝了些酒,说话便更随意了些,就让章穗先独自回去书房中抄书读书。看着章穗走进书房的背影,简随杏眼神温和,就像是看着自家的孩子一般,其实这么多年下来,两人也都将各自看作亲人了。这份眼神中的真心言语和情感流露,顾枝看着真切,仰头一饮而尽杯中酒。
此时石桌旁已经放着几个酒壶了,顾枝和傅庆安带来的酒已然喝完,此时喝的便是简随杏的酒了。简随杏回过神来,揉了揉脸颊说道:“许久没有去过外头了,听来往的人说现在外面无论是庙堂还是江湖都不再安生,看来读书人会不太好过了,当然,更不好过的还是百姓,硝烟四起家破人亡,那些眼中只有权势和财富的人哪会在意多死或是少死几只蝼蚁呢。”说着,简随杏喝了一口酒,脸色微红,显然是有感而发。
顾枝端起酒杯看了一眼天空中的高悬明月,感慨道:“一路走来,虽然不能是山河破碎,可是风声鹤唳山雨欲来,这对于那些既无准备又无可奈何的百姓来说最是难熬,谁也并不知道能够往何处去躲,只能随波逐流,日夜忧虑生死之事。”
简随杏自嘲一笑道:“所以啊,还是我这怯懦避世之人有先见之明了,没敢在外面面对那些才华横溢的读书人,便自己躲起来做学问,固步自封夜郎自大,也算是祸福相依,居然躲过了外头的乱世。”
简随杏叹了口气:“不过再这么乱下去,燕沙镇的百姓也要不好过了,除了那些发战争财的胆大之人,谁还敢在烽火狼烟之中做买卖啊,有命挣钱没命花。”
傅庆安点点头,不过笑着说道:“简先生妄自菲薄了,先生做学问的本事可不算弱了,我看那些蒙童虽然没什么心思在圣贤书籍上,却对先生所讲都能有兴趣纳入己身之中,现在可能看不出什么来,将来随着年岁渐长思索更多,也就明白今日这份难得的授业有多值得记住。”
简随杏哈哈一笑,举起酒杯说道:“这话说的,值得喝一杯酒。”傅庆安笑着饮酒,顾枝也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突然问道:“简先生如何看待圣贤所说‘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的?”简随杏愣了愣,似乎没想到顾枝会突然问起圣贤言语,他端着酒杯轻声说道:“我得想想。”
顾枝也并不催促,只是抬头看了一眼天上逐渐被云海遮掩的明月,简随杏缓缓说道:“儒家本说自古以来就有人性本意善恶之辩,千百年来派系分明争执不休,至今也没有一锤定音的说法。于是就有圣贤提出了另外的道路脉络,便是说人的本心原初并无善恶之分,从根本上否定了心性的生来如此,无关教化也无关缘由,只是从一开始就没有泾渭分明的善恶,就像天上仙人无需争辩的法旨本意,直指天理,即‘无善无恶心之体’。
关于岁月变迁人心的转移,此时就渐渐开始需要回到善恶分明的道路上来,去考究一个人所行之事所思之想的来龙去脉,最终判定一个善恶区别。但是圣贤同样给出了不同的脉络延展,是说世间人事之所以会有善恶之分,其实根源还是在于人的本心本意之动摇,看待世事对错是非便会自然而然地筑造一个人心中的善恶之分,也许不是非善即恶的两种极端,世人更多的还是位于两者之间,可能并不知晓善恶本心,却自然随心随性行,于是就有了‘有善有恶意之动’。”
简随杏喝了一口酒,轻轻放下酒杯,双手手指缩在袖中,继续轻声道:“读过的书走过的路,看过的风景听过的故事,就是慢慢塑造一个人心境和所为的根源,良知是人心本源,从一开始没有善恶之分,随着所见所闻所知更多,就会自然而然地以心中无形的尺度去衡量人事的对错是非,可能是大小也可能是高低,最后便是知晓了其间善恶,即‘知善知恶是良知’。
至于圣贤所说的最后‘格物’二字,自然是知晓世间善恶之后极好的看待和解决方法,却难免玄妙难懂,世间无数读书人琢磨一辈子都不一定能够明白,现在的我,恐怕也想不明白。”简随杏说完,无奈笑着摇摇头,举杯示意顾枝。
顾枝笑着放下酒杯,手心抵住刀柄,看着简随杏的双眼,顾枝的眼中此时却毫无笑意,他看着简随杏轻声问道:“那么简先生如何看待当下的对错是否,又觉得善恶何在呢?”不知何时,学塾小院外站满了人影,火光滔天,那些握着火把站在院外的人脸上没有丝毫情感神色,眼神淡漠,就像是一具具牵线木偶。学塾远处,还有一处地方此时已经嘈杂声响四起,更加耀眼的火光照亮了那一处的夜空。
简随杏轻轻放下酒杯,笑着看向顾枝和傅庆安,轻声道:“看来这些酒里的东西果然对你们没什么用处啊。”简随杏站起身,望向那个点燃烛火的书房,此时那位男孩应该已经沉沉睡去,等到他再次醒来,熟悉的燕沙镇会变得无比陌生,许多平日里点头言笑的人会变成一具冷冰冰的尸体,许多往来的商贾行人会死无全尸,当然,他这个先生会奄奄一息却留的一条性命,然后带着男孩离开此地,去往那座仙府争先台,一步登天。
简随杏依旧双手笼袖,那些站在小院外已无神智的人群缓缓走进小镇,简随杏身形飘摇落在小院院墙上,他笑看着逐渐被人群围拢的顾枝和傅庆安,轻声道:“善恶之分?对错是非?没关系,我还会有更长的时间慢慢思索,而这个肮脏不堪的世道还是要变一变才更好,待得江山换了一代人,再来说这些圣贤道理,也许会比现在更有效果。”
简随杏没有再看如瓮中之鳖的顾枝和傅庆安,转头望向客栈酒楼那边,有些可惜,有些兴奋。
顾枝坐在石桌旁呼出一口气,突然笑了起来,他缓缓站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