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太平刀

第五十五章,曾记当初少年时(五)

    水桶摇摇晃晃,本该满满当当的一整桶水此时却半数都洒落在地,他低头咬着牙拖拽步伐继续走着,即便还有无数的拳打脚踢从四面八方落他的身上,那样痛进骨肉里又疼痛在心头的深切苦难他尽数接下。

    嘴角有血液流下已经浸湿了眼前衣襟,他眼眶噙满泪水却倔强地不肯落下,他不敢抬起头,因为落在身上的拳头根本比不上那一双双望来的眼睛,他们几乎空洞无神的眼眸中那种深刻的仇恨和苦苦的压抑,他只能倔强又注定无用地一趟趟走过仙石井到学塾小院的这段路,最终水桶中依然还是会空无一物。

    他回到学塾小院外,愣愣站在院门外,不远处学堂屋檐下坐着那两个年轻人和燕沙镇里主事的一位长者,他知道那人叫做卢雍,平日里没少来此处找简先生喝茶,时不时还会拎着几壶酒前来,笑着说自家孙儿顽劣,请简先生多担待,对他这个被简先生捡回家中的孤儿也多有照顾,平常少不了慈祥笑脸相迎,此时望过来的眼神却是那样冷漠。

    顾枝坐在屋檐下没有去看那个依旧苦苦压抑着想要一刀刺死自己的孩子,他看着对面的卢雍,轻声打消了对方的顾虑,说道:“卢前辈放心,简随杏死后不用有什么后患,他所说的那个魔教,我问过一位叫做伍驹鞅的人,他说魔教已经彻底覆灭,二十年来更是早就再无什么残存势力,所以不必担心简随杏背后还会有人冒出来。另外,昨夜来到小镇外的两人,本来是冲着简随杏来的,现在拿了他们想要的东西之后已经远去,也不会再回到这里了。”卢雍点点头,沉声道:“多谢顾少侠。”

    傅庆安望向小镇城门的方向,那两个落败的家伙应该已经离得远远的了吧,恐怕这辈子都不会想要回到燕沙镇来触霉头,在他们看来此处就是不祥之地,毕竟以为将仙缘藏在一个无关之人的身上引出那个一直躲在小镇的魔教少主,然后二人联手再将这个隐患给除去了,没想到最后连小镇城门都走不进去,还被两个横空出世的武道高手压迫得毫无还手之力。

    距离燕沙镇极远处的一处沙堆上,身披破碎道袍的老者就地盘腿而坐,虽然闭着双眼,心神却始终警惕身边那个虽然飞剑已毁却肯定还另有后手的游侠鸿谬,双方只是临时结盟,可不一定不会在背后捅刀子。道袍老者沉声道:“你确定这份仙缘能够逼那个老家伙出手抢夺?”

    鸿谬吐出一口浊气,冷冷道:“放心吧,那老家伙和你差不多,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肯定会想要这份无尽岁月的仙缘苟延残喘,到时候只要我说出这份仙缘在你这里,他肯定按耐不住要动心,乖乖拿着手上那份无上武力的仙缘来换。”

    说到这里,鸿谬睁开眼睛望着远方讥讽道:“你应该比我更清楚那老家伙吧,你以为他真会乖乖帮着什么祈水山庄谋取百代千秋大业?笑话。”

    道袍老者也睁开眼睛,倒是不觉得鸿谬此话有什么不对,几十年前的江湖上他和那个如今躲在祈水山庄的老家伙是极富盛名争锋相对的老对手了,若是那家伙知道这份他势在必得的仙缘落在了老对手的手里,那家伙肯定按耐不住就要出手,到时候他和鸿谬联手想要杀了那家伙不成问题。

    道袍老者回望一眼远处已经不见踪影的燕沙镇,喃喃道:“他们为何要把这份仙缘拱手相让?”鸿谬站起身,转了转手腕,淡淡道:“你觉得凭他们的实力,想要从谁手中夺走仙缘不是易如反掌?如果他们也是前去争先台的话,我觉得我们还是早点跪下求饶的好。”道袍老者不置可否,倒不是身为江湖顶尖宗门之主的他拉不下这个脸面,而是他不觉得如此做就能阻挡住那两人。

    道袍老者也站起身,手中握着一根金钗,其上镶嵌着一颗荧光闪烁的蓝色珠子,正是那份仙缘的信物,只要凭借此物去往争先台得到仙府认可,那么就能稳稳将这份仙缘拿到手。鸿谬也收回视线,两人对视一眼,看出了各自眼底深深的忌惮和无可奈何,他们没再多说,快速远离了那座燕沙镇,如果可以的话他们这辈子都不想遇见那两个家伙了,只是原先的谋划也不会就这样罢休,事在人为。

    燕沙镇已经破败不堪的学塾小院中,卢雍告辞离去,小镇里还有那么多家破人亡的百姓需要他去走访看望,更何况他的家中也有亲人离世,此时实在没什么心气和精神,得到那两位武功盖世的大侠无需担心的承诺之后,他便离开了,没有看一眼那个始终站在院门外一动不动的孩子。

    章穗拎着井水已经所剩无几的木桶走进小院,将水倒入已经见底的水缸中,可是只是这样一个小小的动作,那个已经遍布裂纹的水缸便碎裂成满地碎片,章穗愣在原地,默不作声地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捡起碎片。

    傅庆安看向顾枝问道:“为何最后还要把仙缘给他们?”顾枝手中握着酒葫芦,却没有喝酒,轻声回道:“既然他们想要我们又不想要,那么就给他们又如何?而且如果继续留在我们这里或是那个女孩的身上都会招惹来更多的麻烦事,干脆就还给他们好了。”

    傅庆安双手枕在后脑勺,随口道:“我还以为你会干脆把他们也给废了或是直接杀了呢。毕竟为了自己的谋划就将无辜之人牵扯进了生死难料的境地,根本不顾后果也不顾他人死活。”

    顾枝挥挥手没有说话,傅庆安瞥了一眼顾枝,此时的白衣少年好像有些疲惫,可是昨夜对战简随杏对于顾枝来说应该不至于如此伤筋动骨才对。

    顾枝仰头望向晴空万里,缓缓道:“简随杏的尸体呢?”不远处那个蹲在地上的孩子肩膀微颤,傅庆安看了眼倒塌大半的院墙,说道:“好像被小镇百姓给扔到沙漠里去喂野兽了,我在想,要是简随杏没有选择自刎,而是被你废了武功留下一条性命,会不会被小镇百姓给生生撕碎了。”

    顾枝语气平淡道:“会,小镇平日里德高望重的学塾教书先生,哪怕是在昨夜那样的混乱局面下人们依旧想要找到他的帮助,可是最后却发现他才是害得所有人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谁都会想要活生生杀了他的。”章穗蹲在地上咬牙切齿低吼道:“你胡说!”

    顾枝看也不看章穗,继续说道:“还有那些把孩子送到学塾里来读书的百姓恐怕此时都悔青了肠子,自家孩子跟了这么一个草芥人命心狠手辣的人学了这么多年的学问,谁知道最后会不会因此变成什么样的人。”章穗手中攥紧碎片,猛地站起身怒视顾枝,手掌已经被碎片勒出血液。

    章穗涨红了脸看着顾枝吼道:“你闭嘴!简先生平日里帮了大家那么多忙,谁家里头有些急事不是来找简先生帮忙的?简先生从来没有二话更不会要什么报酬谢礼!简先生是治学修身的读书人,那些在学塾里读书的孩子每一个都成长得好好的,平常谁不说简先生教导有方!”

    顾枝随意打断了章穗的话语,冷冷道:“你也说了,那是以前,现在的简随杏呢?一个即便已经死了人们却恨不得生啖其肉的坏种,为了一己私欲就可以害死整个小镇的人,现在谁都只会认为他简随杏平日里是人面兽心道貌岸然,走过学塾谁不吐几口唾沫?”傅庆安坐在顾枝身边,眼神平静看着此时有些陌生的顾枝。

    章穗一把扔出手里沾染鲜血的碎片,顾枝随便挥袖便都轻飘飘落在身前,章穗气得浑身打颤,沙哑着声音嘶吼道:“胡说八道!大家才不会这样呢,简先生,简先生他……”

    顾枝终于看向章穗,他眼神淡漠直视着双眼血红的孩子,冷笑道:“你自己摸着你身上那些被街上同龄人打砸出来的伤口,再看一看学塾小院外那些已经家破人亡的小镇百姓,你问问你自己你信吗?简随杏是什么样的人?他是把你捡回家的先生,他说修身治学传道授业的教书先生,他是小镇里所有人仰慕敬佩的读书人,可是他做了什么?”

    顾枝突然间变得怒不可遏,只有那双眼睛依旧清澈毫无涟漪波动,他站起身指着杂乱不堪的学塾小院,盯着倔强仰起头和自己对视的章穗,压抑着声音说道:“简随杏辜负了小镇百姓的信任和倾佩,他在仙石井里投毒,他杀了小镇里那些见了面都会与他笑着寒暄的百姓,他害得小镇里家家户户皆缟素,你告诉我,你告诉小镇里的百姓,简随杏是什么人?”

    章穗恶狠狠直视着顾枝的双眼,眼泪已经抑制不住地流淌而下,他咬着牙说道:“简先生一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他不是这样的人。”

    顾枝挥挥手直接打断了孩子已经语无伦次的话语,冷漠道:“简随杏有难言之隐?是,他身为魔教少主没能和宗门共存亡反而逃到这么一个僻静地方龟缩起来,他为了夺回权势和那个什么狗屁宗门的地位,他可以罔顾小镇里这么多人的性命,当年他也可以仗着魔教少主的身份为所欲为,这就是他的难言之隐?那小镇里的百姓呢?大家没有什么难言之隐吗?谁想要自己的父母亲人沦为别人操控下的行尸走肉,最后还要跟着殉葬?”

    章穗咽了口唾沫,已经说不话来的孩子依旧死死攥着拳头,任由鲜血浸润十指,他依旧倔强地看着顾枝,却已经视线模糊,顾枝上前一步掌刀劈开孩子的后脑勺,章穗随即闭上眼睛瘫软在地,顾枝一只手扶着孩子将他带回了还完好无损的书房,轻轻放在木板床上关上门走到屋檐下,重新坐下拿着酒葫芦沉默不语。

    傅庆安轻声说道:“如此心境和情绪的起伏,这个孩子若是熬不过去这道坎恐怕以后就要废了。”顾枝怔怔望着远处,小镇里依旧忙忙碌碌嘈杂四起,百姓们忙着处理家中的后事,惊魂未定的商贾过路人躲在客栈里不敢随意外出。

    顾枝呼出一口气说道:“他从昨晚眼睁睁看着简随杏死在眼前,尸体又被小镇百姓丢弃在荒漠之后,就一直不停地去往仙石井汲水,一趟又一趟全不停歇,哪怕沿路有那么多平日里会与他嬉笑打闹的同龄人对他拳打脚踢,哪怕有那么多撕心裂肺的百姓会对他辱骂仇怨,他还是一次次走出小院走上那条路,他不是身上不痛也不是听不见那些话语,哪怕其实此事跟他毫无关系,可是他却想要一人代替他的简先生担起这些罪责,对他来说最难熬的是心里的那个简先生和此时人人喊打的那个简随杏,好像根本就是一个人。”

    傅庆安叹息一声说道:“真不知道是该说这孩子从小没了父母便早早懂事成熟还是简随杏平日里教导有方,这么小年纪的孩子就有这份心性,换成另外一个人要么在昨晚就已经疯了,要么此时也已经自己一头撞死,或是想明白便和小镇百姓一起痛骂那个恶魔简随杏,却总不至于像此时这般难熬。”

    顾枝收回视线,摩挲着手里的酒葫芦,低声道:“所以他希望他能熬过去,无论是为了他心里的简先生,还是小镇里的百姓,或是他自己,只要活下去,一切就都还有去处和来处。”顾枝转头看了一眼书房紧闭屋门,就像看着那栋翠绿的竹屋。

    在许多年前有一个才华横溢德高望重的神医,为了小时候的那份情谊也为了他自己心中的选择,毅然决然来到早已支离破碎的奇星岛,在混乱之中凭着那一身单薄身躯为一个孩子撑起一片天,带着孩子来到尚且安稳的山林中,他亲手搭建起一座遮挡风雨的竹屋,他牵着茫然懵懂的孩子的手,去看山河万里也去看人间烟火,他教孩子读书写字,教孩子知礼学理,他早早白了头发,任劳任怨将孩子好好养大,后来还多了一个小女孩,他依旧那样自在安然,一切都有条不紊,两个孩子都成长的很好很好。

    许多年以后已经长大的孩子来到一座学塾小院,他看见深藏不露的教书先生与一个和当年的孩子差不多岁数的男孩一起相依为命,他本以为他们也会与当年的孩子和先生一样,慢慢地一起长大,可是最终那个教书先生却转眼就成了十恶不赦的恶魔,一切的幻想都被撕扯干净。

    所以昨晚的顾枝其实没有留手,甚至他很想亲手一拳打烂那个简随杏的身躯,就好像砸碎一个胆敢玷污少年心中那片净土的杂碎,可是他看见那个孩子跑出书房的撕心裂肺,他看见那个人在自己手下的毫无悔意,他突然就疲惫不堪,因为过了这么多年顾枝还是觉得,原来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一个人能够像当年的先生一样,只身化山海,为身后的孩子遮风挡雨,指引前行的方向。

    傅庆安看着顾枝的侧脸,轻声问道:“你想试着帮章穗度过这道坎?”

    顾枝摇摇头:“这道坎会永远留在章穗的心中,哪怕此后他已经真正认为简随杏的所作所为是错的,哪怕今后那些小镇百姓不再无妄指责他,可是不管过了多少年,他都永远忘不了今时今日还有曾经与简随杏走过的路途,所以现在的他只能找到一个方法绕过这道心坎,只有如此才能活下去。”

    傅庆安点点头,仰头天幕,日光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