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太平刀

第五十九章,此心光明见苍生(三)

    城门下,一支从黄沙大漠中挣扎走出的商队居然还算齐整,相较其他赶至此处的车马的狼狈实在好得太多了,毕竟那一场席卷天地间的风沙龙卷即便在此处城池都能遥遥看见,真是遮天蔽日神明之怒。

    守卫城门的卫士自然认得那位城主大人和城外那位大将军都奉为座上宾的财神爷,于是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仔细查看商队一行人的关牒。阮巨富回头对着那个牵着马匹缰绳走进城池的白衣少年点点头,顾枝笑着点头致意。

    在这座城里是有阮家的商铺分号在的,也有一座客栈酒楼记在阮家名下,阮巨富吩咐手下几个心腹清点货物和记好账簿,独自带着伍驹鞅和阮凝与顾枝前往酒楼。

    顾枝笑着说道:“不必如此麻烦阮老先生,若是耽误了买卖就不好了。”阮巨富爽朗大笑一挥手道:“无妨,这些事情若是都要我亲自过问那一天天的不得忙死了,还是忙里偷闲与顾少侠喝酒才对。”

    阮凝在阮巨富身边扯了扯他的袖子,低声说道:“爷爷,少喝点酒。”阮巨富尴尬一笑,顾枝却会心一笑,摸了摸腰间酒葫芦。

    酒楼的生意极好,三层楼都闹哄哄的挤满了人,看见了阮巨富这位大老板,酒楼掌柜惊慌失措,急忙就要去腾出一个位置来,阮巨富其实并不在意这些繁文缛节,看见了一楼窗台附近还有一个狭小位置,询问顾枝是否介意,顾枝自然没有不可,于是四人便就坐在了那处,若不是看见阮巨富和那个年纪轻轻却能被大老板热络招待的少侠都算是和颜悦色,酒楼掌柜就不是额头冒汗那么轻松了。

    酒楼一楼鱼龙混杂,既有风尘仆仆赶路而至的商贾,也有风霜满面脚下搁着竹箱的游学书生,有那豪饮呼喊的江湖侠客,也有聚在一处低声商议着什么的三两好友,阮巨富听见有人在大声议论不久前那场忽如其来又骤然消散的沙尘暴,他笑着举起茶杯看向顾枝,顾枝正望着窗外车水马龙,显然并不在意。

    阮巨富和伍驹鞅心中可不是像他们现在脸上看起来的那般自在,那个在漫天风沙独自站立天地间的身影足够他们深深刻在心底,若说傅庆安在燕沙镇的出手是救他们于水火绝境,那么顾枝一人对抗天地风沙就是所有人心目中都曾勾勒刻画的那个江湖侠客的形象。这让好多年不曾有过热血沸腾感受的阮巨富都觉得自己一瞬间年轻了几十岁,只想要意气风发地豪饮一阵。

    酒楼掌柜亲自送上桌最好的酒水和招牌菜肴,阮巨富挥挥手没有留酒楼掌柜在一旁招待。顾枝已经收回视线,与百般道谢的阮巨富酒碗轻轻磕碰,各自饮酒,耳中却听着那些闹哄哄议论声里某些有趣的消息。

    有人说起十天前一位体型魁梧庞大的怪人独自对抗千人骑兵,护卫一座城池百姓安然无恙。有人说起一位剑客偶遇了江湖上成名已久的剑仙,那位号称剑术通玄的剑仙好像也是直奔争先台而去,素来热衷仗剑与人对战,遇见了修为不俗的剑客便主动邀战,却只是一照面就被那位剑客直接斩断了赖以成名的佩剑,还有人说起一位刀客路过一座残害山下百姓的武林门派是,只是顺手出刀便直接覆灭了整座门派。

    顾枝缓缓饮酒,听着这些传闻故事,自然还有些并不符实的说法,不过顾枝还是很高兴终于再次听到了他们消息,他看着眼前的酒水,一饮而尽。阮巨富听着那些江湖上各大门派混杂纷争以及平日里某些修身意气的江湖大侠却全然不顾颜面道德的谋划厮杀,不由得联想起了燕沙镇的遭遇,幽幽叹息一声。阮凝低声喃喃道:“三份仙缘,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阮巨富沉声说道:“财帛动人心,历来如此。所谓的三份仙缘,那些位于市井底层的百姓和那些自认绝无可能分得一杯羹的江湖底层游侠自然也就是看的热闹,而那些江湖上不上不下的门派势力和自认还有几分斤两的江湖侠客却就想要拼命试试,至于那些站在山巅的武道修行之人就更要视为囊中之物了,于是所有人前赴后继,有人观望也有人主动入局,在这之中有谁错了吗?争抢权势和地位,人之常情,尤其是觉得自己还有那么几分机会过的更好之人就更要为此争抢得头破血流了。”

    阮凝置身于四周嘈杂喧哗之中,本就经历了一场燕沙镇险境的懵懂少女此时愈加茫然,竟是一时间慌张无措,觉得这世间与自己想象之中的完全不同。那些平日里仰慕敬佩的大侠怎么就都成了道貌岸然之辈?那些看着和蔼可亲关系紧密的好友怎么就能瞬间翻脸厮杀?阮凝不明白,好似只要人人说一句身处乱世身不由己就可以理所应当地背弃一切道德和道理,规则和秩序脆弱不堪,阮凝不由得觉得这样的乱世真的有结束的一天吗?

    阮巨富自嘲一笑摇头说道:“不说他人,就说我不也想过和那些将军城主合作抢一抢某份仙缘的机遇吗?只是这一次燕沙镇之后,我是断不敢有此想法了,人心不足蛇吞象,要知足啊。”阮凝看着爷爷,似乎觉得这样的爷爷有些陌生,可是却也有些熟悉。

    阮巨富看着第一次出远门便经历如此多纷杂世事的阮凝,轻声说道:“凝儿,爷爷此次之所以要带着你冒险出远门,便是想要你看一看这个天下不只是书上的文字笔墨,而是更多的世道人心交错,还有更多的暗流涌动和黑白混淆,爷爷不是想要你去学他们或是说学爷爷这样左右逢源,好似不主动与他人相似就会在这个世道活不下去,而是看过了这些世事之后依旧觉得好像并不是对的,然后再去审视自己的过往和今后的道路,爷爷打拼了这么大一份家业,足够你们一辈子衣食无忧了,所有不用担心也不用害怕,大不了爷爷护着你一辈子就是了。”阮凝低着头,眼中有泪花闪烁。

    顾枝喝了一口酒,轻声说道:“非黑即白,道理分明,既然世道从来不是如此,那么如何与人去说善恶,与天地去说规矩呢?”顾枝像是自言自语,可是却没有继续说下去,阮凝茫然抬头看着顾枝,阮巨富试探着说道:“以力顺势?”

    顾枝笑道:“既然如此,那为何还要去苛求乱世呢?”顾枝自问自答道:“所谓乱世,有人视为放肆心中反复一面的浑浊溪水,那便也有人视为论证内心通明的镜面湖水,既然世道翻覆无常,世人皆说那善恶无定对错难分,那么可以去审视怀疑世道的腌臜,是否也可以去旁观思索世道的那一点希望的光亮,可能在人们的心中也可能在书上的某个字句段落,哪怕渺小细微,可是只有还有那么一点所在,乱世也好太平也罢,天地之间才有会立身之本脚踏之地。”

    阮凝看着顾枝的双眼,那片清澈的流水中,有和煦笑意,像是日光洒落刺破心头阴霾,顾枝缓缓道:“乱世之中,无所适从?那么就去苛求圣贤与豪杰吧,总有道理是可以说得通的,若是不行,那不是还有拳头嘛。”

    说着,顾枝扬起拳头使劲挥了挥,嗓音温和继续说道:“在乱世之中可以有人挺身而出以力顺势,可是也要有人可以以德服人,不是只将乱世当作可以肆意破坏道德规矩的借口,而是透过乱世看得见那些真真正正的道理和根本善恶。”

    说完,顾枝倒满了一碗酒站起身,若有所思的阮巨富和伍驹鞅也站起身,阮凝随着起身手中端着茶杯,顾枝笑道:“多谢阮老先生请的这一顿酒,希望今后还有机会能够也请老先生喝一顿酒,祝愿老先生此后顺遂。”

    说完,顾枝抬头一饮而尽,阮凝轻声问道:“顾少侠是要走了吗?”顾枝放下酒碗点点头,他笑意满面,朗声说道:“山水万程,有想要见的人已经思念许久,赶路去也。”阮巨富拱手行礼道:“祝愿顾少侠此去前程似锦。”顾枝笑着与阮巨富和伍驹鞅还有阮凝都抱拳行礼,笑着大踏步离去。

    望着白衣少年的离去背影,伍驹鞅低声呢喃道:“这才是真正的江湖豪侠吧。”阮巨富点点头,轻声说道:“一个愿意讲理的大侠。”阮凝捧着茶杯,她眼神中的茫然就像茶杯上的氤氲水雾渐渐散去,她看着顾枝的背影,心中似乎有个声音在回荡着。

    那个声音在说,先不要对这个世界失望,只要自己的心中还有希望,那么总会有晴空万里的那一日,可能就在雨过之后,可能就在风沙之后。

    顾枝晃晃悠悠走出城门,腰间悬挂的朱红酒葫芦已经满载酒水,他从怀里掏出阮巨富赠送的更为详尽精准的堪舆形势图,其上还有沿途各方势力和江湖门派的旁注解析,顾枝蹲在路旁打量了一眼,伸出手指比比划划,寻找着适合的前进路线。身边是一座搭在路边的简易茶摊,顾枝便掏出几颗铜钱讨了一碗热茶,毕竟是大白天的,喝了太多酒也不好,当然不是害怕愈加临近那座秦山被某人瞧见了要挨骂。

    顾枝就蹲在路边喝着热茶,堪舆图已经收入怀中,他看着人来人往车水马龙,这座城池之主和那位就在城外驻军的大将军都不是那种野心勃勃之徒,于是城池往来还算繁华,并没有其他地方那般杂乱不堪,路上也有许多悬刀佩剑的江湖人或成群结队或独行,瞧这意气风发的架势不是要去江湖上闯荡出个名声来,就是要去不久之后注定热闹的仙府争先台看好戏去。

    顾枝喝完了热茶将茶碗还给茶摊,刚好路边有人吆喝着走过,顾枝便顺手买了一顶斗笠戴在头上,沿着堪舆图上的路线走出几里路后绕出驿路走向山林之中,开始跋山涉水。在人迹罕至的山林原野顾枝反而如鱼得水一般,放开了脚力在树木环绕之间奔走,有时还会跃上树冠枝头举目远眺,也会干脆就在树枝上辗转腾挪,身影一闪而逝,惊起飞鸟无数。

    直到黄昏时分,顾枝找到了一处小溪岸边,取出路过山中竹林随手摘下的竹枝,摘下身后包裹拿出鱼钩鱼线缠绕,轻轻一跳坐在岸边一块石头上悠悠然垂钓,溪水潺潺东流,沿着山林蜿蜒前行,按照堪舆图以及顾枝对于出云岛的认知来看,这条山中溪水最终会汇入一条大江之中,然后一直奔流到海,只是不知道此处天下有多少知晓并且在意在汪洋大海之外还有一片更加广阔无垠的世界呢。

    顾枝一直坐到了夜幕落下才好不容易有了渔获,不过是几尾小小游鱼,不过也聊胜于无了,顾枝将事先拢起的枯枝柴火点燃,山林中便有劈里啪啦的声音作响,悠扬回荡。

    吃过了饭,顾枝盘腿坐在溪边闭目养神,身后篝火明灭不定。溪水上有细微涟漪荡漾开来,顾枝睁开眼睛,只见不远处有一艘小小渔船摇摆着前行而至,一手持蒿的渔夫老者似乎没有料到深夜此处依旧还有陌生人,坐在船尾的一个精壮少年好奇打量着一袭白衣腰悬绿竹刀鞘的顾枝。

    渔夫老者显然有些忌惮,毕竟如今的世道可不太平,否则他们也不至于逃难躲到这深山里来,只是远远见那年轻人始终端坐在原地一动不动,渔夫老者也就继续前行,还需要沿着溪水逆流去往上游的一条岔路河道上收网捕鱼。

    顾枝只是盘腿坐在原地,远远看见渔夫老者便笑着点点头,那老者愣了愣,也点点头,顾枝便安安静静看着那艘小小渔船从身前摇曳而过,那个坐在船尾的少年转头多看了几眼,却被老者轻声呵斥,这才老老实实收回视线坐在船上。

    顾枝看着渔船远去,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溪水对岸的登山路和溪水下游的方向,顾枝犹豫了一下,站起身熄灭身后篝火,收拾好了身上的物件,将那根竹枝鱼竿顺手一甩刺入一棵大树上,然后背着包裹戴好斗笠,转身脚步拧转,身形闪烁便来到了对岸稳稳站定,然后一袭白衣开始沿着溪水流向伏低奔走前行。

    终于在夜幕深深中来到了溪水下游,耳中听着哗啦啦的声响慢慢停下脚步,眼前是一道向下汹涌坠去的瀑布,天际处有明月悬挂瀑布之上,顾枝轻轻一跃站在瀑布顶上的一块石头上,就那样站着不动,缓缓闭上眼睛。

    斗转星移,夜幕褪去颜色,远处天际泛起鱼肚白,顾枝睁开眼睛望向远处,一点璀璨金色光芒逐渐升起蔓延,渗透万里云海灿烂如金鳞,顾枝跨出一步,就那样坠落瀑布,双手摊开任由清风吹拂双袖,他在半空中拧转身形飘然落在水面上,没有激起一滴水花,可是却有重重涟漪水幕四散而去,他双脚踩在水面上一掠前行,沿着河水消失在远处。

    此后顾枝便都在山林之中赶路,有时也会与一些乡野村庄不期而遇,顾枝有时只是远远看了一眼便继续前行,有时也会走入村子里,当然是因为腰间酒葫芦的拮据。行走山林,顾枝还见到了有人在半山腰处结茅隐世,也会有竹屋隐藏在树木竹林之间,顾枝没有驻足打扰,就那样飘荡在高山林野之间,逐渐临近了那座仙府所在的仙山。

    仙山附近山脉连绵,此时远远近近都能看见许多身影,顾枝不再行走山林,而是走到了山路上,头戴斗笠手持行山杖沿着道路边缘前行,时不时会有人纵马而过,也会有车队轰隆隆驶过,甚至还有几个武道修为不俗的江湖游侠直接踩着山路之上的陡峭石壁飞掠而过,顾枝始终埋头赶路,孤零零的身影独自前行。

    临近仙山山脚下的那座龙门小镇,顾枝逐渐发现四周山路源源不断有人汇聚而来,不过似乎比沿途所见收敛许久,至少一路走来看见的那种一言不合就要大打出手是很少看见了,最多也就是那些声势浩荡的车马队伍言语争锋几句,撂狠话又不需要伤筋动骨还能争个气势,何乐而不为呢,所以小镇外的宽敞大道上依旧是闹哄哄的动静,烟尘四起喧嚣不停,顾枝默默走在道路一旁。

    龙门小镇就像是仙山脚下的一处湖面,顺着仙山登山路倾泻而下,三面环绕着层层建筑,既有终年居住此处的百姓也有酒楼客栈林立,只是平日里会来此处的人其实不多,毕竟那座仙山之上还有一处仙人隐居的仙府所在,谁也会担心来到此处惊扰仙人,所以那些酒楼客栈的掌柜大多只是在此占了一处地盘,若不是有仙府开办的祭祀大典或是像如今这般的大开争先台,那些酒楼客栈都是闭门谢客。

    此时顾枝站在道路远处遥望而去,那些分散在龙门小镇中的酒楼客栈都争相悬挂起高处的灯笼和鲜艳花团,夺人目光声势浩大,一番热火朝天的气象,可背后那座仙山的静谧幽深截然不同,甚至有些格格不入的感受。

    龙门小镇中是有些世世代代就居住在仙山之下的百姓的,只是如今随着越来越多的人外出去寻找活计,此处多半宅邸都被那些有意接近仙山的势力所得,所以那些强势势力和江湖门派其实都在此处有着自己的地盘,看似勉强维持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姿态,可是对于那些势力稍逊一筹的江湖门派而言就要难堪许多了,不少酒楼客栈中都有因为争抢一个面子上的上等客房而恶语相向面红耳赤的门派交锋。

    龙门小镇里还有些上了岁数不愿离开此处的老人,和一些年幼的孩子,此时都探头探脑地在各处墙头张望着人来人往,只是家中长辈都会特意叮嘱不可外出乱跑或是不小心惹了什么大人物的不喜,所以孩子们只能趴在墙头低声叽叽喳喳说着什么。

    有人小心翼翼说那位大侠的长剑好气派啊,有人说那些仙子姐姐的衣裙真好看,有人说那辆马车都是金色的一定很值钱,有人说那个人看起来跟个穷书生一样一定是来凑热闹的没什么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