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此心光明见苍生(五)
仙山之下此方天地的一切史书记载之中,追溯到文字笔墨出现的最起始处,这座苍翠巍峨的高山有过无数个名字,却从没有过关于仙人隐居其上的传说。
直到三百年前三道天火降世照耀夜幕如白昼,此后便有无数神怪传说流传经久,渐渐地在不知不觉间,人们所能走到的山水边界便骤然缩短,甚至于那片汪洋大海就在山河之外都不再为人知晓,只有少数之人还在憧憬着海外的世界是否也有万物生息,可是从来没有人踏出过那一步,也没有见过海上有任何人烟行迹,所以人们对于汪洋大海便看作了仙人手笔,是可望不可及的神仙秘境。
一百余年前,那座统治天下五百年的繁华王朝轰然坍塌,几乎是在一夜之间所有史书经卷文字典籍都在战火硝烟之中顷刻灰飞烟灭,所以如今许多人都已经忘却了曾经那座王朝的疆域边界曾是多么广袤无垠,以至于东西南北都曾抵至汪洋之畔,人们没有意识到原来自己眼前所见的山河最北边只能隔着那座玄铁关遥远仙人所居秦山,最南边只能止步于仙人亲手覆灭的魔窟,而东西两侧更是为大山险阻,人们都忘了是否应该翻山越岭去看一看关于汪洋大海的传闻真假与否。
那位身穿红衣的仙人从最南边而来,一手覆灭当年乱世之中全然罔顾道德秩序的魔窟斗兽场,一路北上,直至在仙山止步,创立仙府重新订立天下规矩,此后百年便有崭新王朝脱颖而出,自然也有势力纷争四起,可是一切都在那座仙山的注视之下,更在那位传说已经远赴秦山隐居潜修的仙人注视之下,所以此前百年以来所有的王朝和势力都将仙山供奉朝拜为世间规矩秩序之所在,王朝君主也会在每年都赶赴仙山之下的龙门镇祭祀仙人曾经为当世太平所做的一切伟业。
仙山从不主动参与世事,可无论是当年有望一统天下的王朝还是江湖之上推举而出的武林盟主,背后都不无仙山仙府的影子,那些仙人亲手指点的仙府神使隐姓埋名行走天下,为太平盛世而奔走,为维护树立秩序而不辞辛劳,这些往事都曾或多或少记载于史书之上和仙府密卷之中,广为流传,所以即便从来没有人真正看见过所谓的仙府神使却早已妇孺皆知,仙府神使默默无闻为世间太平所做恩德厚重,人们看向那座仙山的目光中便不再只是敬畏,还有真真正正的倾佩和憧憬,无形之中所有人早将那座仙山仙府视为了救苦救难无所不能的人间仙界。
可是甲子之前,最后一座王朝实力倾颓逐渐走下没落,此后群雄并起乱世硝烟,人们却再也没有听说那座仙山仙府的任何传闻,甚至有人说仙山对于人间纷争开始袖手旁观,除了龙门小镇中那些几百年来一直居住于此的百姓之外,再没有人走近传说中封山的仙山之下。
于是乱世愈加混乱不堪,人们为了权势地位也为了野心奢望奋不顾身,逐渐许多人都快要忘了还有一座仙山始终看着人间,逐渐许多人也都忘了那座最北边的玄铁关究竟是在抵御着什么由究竟是在护卫着谁,然后人们完全忘却了许多年前那位仙人还未来到此方天地之前的乱世究竟有多么不堪。
半年前,仙府终于再次现世,于是那三份足以让得到之人平定乱世一步登天的仙缘便应运而生,可是在此之前,早已无所顾忌的无数势力和武道高手便已然杀红了眼,三份仙缘和天下十人的传闻一经流传便是往油锅之中滴落了水珠,顿时那些早就支离破碎的所谓规矩秩序便更加不值一提,甚至于道德都不再约束那些口口声声得到仙缘是为了开万世太平的武道高手,仙府依旧冷眼旁观,只是在争先台前等待着最终走到此处的那三个人。
顾枝对此困惑的是仙山仙府将仙缘的消息告知天下,却独独将仙缘所在传达于早成定数的天下十人,好似便要看看这些已经在仙山视线之中的天下十人能否在这样的乱世之中安然无恙地带着仙缘登顶争先台,而此外所有天下人便是搅乱混水的助力罢了,除了让天下十人的争抢愈加扑朔迷离,其实在这场仙缘争夺之中费尽心思的天下人根本毫无意义,就像是某些人眼中无关紧要的木偶泥塑,任人摆布。
龙门小镇之中不断有人赶往小镇之外那场狭路相逢的宗师交战,可是骤然间所有人都停下脚步望向北方,因为仙山之上有神人敲钟,位于仙山之下龙门小镇深处的那座争先台烟尘四起,竟是有地底清水源源不断翻涌,然后推举着那片广阔的石台缓缓生殖半空,仙山之上云霞雾绕,有仙鹤纷飞百兽齐鸣,似有万千光亮从仙山之中飞旋环绕,就连天上日光都要逊色几分。
前往龙门镇的那条山路之上,身穿道袍的老者神色阴沉地看向已然彻底开启的争先台,转头与鸿谬对视一眼,然后陆合老道不再纠缠于凌恪和祈水山庄的剑阵,身形闪烁一拳砸地,借势以伤换伤冲破凌恪的阻挡,一掌直奔正决定率先解决鸿谬的孔祥岳,一时间孔祥岳便陷入了左右为难的境地,凌恪虽然修为不俗,可是这一路以来早已被他孔祥岳暗中汲取了太多真气内力从,此时被陆合不管不顾地重击之后已然强弩之末。
孔祥岳惊怒不已躲开陆合,看着鸿谬咬牙切齿怒吼道:“小王八蛋,和陆合这个老家伙合作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我告诉你,此前我便说过你助我得到陆合手上的仙缘我自会把手上仙缘给你,你也看到了,什么我答应凌恪带他来到仙山助他登上争先台根本就是屁话,这一路上凌恪的浑身真气早就被我汲取大半,此时我若全力出手你们觉得你们还挡得住?”
孔祥岳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他可不想自己隐忍几十年而且还精心培养出凌恪这么一个蛊就这样功亏一篑,他其实没有欺瞒鸿谬,此前这个游侠找上门来要与他冰释前嫌,说得知那份可以长生的仙缘如今就在陆合老道手上,要与孔祥岳合作夺取那份仙缘,而作为交换,孔祥岳假意答应给予凌恪其实始终打算作为交易筹码的仙缘便要交给他鸿谬。
孔祥岳答应了下来,却不料临近龙门镇动手之时,鸿谬居然一转阵营与陆合联手,这让措手不及的孔祥岳可是吃了个大亏,否则按照他的谋算,先与鸿谬联手杀了陆合夺取仙缘,而后他再全数将凌恪身上的真气都化为己用杀了鸿谬,到时两份仙缘在手何处去不得,大可以坐山观虎斗,手上攥着保命的筹码。
鸿谬驾驭新近炼化的飞剑冷笑道:“孔祥岳,你以为那次从祈水山庄离开之后我没打听你这家伙当年在江湖上的名声?几十年前‘鬼手雷瑔’可是比所谓魔教还要让人闻风丧胆的存在,一人之力虐杀了多少世家门派,若是不多存一个心眼,我怕与你合作之后就要丢了性命。”
早已不再以“鬼手雷瑔”的名号行走天下多年的孔祥岳盯着鸿谬,借机喘息换气,低吼道:“小王八蛋,你个毛都没长齐的家伙不好好躲起来护住你这天下十人的身份,居然还敢觊觎仙缘?你口口声声说着我当年的往事,那你可曾知道这个与你联手的陆合老道披上道袍之前的所作所为啊?”
孔祥岳吐出一口血水,看向不远处那个满脸震惊却已经无能为力的凌恪,冷笑一声,可惜没能全数汲取此人身上的真气内力,否则现在也不用这么进退两难。
鸿谬看了一眼陆合,却没有丝毫心念动摇,他自然知道这个身披道袍好似仙风道骨的陆合老道当年在江湖上是怎样的名声,身为最后那座王朝皇宫守门人的唯一弟子,当年陆合便是第一个向那位早就没资格端坐王位的小皇帝出手之人,若没有陆合当年杀了自己的师父还刺杀天子,恐怕那座王朝还不会那么早就被人踏破了皇宫。
当年拳法尚未登堂入室的陆合担心被亡国皇宫大内高手鸢歆公公寻仇,只能隐姓埋名拜入道门修真,而巧合的是,鸿谬的师父和陆合便是至交好友,所以才有了鸿谬和陆合此次精诚合作,虽然陆合对这个恃才傲物与自己没什么尊敬礼数可言的晚辈鸿谬看不太顺眼,却不得不承认此人绝对有资格和实力跻身天下十人。
陆合与鸿谬对视一眼,决定不再拖延,否则那些肯定都已暗中涌入龙门镇的其余天下十人可不一定会一直袖手旁观,说不定就有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毕竟这明晃晃的两份仙缘就在此处,由不得他们不动心。
鸿谬驾驭飞剑堵住孔祥岳的退路,不再藏私,袖中有无数细小飞剑鱼贯而出,铺天盖地织就一张剑气蛛网,与此同时,陆合拳意暴涨须发皆张,恍若道门之中的怒目天官神像,也像是误入歧途堕入邪魔外道的道门左道,孔祥岳不敢再掩藏修为,更是将那些从凌恪身上得来的真气内力全数运转而出,三人再次厮杀一处,那些在旁围观之人更是急忙退后,不敢卷入其中余波。
卓宴和隋堇宸站在倒塌马车一旁,护卫着身后已然身受重伤的凌烟妗和脸色苍白的辛梳,方才凌恪被孔祥岳汲取内力又被陆合步步紧逼,凌烟妗想要助力父亲却被一拳直接打得身受重伤真气尽散,此时只能在辛梳的搀扶下眼睁睁看着倾力颓然的父亲奄奄一息躺在地上,却还是眼神示意不让自己妄动救援。
护卫祈水山庄的澄山营此时已经只剩下寥寥几人,作为统帅的纪蒙更是已经身首异处,不知是死于暴起出手的孔祥岳之手,还是鸿谬和陆合的无意为之,祈水山庄的弟子门生更是早就躺在了血泊中,他们的剑阵根本没能困住陆合片刻,此时那些还在苟延残喘的弟子只是不可思议那个山庄里的学塾先生为何会是武道高手,又为何竟是一直暗中谋算残害庄主的心狠手辣之辈。
卓宴和隋堇宸警惕视线突然一滞,他们微微转头看见了在山路一旁某株古树树枝上站着的白衣少年,卓宴就要开口言语,却被隋堇宸扯了扯袖子,摇摇头,卓宴顿时心下了然,便收回了视线,咬牙盯着不远处的占据,少年少女很清楚,眼前的战局已经涉及了仙缘的大道之争,万万不可轻易将顾枝牵扯进来,即便知道顾枝的战力无双,也不确定如此强大的顾枝是否也在十人之中,可是卓宴和隋堇宸都不愿这个愿意为了千百无辜百姓的性命而深陷重围的江湖大侠为了自己身陷囹圄。
顾枝就站在远处旁观,看见了卓宴和隋堇宸的视线又看见了少年少女有意的躲闪,知道这两个初入江湖依旧愿意以最大善意看待世间的少侠是不想要将自己卷入其中,顾枝按了按头上的斗笠,只是远远旁观。
树下有脚步声走近,顾枝早有察觉却装作不知,那个背着竹箱神出鬼没的读书人仰头看向顾枝,笑问道:“少侠不是不愿意卷入这些武道宗师的交手之中吗?”顾枝后知后觉地低头看去,不好意思地扶了扶斗笠,咧嘴尴尬笑道:“这不是实在按耐不住好奇心嘛。”读书人点点头深以为然,感慨道:“就是害怕这份好奇会要了命啊。”
顾枝蹲在树枝上,托着腮帮看向远处的战况,却不再只是看对战三人,而是开始找寻观战人群中那些气息不同的人物,只是一眼望去,就有三四人隐藏其中,虽然不如简随杏那般让顾枝从一开始就瞧出不俗气象,可是这些人同样深藏不露,而且摆明了都在扮猪吃老虎,顾枝其实有些好奇,这些人会如何在争先台已经开启的这个时间里去竭尽所能地抢夺仙缘呢?毕竟从目前来看,除了最后一份下落不明的仙缘,其实可以说明此前争抢仙缘的机缘都被此时真正对战的三人占据了先机。
孔祥岳隐忍几十年又有凌恪的修为化为己用,原本此次千万争先台他是胜券在握,只要不落入和吕酽或是那个靖堼大将军捉对厮杀的境地,无论面对谁他都有胜算,可是如今却遇上了围杀之局,而且其中一人还是与自己早年便有过交手相互熟悉的陆合,孔祥岳渐渐力不从心,战况急转直下,他咬着牙开始视线环顾四周,他知道自己肯定是护不住这份仙缘了,谋划几十年的祈水山庄在没了凌恪之后根本帮不上任何忙,所以他决定找出其余天下十人入局,如今争先台都已开启,他不信这些人还能隐忍下去。
突然之间孔祥岳挥袖卷动鸿谬的飞剑,同时与陆合互换一拳,借势后退飞掠,撞入身后树林之中,鸿谬的飞剑紧紧贴住孔祥岳真气包裹护卫的后背,距离后心只有一寸,孔祥岳抬脚踹在树干上,双臂抗住陆合一往无前的十三拳,然后暴喝一声道:“鸢歆,陆合就在眼前,仙缘也近在咫尺你还要等到何时?”
话音落下,围观众人只听见一个好似响彻在众人心头的阴柔嗓音冷笑道:“雷瑔,别想着拉我入这混水,仙缘我可没兴趣,不过嘛……”
那说话之人缓缓走出人群,是个面容藏在兜帽下的矮小身影,那人伸出兰花指指向依旧朝着孔祥岳悍然出拳的陆合,他笑着喃喃道:“不过嘛,陆合的头颅我要了。”
说完,烟尘四起,那个一袭紫袍兜帽的身影直奔陆合而去,甚至不管鸿谬手持长剑已然刺入腰间,鸢歆左手攥住鸿谬的长剑,身影已经来到陆合身后,一掌推去,站在山林中的许多人浑然不觉,那个站在树下的读书人悄悄挪了一步,只见一道幽深沟壑贯穿山林蔓延而去,许多在这沟壑一线之上的旁观之人都被波及,或是直接撕扯成碎片或是坠入沟壑之中。
鸢歆出手之后,孔祥岳转身以手肘撞开那把鸿谬的飞剑,根本不做丝毫停顿地飞奔向龙门镇中,鸿谬驾驭飞剑追赶而去,而鸢歆则死死盯住了陆合,陆合看了一眼远走高飞的鸿谬和强弩之末的孔祥岳,吐出一口血水,扯开身上破碎道袍,摆出一个鸢歆熟悉的拳架。
鸢歆冷笑道:“怎么,还要用我以前指点过你的招数来对付我?呵呵,找死。”说完,两人轰然撞在一处,许多旁观之人不得不一退再退,也有人已经跑向了龙门镇那边去观望争先台。
那个站在树下的读书人看了一眼瞬息万变的战局,再一抬头却已经不见了那个戴着斗笠的身影,他微微一笑,颠了颠竹箱,不急不慢地走向龙门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