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太平刀

第六十七章,分说君子可不器(五)

    山巅夜幕最近月色,脚下不远处有一座峭壁之上瀑布携月华垂落人间,沿着江河入海流。

    在这道德谷山下的人间不是没有人乘着一艘渡船泛水远游,随着那些蜿蜒滔滔江水去往汪洋,可是最终还是要被那座横亘天地间的天门阻隔前行步伐,有人郁郁不得已,有人站在渡船眺望高耸天门心中亦有快意,只是不知站在天门之上眺望月色,是不是要更触手可及一些,可揽星月入怀。

    山顶崖壁下的石窟中,篝火在夜风中忽闪明灭,君策和禾徸渠并肩坐在石窟洞口附近眺望山外月色,禾徸渠嘴里咬着一根草茎无所事事,腰间那些已经喝完的酒壶还是轻轻碰撞作响。

    已经知晓三个少年来自道德谷的禾徸渠含糊不清地随口问道:“道德谷山上的风景要比其他的山岳好上一些吗?”君策盘腿而坐双手叠放在身前,双眼怔怔望着远处,这几日深夜君策都会醒来与禾徸渠一起守着后半夜,两人有时各自沉默,有时也会随意聊着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君策想了想轻声说道:“我也没有怎么走过道德谷,只是经常从观里去往山上,也会去观里附近的那座崖壁远眺天门,还会沿着山上的道路台阶多走上几步路,可是也都只是扫扫落叶,没有看过太多风景,不过山林一幢幢,还是心旷神怡的。”

    君策说着说着却想起了方寸岛上那座常年山巅都有积雪不化的云神山,禾徸渠啧啧道:“看山看水不能就只是看那山中林木,更不能只是看流水滔滔,还要去看风吹树叶簌簌作响,去看水撞顽石浪花滚滚,世间山岳万千,看来看去不过也就是石子堆砌再点缀几点翠绿,要走得深入了才能看见流水环绕山腰,看见湖泊静谧独处林间,听见鸟雀叽喳鸣叫,听见竹叶涛声阵阵,这才是风景,摸不着却能看得见。”

    君策转头看了一眼禾徸渠,大髯汉子挠挠头低声笑道:“当然,这些话可不是我说的,是我那个读过几本书听说还考了功名的兄弟说的,他有事没事就喜欢念叨几句书上的诗词,说亲眼看着沙场才能真正感受到边塞诗的雄浑壮阔,他还说读书人看的书多了要是走的路反而少了,就要被书上文字蒙蔽视线固步自封,这些乱七八糟我们可听不明白,就问他是不是找了这些个借口抛弃了那个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未过门的媳妇,他也不恼,就是摇头说我们这些酒鬼光棍嫉妒他。”

    禾徸渠轻声说着,面带笑意,可是君策却能看见汉子眼中静静流淌的晶莹光华,似乎有些悲伤,君策低声问道:“他没有和你一样离开战场吗?”禾徸渠吐出嘴里的草茎,又随手抓起手边的一根草茎扫去泥土,丢进嘴里说道:“他总是说他将来是要当大将军的,到时候我们这些只知道动手不动脑的、顾头不顾腚的家伙就知道什么叫做挥斥方遒纵横捭阖,什么狗屁话嘛,不就是比谁看杀的敌人更多,还动脑子,想得太多到时候怎么给人砍死的都不知道。”

    禾徸渠顿了顿转头看了眼君策,却发现少年神色如常,禾徸渠有些感慨,这个年纪的少年郎又是在那座道德谷上的读书人,怎么也会有那满手的茧子和数不清的跋山涉水的门道,怎么会如此好像对世间生死习以为常的沉稳心性,禾徸渠总是难免在想,这个穿着儒衫的少年究竟经历过什么。

    禾徸渠收回视线继续说道:“不过他也会说其实如果没有这些战事的话他最想做的就是去看尽世间山水,嘿,他还说将来一定要去道德谷看一看,哪怕只是站在山下也好,他说天底下没有哪个读书人不希望自己能够去往道德谷的,那里藏书浩如烟海,一辈子都看不完,还有那么多的学问和道理去知晓去参悟,那才是天底下最大的财富。每当此时我们总会嘲笑他兜里没几颗铜板还要装大爷,肚子里有点笔墨说什么财富满满,不还是个穷光棍,他也不反驳,只是强调他不是个光棍,家乡那边还有个未过门的媳妇呢。”

    禾徸渠突然不再说话,君策疑惑转头看去,却见禾徸渠咬着牙瞪大眼睛望着远处月光,他沙哑着声音说道:“所以君策,读书人就好好读书,没那么多国仇家恨要给你们去劳心劳力,书上的好学问和好道理才是你们该去琢磨的,什么打打杀杀没啥意思,尤其别想着江湖是如何酣畅快意的地方,拖泥带水魑魅魍魉多得是,日子好好过,肩上别挑着那么重的担子。”

    君策收回视线看着不远处夜色下随风摇曳的野草,他低声呢喃道:“可是有些事情是一定要去做的,哪怕读过了书知道了那么多的道理,可是总有些事情对错纠缠善恶不分,置身其中往往身不由己。”

    禾徸渠吐出嘴里的草茎叹息一声,伸出手拍着膝盖说道:“再难的苦也要咬牙和血吞,再远的路也要埋头一直走,因为只要活着就好,只要活着好的坏的都是可以回头再看看的,所以,一定一定要好好活着。”

    君策点点头,低着头不言不语,他想起小院里不知道是不是还在等着自己回家的娘亲,想起离去之前只剩下背影远去的二叔和姨娘,想起大人们讳莫如深的往事和故人,想起那两个就在木牌树下安静相依偎的坟包,少年不知道死别会不会鲜血淋漓,可是少年觉得生离就已经足够撕心裂肺了。

    禾徸渠双手枕在脑后躺在地上翘起腿轻轻摇晃,脸上已经是恬淡平静的神色,他轻声笑道:“你要是乐意守夜我就睡一觉了啊。”

    君策点点头轻轻“嗯”了一声,禾徸渠真就闭上眼睛似乎沉沉睡去,片刻之后还有细微鼾声传来,君策一直望着远方,看着月色遁入夜幕深处,看着天际远处泛起鱼肚白。

    滁帘山阻断于一条汹涌翻腾的大江之前,此处终于有人烟村庄散落,横跨江河的石桥上还有牧童骑在牛背上摇摇晃晃前行,质朴憨厚的农夫走在前头挑着担子,还有着手握锄头镰刀背着箩筐桥的另一侧缓缓走过。

    禾徸渠在石桥一端停步,他看着不远处那鸡鸣犬吠青山绿水间的村落,笑道:“就送你们到这里吧,我还要去一个地方看看再接着闯荡绰行脉的江湖,接下来只有走过前面的村子再多翻过一座矮山就能看见绰行脉裕和国的边境城池了,合众脉与绰行脉的接壤处还算安稳,你们只管通过那座城池继续游学绰行脉便是了。”

    张谦弱看着禾徸渠问道:“禾大哥不是也要去绰行脉,怎么不一起去?”禾徸渠拍了拍身上的衣衫和那把环首大刀,咧嘴笑道:“这不是还算积攒出了一身家当,准备回家那边去显摆显摆?虽然家里头也没什么人了,不过我当初离开村子去参军入伍的时候可没少人看不起我的,这次回去跟他们摆摆阔,再给家里那几个坟头上几炷香,以后还会不会去就不好说了。”

    张谦弱点点头,看了一眼真页和君策,三人各自行礼郑重道:“多谢禾大哥这一路的护送相随。”禾徸渠摆摆手笑着说道:“江湖人不拘小节,虽说你们是那读书人,可是也要学咱们爽利点不是?以后重逢买几壶酒给我就是了。”

    真页欲言又止,禾徸渠连忙皱着眉头摆手:“真页小师傅别念叨,知道你们修行之人不食酒肉,我我,以后就让君策掏钱请我喝酒好了,想来儒家门生没那么多讲究。”

    说着,禾徸渠向君策挤眉弄眼,君策无奈点点头,想了想说道:“我们接下来应该还会去一趟绰行脉中部松瓶国的宝盐城,若是禾大哥之后游历顺路也可去那里看一看,没准能够遇上。”

    禾徸渠愣了愣,然后笑着点点头,不再多说,大大咧咧的江湖汉子抱拳摇了摇,然后对着君策比出饮酒的姿势,便转身大踏步离去,抬起手臂挥了挥,君策作揖行礼,张谦弱和真页也都持礼告别,看着大髯汉子的背影消失在山林深处,张谦弱这才转身走上石桥说道:“走吧。”君策和真页紧随其后。

    石桥之后的村庄远离城镇,虽然也会有商队翻山越岭来此,村子里的百姓也会在年关或是一些赶集的日子去往附近那座城池,可是总体来说在这里居住的人们就像书上所写的世外桃源一般自给自足安然自乐,三位少年没有停留村庄,背着包裹行囊与村子里的一个老者询问过山路方向之后就径直去往不远处的那座山野,继续跋山涉水去往绰行脉。

    绰行脉裕和国边境的重城人烟繁华,城里有一座香火鼎盛的城隍庙香客络绎不绝,三位少年路过之时也远远拜了拜,却没有停留,在城中寻了一处客栈住了一夜便继续前行,清晨的城隍庙愈加人来人往,听说半夜还会有许多虔诚香客等候在城隍庙门外,就是为了在吉时抢得那一炷头香,心诚则灵,愿意相信的总是许许多多。

    三位少年路过城隍庙时看见许多年轻女子联袂来此,个个羞赧低着头不知道是不是特意来求姻缘的;还有那些个神色落魄的书生站在城隍庙外唉声叹气,被那些个在庙外的香火摊贩三言两语说几句就请了几炷香去往庙里虔心祈愿;有豪阀大族的贵妇人携带家仆婢女浩浩荡荡一行人挤进城隍庙里去,那架势恨不得把庙门口的所有香火香烛都给买下来好给城隍老爷看看自己的诚心诚意。

    三个少年就蹲在城隍庙不远处啃完了烙饼,然后就起身继续赶路,出了城池一路穿过裕和国西南面边境,还要路过一座青盛国才能去往松瓶国,青盛国极重道家,十年前还有灭佛一事,只是如今与领国虞杉国的边疆常有纷扰,再加上国内忧患重重,如今佛道之争的风气才好了许多,不过听说青盛国的道士都不太看得起和尚庙,所以在走出裕和国之前君策说要给真页买一副兜帽穿上,免得路上被什么道门子弟瞧不顺眼了就要惹出是非,真页本是无所谓,张谦弱却连声赞成,脸色认真眼里却有戏谑,看的真页差点当场就要和张谦弱再起一场佛道之辩。

    走入青盛国所见所闻其实也没预想的那般糟糕,没什么佛道争辩得不可开交的格局,听说是几年前有一位佛家大德云游路过此地,一场在青盛国京城的佛道之辩为举国上下的佛家子弟争了个扬眉吐气,所以再不会有道门子弟路过一座佛寺就要进去砸场子的纷乱。张谦弱这才笑着和君策解释说那位云游路过的佛家大德正是道德谷山上人,当年下山返回道德谷途径于此,听说了佛道争执又听了些青盛国国师关于道法的论辩,觉得不太合适,便直接找到了那个青盛国的国师来了场佛道辩论。

    君策听的啧啧称奇,张谦弱笑着说那个佛门老和尚在道德谷山上的脾气可不好,当年有一次来长生观和玄易道长论道,被在旁坐着的张谦弱插嘴说了几句就吹胡子瞪眼,说张谦弱小小年纪道法不精不可轻易开口,不过张谦弱又说那个佛家大德其实不是看不起道法,而是希望张谦弱能够真正参透了道法才可以与佛法相互辩证,不可一叶障目,看山皆是山看水皆是水,君策若有所思点点头。

    几人一路穿行青盛国,其间路过了一座没什么名气在外的高山,秀水高峰景色怡人,山脚下有一座道士人数不少的香火道观,三人没有走入道观而是径直去往山路,蜿蜒台阶攀升山巅,居然没什么落叶堆积,三人拾阶而上,半路上遇见了一个拿着扫帚登上的小道士这才了然,原理是小道士一路清扫上去,可是三人驻足不远处没有继续登山,因为那个小道士正在与一个持着扫帚下山的小和尚斗法呢。

    小道士和小和尚年纪都还小,也就十岁左右的年纪,按照张谦弱低声说的言语,就是他在这个年纪可得玄易道长喊上好几遍才乐意出门打扫院子和山路。两个孩子争论得面红耳赤的自然不是佛法和道法,而是小道士说我们道观的山路台阶还会再往上走走的,这里可不是你们寺里的地盘。小和尚不服气地挥着扫帚移开落叶,顶嘴说当年这些台阶可都是他们寺里的前人所建,匀给你们道观几块台阶石砖就是了怎么还要得寸进尺。

    小道士和小和尚喋喋不休地争吵着,其实各自也没句重话,看来平日里应该也是相熟的,嘴里不依不饶手上却还勤勤勉勉地一起清扫台阶落叶,就是各自站在一边挥动扫帚,少不得撞上肩膀就顶两下,看的不远处的三个少年都有些乐呵。

    君策低声笑道:“我怎么觉得以前张谦弱肯定也这么欺负过真页啊。”张谦弱就要开口争辩,真页使劲点头还轻轻叹息一声,张谦弱不乐意了,压低着嗓音说道:“哪来的是,你是不知道真页的嘴皮子功夫多厉害,小时候我都不敢跟他多说话,一开口就能把别人的话都给说了去,你还挑不出毛病,长生观圆一寺附近其实许多其他地方的人小时候都不爱和真页玩,嫌他和那些长辈老人似的说大道理。”

    君策笑眯眯看向真页,真页神色自若抬了抬下巴说道:“人家看见咱们了。”张谦弱和君策转头看去,那两个孩子已经停步转身看过来,神色有些困惑,不知道怎么会有一个道士和一个和尚与一位读书人同行远游,张谦弱和真页认真行礼,两个孩子后知后觉连忙各自致礼,君策作揖起身,三个少年继续前行来到两个孩子身前。

    那个小和尚与小道士对视一眼,一手合十在身前看着真页问道:“几位施主和这位师兄是要去庙里吗?我可以给你们带路。”真页也一手合十,摇摇头轻声笑道:“我们就不去庙里了,你们每天都要扫山路台阶吗?”小和尚点点头声音清脆道:“师父说我不能只让佛法留在嘴上和眼睛里,要把佛法铺在山路上铺在脚下,才算是有所悟了。”

    真页笑着不说话,张谦弱低声说道:“你师父是骗你的,故意那这些玄乎的话诓你呢,要你每天心甘情愿来清扫落叶。”小和尚一时间涨红了脸,不知道怎么反驳这个年轻道士,心里念头急转,寻思着不会是别家道士要来庙里头砸场子的吧,可得赶紧告诉主持师父,要是来了一场佛道之辩可得好好准备准备。

    小和尚身边的小道士眼神明亮看着张谦弱,摇摇头说道:“不是的,我师父也说过差不多的路,说是不能只会动嘴皮子功夫,那样文字是不会走进心里去的,道法更要只在务虚处。”张谦弱看着神色真诚的小和尚和小道士,咧嘴无声大笑。

    君策知道张谦弱是在开玩笑,于是就笑着和两个孩子说道:“你们不用理会他,这个道士他修为不济,道理知晓的还不如你们多呢,哪能大得过你们师父的道理,所以不用理会他。”小和尚和小道士对视一眼都松了口气,重重点头,又觉得是不是会顶撞了那个年轻道士,于是眼角余光瞥着张谦弱。

    君策和真页一左一右踹了张谦弱一脚,张谦弱马上龇牙咧嘴笑道:“我骗你们的呢,哈哈哈,你们一定要好好听师父的话,以后道观和寺庙各该有几块山路台阶定要有个定论才好。”

    小和尚和小道士都涨红了脸,知道方才那些争执言语都被听了去,有些难为情,真页和君策急忙拽住张谦弱的衣袖,笑着与两个孩子告辞,继续登山去了。真页回头看了一眼远处两个身影渺小的孩子,埋怨道:“你欺负人家孩子干什么?”

    张谦弱一脸无辜,说道:“我哪欺负人了,你不知道,以前师父也是怎么跟我说的话,害得我每天都要早起来打扫山路,后来我才知道这是长生观的传统,专门拿来诓我们这些小道士的。”

    张谦弱神色愤愤,可是眼底却有笑意,真页和君策对视一眼,笑着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