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乘舟可渡重山海(四)
周厌仰起头看着直起身微笑点头的黄草庭,怔怔问道:“黄先生,你为何突然说这些?”
黄草庭摇摇头盘腿坐在原地,随意说道:“没什么,不过是时机恰好又与你们相逢在此,便将此物交给顾枝好了,尽我所能也不过只是当下八个境界,不敢误了后世子弟。”
周厌还是看着黄草庭,不知为何一瞬间的恍惚,周厌好像黄草庭竟有满头白发枯槁无光,一身气势更是瞬间日暮西山,周厌低声问道:“明明就像是在托付遗言后事?”
黄草庭笑着看向周厌,神色和蔼温润,再无半分平日里在武馆中那般闲云野鹤和洒脱自如,他看着周厌柔声说道:“既然已经决定了离开江湖就不要再掺和进这些打打杀杀了,也就是我不知道,否则我要是还留在奇星岛一定要把你绑在武馆里,没事跑来出云岛干什么?当初怎么跟我说的,答应了人家姑娘的父亲要安稳支撑起一个家,如今又主动卷入这些风云之中让人家姑娘在远方独自思念忧愁,你小子还觉得快意潇洒?当年在江湖里可以劫富济贫行侠仗义,以后好好过日子就踏踏实实的,别想着什么意气洒脱,鸡毛蒜皮油盐酱醋茶才是生活的底色,也不是什么少年和年轻人了,该长大的时候就别耍孩子气。”
周厌忍不住嘀咕道:“你不也没成家嘛,说的头头是道的。”黄草庭不以为意,神色傲然道:“我跟你们这些光棍能一样?一个跟人家姑娘纠纠缠缠十几年了还没个准话,一个别别扭扭说要和人家姑娘过日子却还是动不动就往外跑,还有一个不知道媳妇在哪呢?老子我当年也是成过亲的人,别以为平时不跟你们计较,那些酒桌上的混账话我就当作你们没说过,不过我要是多说几个当年的红颜知己,你们都得羞愧不已。”
顾枝看着神色飞扬完全不似平常沉稳的黄草庭,眼里有些伤感。于琅喃喃道:“原来先生当年拒绝我姑姑是因为已有家室啊,可是现在?”
黄草庭语气平淡挥挥手道:“她的身子骨弱,没能挺过去把孩子生下来,没多久就一起跟着去了,左右不过两三年而已,早就还是光棍一条了。”
黄草庭看着于琅说道:“既然当初不过是赌气离开,该回去的时候就回去,于家怎么个乱摊子你比我清楚,看着你爷爷那么一把老骨头了还能撑多久?连周厌都知道多些担当成家立业,你小子自己好好想清楚。”
黄草庭没有和于琅多说,最后看着坐在自己身边的三个年轻人,三人的岁数加起来其实都还不足老人的岁数,他最后起身走向山崖坐在武山身边,对着身后挥挥手不说话了,顾枝握紧怀里的册子,与周厌和于琅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各自眼底的隐忧。
此后一路前行依旧无风无浪,没什么鬼门关阻隔道路也没有百万魔军浩荡而至,只是眼见着秦山愈来愈近,于是那条横跨原野汇入汪洋大海的长河也就近在咫尺,有齐肩高的野草芦苇在两岸随风轻轻晃荡,河面宽广水流湍急奔涌,撞向远处山崖峭壁似有雷霆震鸣,有一座断折倾颓的拱桥横跨水面之上,从长桥居中缺口处摔落的巨石屹立在河水中,惊起巨浪滔天。
河水两岸都无渡口,只有远处对岸有一条蜿蜒支流向北方流淌而去,黄草庭带着几人来到岸边,一株沿岸的古树树干上系挂着粗糙绳索,牵引着小舟停靠河岸随着水面起伏荡漾,黄草庭解下小舟的绳索,轻轻一推,几人依次走上船只,武山站在船尾提起竹蒿,小舟泛于激荡水流中,去向对岸那条蜿蜒的支流。
船头上顾枝走到黄草庭身边,欲言又止,黄草庭双手负后望着远处,笑道:“想问什么就问吧。”顾枝看着黄草庭的侧脸,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黄草庭轻声问道:“还有酒吗?”顾枝摘下腰间的酒葫芦递给黄草庭,黄草庭却只是将酒葫芦举到耳边摇晃着叮咚作响,他神色缅怀道:“其实当年我不喜欢喝酒,觉得那股子辛辣干涩实在没什么趣味,可是之后江湖路走的远了,看过的人人事事多了,反而觉得酒是个好东西,即便依旧没那么好喝,却好像能给人一个放肆酣眠的借口。此生遗憾从未醉过,此生好在还未醉过。”
世人常说饮尽杯中酒且负万古愁,可是他喝了几十年的酒却从来没能真正的醉去,好像也从未能够任由自己离开那座名为过去的泥泞深潭,他只是渐渐沉入其中,最终却也再不想离去,所以好在从未醉去,否则若是一不小心有那一时半刻忘了故人故事该如何是好?
他这一生见过很多人,自然也见过很多的少年和年轻人,有人惊才绝艳,有人庸碌平凡,有人心性坚忍,有人动摇怯懦,有人登顶山巅,有人陨落中途,有人武道行万里,也有人读书破万卷。他见过太多的遗憾和委屈,见过太多的不舍和释怀,看着人们笑过哭过,渐渐地,他也从那个意气风发想要改变世道消解苦难的少年变成了旁观者,他的心境好像再也不会为此涟漪阵阵。
曾经有个孩子仰起头眨着眼睛问他:“师父,是不是等我也成为很厉害很厉害的人,就可以挣好多好多钱,买好多好多糖葫芦了,吃也吃不完的。”那个时候的他只是笑着点点头,他本以为只要他将眼前这个无家可归孤苦无依的孩子教导成材了,自己也就可以忘却那些无法消减丝毫的的遗憾和伤痛。
可是当他看着孩子一天天长大,严厉指点孩子的习武修行,呵斥责罚孩子的心性顽劣,好像不知为何那个孩子的眼中再没有了当初看着自己的那种清澈流光,沉默寡言最后竟是将刀剑扔在地上看着他冷冷说道:“我不学了。”
直到当年那个孩子远走天下再没有了丝毫消息,他终于离开了那个画地为牢的小小岛屿的偏远村落,轻轻地和那座低矮坟茔告别,泛舟出海远游。
他去过某座繁华岛屿的武林盟主庄子里当一个看大门的闲散汉,他去过某座岛屿的荒郊野外做一个破落门派的供奉客卿,他去过某座岛屿王朝的皇宫中担任禁军教头和皇子教习,他还回到了光明岛上拎着一壶酒去见已经几十年不见的师兄,还有师父的坟墓。
此时那个离去的孩子已经在汪洋之上声名赫赫,被人称为天下枪术之人的次席,仅次于那位坐镇一座岛屿江湖的“枪仙”文仲甲,听说那人扬言有朝一日会决战文仲甲独占“枪仙”名号,只是枪术却是当年他唯一没有教给那个孩子的武学。
他问师兄自己当年是不是做错了,那么多的遗憾和悔恨原来他从来都没有忘记过,有毅然决然离开师父去行走天下最后甚至都没能见到师父最后一面,有当年没能下定决心安稳度日与那个市井寻常女子携手一生,有曾经没能好好多想一想是不是对那个孩子过于严厉了。
当然他也说过许多这些年的见闻趣事,有一个他曾见过一面后来听说登顶天坤榜前三甲的少年,他觉得那个少年是有希望有朝一日做到和当年祖师爷琉悬一样的伟业造化的,那个少年意气风发锋芒毕露,尤其是那双眼眸澄澈如蓄满日月星辰的光芒,直教人看上一眼便能瞧见汪洋山河的波澜画卷。
那个少年与一个十分般配的女子就在一座岛屿上享誉已久的一个山中成婚,少年早早便家中再无长辈亲人,女子也是自小无家可归的可怜人,于是两人就在天地见证之下成亲,那时他刚巧遇上了少年挑战那座岛屿之主为岛屿百姓受尽压迫的百年讨一个公道,于是他便正好成了见证那场婚事的一个旁观者,他觉得少年和女子一定可以长长久久的,以后也许会有几个膝下承欢的子女,也许有一天少年就不再行走江湖了,他们在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结茅度日,安稳自在,世道再好不过。
可是不久后他就听说了奇星岛的变故,听说了那个古往今来举世无双的君洛死在了孤山魔宫,于是他终于不再远走海外,在光明岛上受了一个早已白发苍苍的昔年故友的托付,担任那座传承数百年的姓氏世家的武学教习,遇见了一个一心憧憬江湖资质卓绝的少年,那个少年无论是读书治学还是习武修行都足够惊艳,可是最后那个少年不愿接过家中累累家业,于是远走天下竟是消失在了江湖之中,几年后他也离开了,和师兄一起去往生灵涂炭的奇星岛,其实他已经心存死志,想着若能够为天下百姓痛痛快快战死于魔宫,此生也算不曾寂寥。
他在奇星岛上遇见了那个远走天下的少年,也遇见了和少年并肩同行的另一个少年,都是他此生见过的绝无仅有的少年人,资质惊艳又心性纯粹,然后他又看见了一个孤身持刀对抗鬼门关的少年,竟是一眼就能从那双眼眸之中看见熟悉的光芒,和当年那个他曾觉得必定将会登顶天下的君洛一般无二的神色,就连面容都有几分相像。
于是他不愿眼睁睁看着这些顶好的少年和年轻人就如此舍弃了性命也要拯救这座病入膏肓的奇星岛,可是之后一路同行他才知道原来自己是真的老了,这些后世武道修行之人早就走的更高也走的更远,哪还需要他去操心担忧,最终随着少年一刀劈开魔宫宫门,他居然奢望能够多活几年,好好看着这些少年和年轻人是不是可以做到当年他没能做到的事情,是不是能够做到当年他以为君洛将会做到的事情。
黄草庭将酒葫芦递还给顾枝,轻声说道:“顾枝,不要留下太多遗憾,也无需挑起那么重的负担,我其实一直觉得你能够在奇星岛上开一间小小的铺子就已经很好很好了,没有人会去苛责你多做些什么,难道当年为奇星岛所做的还少吗?我觉得顾筠和谢洵一定也是这么想的,没有人会责怪你做的不够多或是不够好,只要你和扶音能够安安稳稳地携手此生,那便是最好的事情了。此间事了,只希望你们能够真正的去做你们自己想做的事情,不是我们见识经历的多了就希望你们也丧气失望,而是天下如此之大,哪会没有那么一块安生立命之处,世事流转不定,青史留名也好散漫一生也罢,如果连这样选择的自由都没有,那么何苦来哉。”
黄草庭突然止住话头,原来以前总觉得老人家言语太多实在烦人,却是有朝一日自己也会如此,莫说太多了,免得少年人厌烦。
黄草庭望向远处,对岸芦苇荡中走出一个模糊身影,顾枝顺着黄草庭的视线看去,自然看的清晰,黄草庭最后转头看了一眼走出船舱神色凝重的于琅和周厌,然后看了一眼停下撑蒿的武山,他笑了笑,伸出手拍了拍顾枝的白色衣衫,轻声说道:“走了。”
船只缓缓靠近对岸和支流的交接处,黄草庭一步跨出踏足河岸,他伸手真气鼓荡轻轻一推,小舟沿着纤细支流继续蜿蜒前行,他挥挥手,然后缓缓转身。
就在那眨眼之间,一直身穿布衣的中年男子便白发苍苍身形佝偻,面容爬满了皱纹,眼神浑浊,他弯着腰背负双手看着眼前手中持枪的男子,沙哑着声音笑道:“好久不见了,徒儿。”
未来的天坤榜上将会位居次席的齐境山冷冷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老者,只是开口说道:“你会死的。”
小舟沿着溪流去往北方秦山山下,于琅站在船尾看着早已不见身影的芦苇荡,他沉声说道:“为什么师父要独自去面对齐境山?”武山已经不再撑蒿,小舟似有真气托举缓缓前行,他坐在船尾沉默不语,顾枝独自坐在船舱中双手握拳撑在膝盖上,抬起头看着武山不说话。
周厌神色急切地看向武山问道:“为什么不让我们去帮黄先生?齐境山此人手段歹毒,修为更是位列天坤榜之上,没有我们,黄先生……”武山轻声接过话头:“他会死。”
于琅转身看着即便盘腿而坐依旧高大如小山的武山,顾枝摘下酒葫芦握在手中,武山呼出一口气,淡淡道:“黄草庭是我师弟,我们的师父是曾在光明岛上开山辟地打造龙跃山涧瀑布的胥衽,黄草庭以前的家族是清流大儒,所以如果没有家道中落家破人亡的话,黄草庭此生应该是一个考取功名的读书人,可是最终师父和我遇到他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沿街乞讨的小乞丐,黄草庭天赋极高,刀枪剑戟无一不精,只用了五年时间就出师入世,走过了千万里见识了万千事,五十年前曾有过一个真正的入室弟子,就是齐境山,可是后来齐境山叛出师门,黄草庭又因为丧妻失子早就失魂落魄,最终游荡天下几十年就回到了光明岛去往于家教授武艺。”
武山停下话语,他抬起头看着顾枝,然后缓缓起身,平日里只是憨厚傻笑的汉子此时神色犹如世间最为冷硬的石子,小舟不知何时撞上了岸边,不再前行,而秦山山脚也近在眼前。
武山走上河岸,然后背对着三人,语气平静说道:“齐境山会来拦你们,那么之后的路肯定还会有其他人,我和黄草庭无法保证一定能够杀了齐境山,可是至少绝不会让他再出现在秦山,之后的路你们多加小心。”
说完,武山身形顿了顿,一瞬间就消失不见。
顾枝伸出手去,不知何时,原来他的身前再没有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