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天涯人间下黄泉(三)
秦山山下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座巍峨城池关隘,没有什么大军驻守,只是在城墙上站着几个身影,有些寥寥,先是其中两人死在了方寸岛上那位不知为何修为更上一层楼的“戮行者”手中,后来又是两个莫名其妙死在山下那座小小天地间,如今还有一个在不远处那座长河岸边和人厮杀惨烈,被生生拖住了脚步,不得自由。
墙头上一个身影凭空浮现,身穿一身黑衣神色淡漠,脸色苍白却不显萎靡神色的年轻男子站在身披战甲的魁梧男子身边,一同望向远处。
身上战甲有金银两色丝线缠绕盘旋的祝猷掌心抵住刀柄,没有在秦山上那位主公的眼皮子底下对身边这个最喜装神弄鬼如今也不知是不是真身示人的家伙大打出手,否则以祝猷的心性恐怕现在早就一刀砍在这个最喜欢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家伙身上了。
祝猷冷冷问道:“为什么不拦着明胥和辛梳,我不在乎他们城府算计,可是就这样不明不白死在了那什么仙山争先台,还不如当初给我一刀砍死得了,白费了秦山这么多年的栽培。”
黑衣男子神色漠然,面容和眼神都毫无波澜起伏,好似一个制作粗糙的提线木偶,他语气平淡道:“自己找死那就如何死也由不得他们自己了,没了明胥和辛梳还有其他人,以后的天下少了谁,都照样还能安稳寻常。”
祝猷皱眉说道:“可是现在上哪去找能够跻身天坤榜的人?”黑衣男子没有转头看一眼祝猷,只是冷声道:“祝猷,你的脑子是个摆设吗?也对,你这个人本来也就是个摆设。你还真以为你们这些所谓的天坤榜继任者会对主人的计划有什么影响吗?半分也无的,主人想要让你们活着登顶天下那你们就有点点资格,主人想要你们直接死在这里那你们也没什么好倨傲自以为是的,你们这群从地底下爬出来的虫子,主人都不愿意多看上一眼,可有可无的存在,别真当自己是回事了。”
祝猷神色不变,只是手指轻轻敲打腰间刀鞘,他知道身边这个黑衣男子跟随主公已经不知多久,也知道当初那座只剩下他们这些不人不鬼的家伙活下来的魔窟其实也是此人为主公一手打造运转,可是祝猷还是看不起此人,倒不如也可以说能够让祝猷看得起的人本就寥寥无几,主公自不必去说,天坤榜上那些沽名钓誉的岛主也不值一提,当然那位光明皇帝例外,此外就是“地藏顾枝”和那个修为精进许多的“戮行者徐从稚”了,而身边这个不男不女不知生死的家伙,祝猷觉得迟早有一天会砍了省事。
变幻黑衣年轻男子容貌的晋汉没有和身边的祝猷废话,平日里以其他模样身份示人的晋汉可以不跟这个满脑子只有打打杀杀的东西计较,可是现在几乎就是以真身出现的晋汉却没有那么多无聊心思,所以他懒得和祝猷废话半句,反正只要按照主人所说把这个难得还有几分气力的祝猷当作可以如臂使指的一把利刃就够了。
身后戴着黑色兜帽的佝偻老者上前一步站在晋汉身后,沙哑着声音低声笑问道:“大人,那个齐境山如此违逆主公的命令,今后不会对我们的计划倒成了阻碍?”
晋汉摇摇头淡漠道:“秦山也好出云岛也罢,哪样事情哪个人不在主人的眼中纤毫毕现,他齐境山能够出现在那条长河主人会不知道?他齐境山自己想要去找死主人会不知道?那就由着他去,齐境山不是自视甚高想要以一人挑尽天底下所有岛主吗,如果连这么小小一关都走不过去,那么之后也就没什么用处,一个其实根本没资格跻身天坤榜的家伙还这么自以为是,简直蠢笨至极。”
巫赟知晓些许内幕,比如那个江湖上声名赫赫以倨傲处世的齐境山为何会答应留在秦山又为何会答应和徐从稚在点星岛万众瞩目中打那一架,因为主公答应了齐境山的条件,待得日后天下大乱,他齐境山不会为魔君出手,但是各大海域各大岛屿之主都由他齐境山来杀。
齐境山此人就是彻彻底底的武疯子,他唯一的愿望就是对战世间所有武道高手,越是强大之人他越是无论如何都要一战,其实和死在争先台上的明胥有些相像,只不过明胥是以手段和计谋坑杀武道高手,而齐境山则更直接。如果不是主公没点头,恐怕连独战光明皇帝这种要求他齐境山都敢提。
晋汉没有在这里停留太久,不远处有许多身影稍纵即逝,一座无形大阵已经严丝合缝地矗立原地,只等待那几人自投罗网,祝猷皱眉问道:“何必如此麻烦?既然搭建了这座鬼门关不是想要让我们和他们一战吗?我们可不是当年奇星岛上那些废物。”晋汉轻轻一跃站在城头,然后迈出一步坠下城墙,最后只说了一句:“多办事,少说话。”黑衣身影消失不见,祝猷闭上双眼开始养意,敲打刀鞘的手指渐渐平息。
远处长河河岸早已大地凹陷坍塌,河水倒灌竟是直接打造出了一座湖泊,水面上那座断桥有簌簌碎石坠落河面,激荡起骇浪滔天涌动,连同那条蜿蜒支流的水面都抬升不少,沙石滚落河水中,竟是将几处河面抬起如高台,此时几道身影就站在其上,双手裸露筋骨蠕动缓缓生发又涣散,就像是一座不断有枯枝落入其中的火堆,他的身后那尊法相已经只剩下虚幻的影子,紧闭双眼身上荧光闪烁点亮周身窍穴,齐境山抬眼看向对面河水高台上那个颓然盘腿坐在原地的老者,白发苍苍垂落肩头,记忆中齐境山从未见到他如此的狼狈却又带着释然。
站在另一边的武山一只手臂被生生削去一截,同时裸露上身有无数深可见骨的伤痕遍布,几乎就能看见那些纵横交错的经脉,鲜血早已不再肆意流淌,他的身下有高台水面已经被浸润为了鲜红红色,可是武山依旧岿然不动站在原地,他的身后有模糊法相若隐若现,只是可惜法相身躯黯淡,根本没有齐境山法相那般的荧光璀璨,显然是武山强行提升境界勉强打造出来的气象而已,他的身上有火焰灼烧不停的声响,那是武山修行百年铸造的神魂和体魄在不断地寸寸消耗,最终不仅仅是死无全尸的下场,更要历尽煎熬而死。
齐境山盯着席地而坐盘腿吐息的黄草庭,他的心中大恨,没想到这两人不管不顾地出手便是燃烧性命神魂,居然被武山率先破开齐境山的法相和长枪,黄草庭又不惜性命直接破去齐境山耗费大量真气打造的小天地,硬生生将齐境山拖入拳脚交锋的境地,齐境山的体内真气和体魄神魂的打造自然是要远远强于武山和黄草庭二人,可是两人也都是站在了武道登高路巅峰之人,虽然没能更进一步见到大风光,可是一旦他们心存死志像如今这样不顾性命,那么即便是齐境山也要吃大亏,于是现在齐境山居然身受重伤短时间肯定不可能在与那些岛主君主交手了。
齐境山看着黄草庭咬牙问道:“你究竟为什么不顾性命也要拦住我?如果你笃定顾枝一定可以登上秦山见到魔君,那有无拦路还有区别吗?他顾枝还有那两个修为不济的年轻人值得你将这苟活百年的性命都不要了?”
黄草庭缓缓睁开双眼,他早已油尽灯枯甚至就连站起身的气力都没有了,他眼神怜悯看着齐境山,轻声说道:“你知道我这些年最后悔的事情是什么吗?那就是当初不该只教你武学登高,却忘了当年的你是一个在市井坊间受尽了冷眼羞辱的小乞儿,所以无论是心性和眼中所见都难免有失偏颇,可是我没有注意到这些,只知道将毕生所学教给你。”
总是身穿一身白衣儒衫温文尔雅的齐境山此时脸上鲜血流淌有些神色狰狞,他冷笑道:“毕生所学?呵,除了你自以为是敝帚自珍的那些拳脚功夫还有刀剑术法,你还有什么可依仗的?”黄草庭只是静静看着齐境山,齐境山咬着牙低吼道:“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早就不是当年那个只会对你言听计从的孩子了,没那么傻,因为你的眼神视线或是一句话就要思虑重重,都不知道是该开心还是难过,你知道吗,你每次这样看着我都是在提醒我,我还是那个躺在小巷子里人人路过都可以踢上两脚的乞丐,我根本不需要谁的怜悯!”
黄草庭双手手掌叠放在身前,他的嘴角流出鲜血却已经是漆黑颜色,黄草庭看着齐境山缓缓说道:“你是怪我从来没有问过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齐境山冷笑着摇头道:“到现在你还是自以为是,你总是以为自己能够全然知道我在想什么,可是最后呢,我不想学那些拳架剑术,你却觉得那些才是真正的武学修行,可是我根本就不想学这些东西。”黄草庭点点头,低声呢喃:“我知道。”
齐境山突然神色张狂,伸出手指指向黄草庭,说道:“你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学枪?就是为了离你当初硬塞给我的那些武道修行远远的,我非要自己走出一条路来,你黄草庭觉得自己修为精深见多识广,就能给我最好的大道正路?不,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才是我的大道。”黄草庭看着齐境山,轻声问道:“所以离开了这么多年,你找到你的大道了吗?”
齐境山抬眼望向那座秦山,笑道:“你永远都不会明白的。”
黄草庭只是问道:“你觉得那是你想要的吗?”齐境山似乎早就知道黄草庭要问什么:“你有什么资格说这种道路就是对的错的……”齐境山突然愣住,因为他发现黄草庭问的并不是预料中的“你觉得这样的大道是对的吗?”,他怔怔看着黄草庭,又是那种他最痛恨的眼神,故作温和关切,其实都是他的自作聪明。
齐境山永远记得他决定离开那座小院的那一天发生了什么,那时还是少年的他每一日都要修习六个时辰以上的武艺,包揽拳脚刀剑无一不学,而且每一日黄草庭都会考究他的修习成果,若是哪里明明是早该改正的瑕疵却依旧没有改过,就要加上一个时辰的修行,那时少年最羡慕的就是院墙外那些抓着纸鸢从巷子里飞奔出去的孩子,他们穿着好看的衣衫嬉笑追逐,而齐境山就只是那一身粗布衣衫。
黄草庭在镇子里一个小医馆中做事,早出晚归,但是每一顿饭都会回到家中和齐境山一起吃,总是匆匆赶回来又匆匆离去,所以齐境山几乎每天就是自己待在院子里,练功累了就趴在墙头上看着人来人往,其实偏僻巷子里也没什么人,都是些蹒跚走过的老人和脸上还挂着鼻涕的孩子,也没有人会和终日把自己关在院子里的齐境山说话,所以少年只能在黄泥院墙上有树枝写字,读书识字也是黄草庭所教。
少年小时候最仰慕那些官老爷,一个个都穿着丝绸官袍趾高气昂的,平日里也能穿着材质最好的衣衫悬挂玉佩挂饰乘坐马车,人人看见了都要让路行礼,最是地位尊崇听说也是最有钱的,因为再有钱的人都会主动把钱往官老爷们家的宅子里送,这当然不是黄草庭教的,却是当年他还是个乞丐的时候趴在人家门口院墙上听来的,没办法,那个时候饿的肚子连咕咕叫的力气都没了,只能听些闲散事情分散注意力。
少年还听说只有读了书考取功名才能当官老爷,少年就在想自己要是不练武了就读书,是不是能够更快地赚好多好多钱然后也不用被人冷眼看不起,还是个乞丐的时候少年曾经蹲在酒楼茶馆门口讨些吃食,就会听说书先生讲起江湖大侠的故事。
少年觉得没啥意思,因为那些大侠总是做好事不问回报,这不是扯淡嘛。啥都不要,那些大侠难道不用吃饭休息?既然是名利双收的事情还要计较什么名声跟不能就是饱汉不知饿汉饥,所以少年其实不太看得起习武之人,只是后来跟了黄草庭,少年怕先生不要他就从来没敢这么说。
少年有时也会偷偷溜出小院和巷子去街角处看那座学塾,读书人都穿着干净清爽的长衫端坐在椅子上,一本传记地拿着书本琅琅诵读,教书先生就会站在讲台上手持戒尺一一说文解字,虽然听不到声音,可是少年总觉得那样子的读书人真是气派,比苦兮兮练武要强多了。
只是少年其实也不太喜欢先生的说文解字,总觉得枯燥乏味,不知道学塾里是不是会不一样,只是少年同样不敢说要去学塾的事情,因为每一日练武就够累了,少年也不敢跟先生提太多请求,虽然先生平日里没什么笑脸总是很严肃可对自己还是很好的,但少年就是不敢,怕说多做多就要错多,惹来先生不喜就又是沦落街头的下场了。
少年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过着枯燥的日子,以前年纪小先生还会带着自己出去走走,可是后来先生除了每日的指点武学好像就和少年无话可说了,其实少年一直觉得先生是一个好人,因为他去偷偷看过先生在医馆里的样子,无论是什么人去问诊抓药先生总是不吝笑脸的。
只是好像先生回了家就沉默寡言也神色严肃,少年总担心自己会不会哪里做错了,所以战战兢兢过着每一日,渐渐地少年开始觉得先生是不是觉得自己只会赖在院子里无所事事,根本就是养了个闲人,所以少年主动说要出去挣钱,先生却拒绝了,也没说理由,只说武道修行不可落下。
少年曾回去当年流浪乞讨过的巷子,那些曾经讥笑辱骂过他的同龄人穿着干净的衣衫背着书箱结伴去往学塾,那些欺负羞辱过他的闲汉妇人依旧守着自己的小院和一亩三分地,安安稳稳哪有什么报应。
少年从不去寺庙道观,因为他不觉得那些瞎了眼的神仙老爷就真会睁开眼看看自己,然后一道天雷把那些做惯了坏事还不以为是的家伙给劈死,好像天底下就没有坏人终会自食恶果的道理。
至少那时的少年只觉得天下不公平的事情太多了,为什么那些比自己年纪大些力气大些的人就可以对一个躺在地上饥寒交迫的乞丐拳打脚踢极尽辱骂,难道只有拳脚重了力气大了才有活下去并且活得更好的资本吗?
少年不明白,可他也不愿意问先生,因为他担心先生会因为自己还记恨那些人而对自己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