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当一次名正言顺(一)
绰行脉松瓶国在东西两侧的山脉中都有连绵不尽的瓷窑,终日里烟火袅袅也有忙碌不息的声响。
环绕东西两大山脉而居的村庄大多都是山上烧瓷的窑工及其亲眷久居于此自然而然形成的,自松瓶国立国以来一百余年,松瓶国马蹄窑和龙窑两大窑洞中烧造的瓷器便是远销绰行脉乃至整座尘停谷的风靡物件,其中又以龙窑中那几座专供皇室出品的瓷器最为出名,也有皇帝专门钦点的窑务督造官负责监督和拣选。
能够进入这几座龙窑中烧造瓷器的无一不是手艺娴熟并且通过了窑务督造官严格遴选的,只是这些人一旦进入龙窑烧造瓷器一般就是要在其中待上了半年甚至更久的时间,为的就是尽心尽力为皇宫各大宫殿和适逢佳节烧造瓷器贡品。
几座龙窑也有些暗自较劲,谁能够将更多的完满瓷器送入皇宫,便是那些一门心思扑在烧瓷拉坯上的汉子唯一的争锋相对处了。
只是可惜的是,坐镇皇宫的不同帝皇也总是有不同的喜好偏向,所以几大龙窑时不时就要因为时局动荡而更换烧瓷的工匠师傅,毕竟各有所长,色彩艳丽极尽奢靡追求观之便夺目的瓷器和素雅点墨氤氲烟云在于赏心的瓷器其中考究自然各有不同,虽不能说出个高下之分,可是还要讲究烧瓷人手艺和心性的不同。
更可惜的其实还是那些因为不合贵人心意而不得不打砸敲碎的瓷器,或是出了些细微瑕疵便入不得督造官眼中的那些瓷器,最终都逃不过一锤子下去便支离破碎的下场。
可是这么多年来那些位不高权却重的窑务督造官早已摸索出了从中捞取油水的精妙处,那些注定送不入宫中的瓷器或是有外头的贵人私底下发了话想要入手的瓷器,其实只要窑务督造官稍稍运转手腕,就能将那些瓷器神不知鬼不觉地先运往其他窑洞,再通过运往四方的商队悄悄带出去,无本万利的买卖,每一个督造官都不是傻子,所以最后功成身退的这些官员一个个盆满钵盈,实在是个能够让松瓶国大小官员挤破脑袋的美差。
精美富雅又足以让那些权贵之人自视目光独到的瓷器自然是一等一的宝贝物件,所以负责运输瓷器远销各地的商队无一不是松瓶国最为强势的那些商贾和镖局,有的背后甚至还站着那些庙堂上的大人物,以及许多邻近国家的权贵人物,毕竟瓷器此物不仅仅是赏心悦目的把玩物件,更是说不清道不明的钱财物,官场晋升也好谋求利益也罢,只要拿出手的瓷器足够入得品阶,那可是比白花花的银子更流转自如的物件,毕竟谁也抓不住把柄。
可是松瓶国虽然在绰行脉中是首屈一指的大国,更是和常年交战的青盛国和虞杉国都能有不浅的香火情,可是眼中觊觎松瓶国这两座山脉源源不断钱财流水的势力可是也不少。
松瓶国中有几股根深蒂固的游走匪寇,或盘踞在运瓷商队必经之路的深山老林,或直接蹲守在商队注定会经过的某条道路上袭扰不断,即便松瓶国军队多次征讨清洗,可是这些匪寇依旧层出不穷,松瓶国庙堂自然知道背后肯定有那些眼馋松瓶国利益的他国势力卷入其中,可是这种无凭无据的东西最终也只能怪你松瓶国自己本事不济护不住这些利益罢了。
更可怕的是这些专门劫掠瓷器的匪寇未能被朝廷清洗殆尽,也因此滋生出更多浑水摸鱼的匪寇势力,这些势力往往势力不大,有的还愿意套一个山上武道门派的名义,有的干脆就是扯大旗要造反了,不过这些势力都不大还不足以让松瓶国朝廷直接派大军镇压,只能是各地各凭手段,或安抚招安或征讨镇压,所以松瓶国国内虽然商贸发达可是大大小小的麻烦却不少,复杂难解比起两国大战更要惹人烦忧。
松瓶国对于商贸的宽松政策倒也无形中消解了些这种袭扰不断的担忧,毕竟那些远走天下四方的商贾大多都能和各地牵扯出一份香火情,所以松瓶国的瓷器销路从来不缺,更是在松瓶国国内外都能有一份无形的护身符,那些想要对这些商队下手的人都要掂量掂量自己背后的势力有没有能够碰上这些商队勾连势力的手腕。
所以说到底,松瓶国的商贾是最不安全可又也是最为安全的,松瓶国就靠着这些源源不断细水流长的香火情和钱财支撑了王朝矗立于此百余年。
松瓶国南境落砚山和西边马蹄窑所在的锦泮山脉山根相互勾连,就在两座山脉之间有一处宛如一条长河流贯其间的峡谷聚居地,像是一条飘落在地的锦带轻轻铺在山脚下,蜿蜒纤细的流水从许多沿着青山绿水而建的屋舍附近潺潺流淌而过。
这座由松瓶国君主亲自命名为荡绳峡谷的地方大致沿东西向铺展开来,其中除了不远处那座马蹄窑的窑工亲眷所住的村庄城镇之外,还有几座在松瓶国内外都小有名气的城池,其中就有松瓶国四大名城之一的锦窑城,和东边山脉附近的潜窑城相对而立,都以那几家能够负责运输销售瓷器的商贾之家为城中支柱,就连坐镇此处的郡守和城主都要卖这些家族几份面子,毕竟可是松瓶国名副其实的财神爷。
锦窑城外有一条新近开辟出来前往松瓶国中部宝盐城的线路,只是除了那几家足够底蕴深厚的家族还没有其他商贾敢于涉险穿行于此路,虽然去往宝盐城是能够快上许多,可是也要提防这一路上肯定尚未被清剿干净的匪寇之徒,所以这一日西师镖局的车队小心翼翼载着瓷器驶出锦窑城时,即便是走南闯北几十年的镖长高骋都有些忧心忡忡。
如果这批瓷器能够早几日送来西师镖局,自然无需冒着这么大的风险走这条新路去往宝盐城,可是为了能够保住西师镖局的信誉,也不能得罪那些宝盐城买家背后的大人物,高骋只能匆忙笼络了还留在镖局里的青壮汉子又找了几位信得过的江湖人主动为镖局揽下这趟镖,算是为老镖主分忧解难了,只是高骋回头看了一眼车队中一个坐在马背上故作神色镇定却难言眉眼飞扬兴致勃勃的年轻人又只能叹息一声。
这个老镖主最宠爱的嫡长孙平日里也就是斗鸡走狗流连于勾栏之地,对于镖局的事情从不上心,老镖主也不去管这个父母早逝的孙子,应该也是对于为了镖局而英年早逝的长子的愧疚,所以该有的不该有的都随着这个孙子折腾去,除了尚未娶妻生子以外,整座锦窑城都知道这个雷尚雷公子的荒唐不羁,再加上老镖主和城中几位富商都相识已久,所以西师镖局其实地位不低,雷尚居然就和那些同样出身豪门的狐朋狗友折腾出了一个什么“马上十君子”,飞扬跋扈趾高气昂。
可是不知怎的这一趟凶险万分的镖这个雷公子却非要求着自家爷爷答应由他跟着,即便老镖主说了一大箩筐的此行凶险,雷尚就是不听。
高骋收回视线,望着远处人烟稀少的商路,挥动手中旗帜,车队终于再次前行,高骋没有立即走在队伍的最前方在,这个身形魁梧面容粗犷的汉子等着那三个少年骑马来到身前,这才抱拳歉意道:“实在对不住三位小先生了,西师镖局此行只能涉险选择此路,其间凶险已不必多说,三位小先生若是担忧现在还来得及回去城中。”
身穿道袍的张谦弱打了个道门稽首,笑着道:“高师傅无需如此,方才在城中我们也已知晓此行的困境,既然我们信得过高师傅的人品和西师镖局的能耐,自然也愿意随着车队一路去往宝盐城。”高骋重重一抱拳,居然觉得这个小道士还颇有些江湖侠客的气概。
初遇这三位自称游学至此的小先生,高骋正火急火燎地从锦窑城赶回家中,原来是住在附近庄子里的家中独子上山去往落砚山劈砍柴火的时候摔断了腿,幸得这三位路过的小先生出手相助,这才将高骋的独子送回了家中去。
高骋安顿好了家中人,说什么也要请三位少年去锦窑城中吃一顿,由于还有一个小道士和小和尚在,高骋便没有喝酒,只是江湖气极重的汉子听说三人要去往宝盐城,便还是像喝了酒一般的涨红了脸拍着胸膛说包在他身上,就当是报答三位小先生了。
雷尚骑着马路过几人身边,他斜瞥了一眼三个少年,眼中有些不屑,雷尚向来是不喜欢去什么道观寺庙之类的地方的,即便是爷爷押着他去祈福也要不情不愿,对于没在学塾安安静静老老实实待过几天的雷尚而言,那个装模做样的年轻读书人最为不顺眼,腰间还系着一本书,是担心别人不晓得你的读书人身份?雷尚翻了个白眼,悠悠然骑着马就赶去了车队的前方。
此后一路开始还算安稳,毕竟距离锦窑城不远,即便有些闻讯而来的匪寇要埋伏也不会如此选择不谨慎,所以直到过了一座峭壁之下,雷尚才疑惑发现车队里的气氛好像开始不太对劲了,许多骑着马的护镖人渐渐散开在两侧注意瞭望观察,还有护卫后方的人马也开始占据多数,雷尚看着四周静悄悄的,嗤之以鼻,觉得这些人真是没见过大世面,如此战战兢兢的哪还有话本故事里的江湖气概嘛。
其实雷尚也不愿意跟着镖局出行,可是他实在是想要快快赶去宝盐城,他在锦窑城中最大那座画舫里养着的一个女子居然被宝盐城那边的青楼要走了,这不是不把他雷公子放在眼里嘛。
于是雷尚大闹了一番锦窑城的画舫之后就要去往宝盐城把那个女子要回来,不然他都觉得自己在几个兄弟之间抬不起头来,想到这里,雷尚挺了挺胸膛,摸了摸手边金色刀鞘的长刀,神色自若,应该是在告诉那些镖局的下属不必担忧,有他雷尚在一定安然无虞。
高骋可没有这么心思安定,他警惕地查看这四周的动静,虽然此前还没有一支往返于此的车队发生过遭受袭扰的事情,可是西师镖局毕竟比不得那些豪阀富商的车队,震慑力还是不足。
高骋回头看了一眼,有些意外,那三个少年居然都没什么慌张担忧的神色,那个小和尚微微低着头转动手中念珠,似乎一路上都在仔细推敲着佛家语。小道士手握书卷左右张望着沿途的风景,怡然自得。那个年轻读书人虽然比起两个同伴要多了几分警惕,可是却也没什么忧心忡忡的模样。
高骋心下感慨,不愧是远游求学的治学之人,看来也是真正走过了千山万水的。
张谦弱低声念叨着一句诗文:“水耕先浸草,春火更烧山。”身穿素净儒衫的君策轻声道:“可惜没能去亲眼看一看窑洞烧造瓷器的场景。”
张谦弱点点头笑道:“瓷器此物以往摆放在长生观里都还真不会刻意驻足观祥,此时途径造瓷处反而觉得以前怠慢了那些纂刻着美好诗文的精美瓷器了。”
真页抬起头无奈道:“你要是早些这么想,就知道你小时候不小心打碎了那个瓷瓶玄易道长为什么非要追着打你,甚至追到了圆一寺都不罢休。”
张谦弱咳嗽一声,一本正经道:“你这和尚好生无礼,怎得还爱翻旧账,莫不是学了百家末流的商家术法,不妥啊。”
真页没有理睬,君策却想了想说道:“诸子百家,虽然总有些座次争论,可我看书中其实对于商家学问宗旨的阐述也未与治学根本脉络差之太多。虽然商家更着眼于事功,讲求一个交易事,也就少了著书立传探究学问根祇的追求,但其实商家好似也讲究一个正中平和的说法,要权衡双方利益得失,尽可能将益于己方的事情做到最大,却也要衡量如此做对于另一个极端的影响,毕竟得失自有其理,天行有常,所以商家其实并不是没有可取之处,再者如今这么多的商贾之家,其实都可以算是商家的弟子门生,即便没有学问宗旨的发扬光大,可是却有道理落在实处的一以贯之。”
张谦弱笑着指了指君策,说道:“你小子真是这段时间读书读傻了,去到了哪里都要看遍书肆的书似的,也亏得你是个脸皮厚的,没给那些书肆掌柜的眼神盯死。”
君策拍了拍腰间的书卷,咧嘴笑道:“二叔说过,唯有文字道理两物看见了就可以收入囊中,至于何时再将他们翻出来晒晒太阳又何时有那幡然醒悟,自然就都可以慢慢来了。”
张谦弱点点头,这才说道:“世人苛责商家学问之处,其实并不是那所谓的铜臭气,更多的是商贾对于钱财之物孜孜不倦的追求,以及在这背后注定就要万事万物斤斤计较落上价码的衡量,如此若是商家学问真正被奉为正统,那么世道人心就要浮华,人人若都是只着眼于利益之得失,取舍之多寡,那么就要多了人心的计算,而少了自然而然的人心牵扯,那就远了善恶是非的多多思量。”
君策点点头,觉得张谦弱这番言语说的精简独到,回头可以记在册子上,日后多拿出来翻阅翻阅。这一路上君策的那本册子上记载了不少内容,有书卷上的圣贤言语和美妙诗文,也有真页和张谦弱以及他人随口说起的道理。
真页看着四周轻声说道:“越是远离锦窑城,这深山中就越是寂静,恐怕此行不会安稳。”张谦弱点点头说道:“明明知晓肯定会有匪寇袭扰,却又不知究竟是何时回来,这才是真正的煎熬啊。”
话音未落,君策刚要让张谦弱别乌鸦嘴,不远处山道旁树木攒动,一时间涌出来乌泱泱一大群蒙面人,其中为首的一个汉子举起手中的长刀高声喊道:“留下过路财,保你们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