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战一场曾经年少(五)
山水画卷文人笔记、话本故事传说神话,已经少年的于家小少主,好像看过了所有的圣贤书之后又要翻遍了无数的汪洋江湖书卷,似乎已经学了剑登山武道的少年,想要从字里行间看见剑气纵横光寒天地、想要看见千军万马一人独行、想要看见力挽天倾逍遥山海。
那是少年只能想象却从未亲眼看过的世界,有人说是江湖有人说是现实,可对于少年来说,那就像是年幼时天边的白云,看得见却始终无法真正触及,就这样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练剑修行中,少年就好像越来越靠近那座精彩纷呈的人间江湖画卷。
在于家很多人看来,渐渐痴心武道一身江湖草莽气态的小少主,就是一个白白浪费了天赋资质的读书种子,如今只知道成天在演武场那边修行练剑,家里的产业不去学着如何挑起担子,书好像也不读了,别说和他爹一样离经叛道去考取功名当官,就连考入学宫研学都成了奢望,已经远远不及当年那些看着资质才情都要比他逊色许多的于家同龄人。
只是于家家主不知为何还一直将小少主的名头留在他于琅身上,好像依旧寄予厚望,祠堂议事堂那边也都从未有过异议争论。
因为在很多人都不知道的时候,于琅已经从十六岁那年就跟着大伯去往于家账房翻看于家产业账簿,并且能够在于家商贸一道议事中说得上话了,就连最近这段时间于家那几艘驶往其他海域的船只舰队,背后都有于琅协助出谋划策的身影。
只是于家家主也好,于家大少主于旷言也罢,甚至就连于琅自己,都不愿意将这些事情摆在于家台面上去说,而能够位列于家祠堂和议事堂落座的人,都清楚知道,于家家主就是要将于琅真真正正当作于家继承人来栽培的。
至于外人眼中那些不务正业的武道修行,于琅也确实都没落下,若不是在几场议事和料理账簿的事情上于琅都做得足够出类拔萃,恐怕也难以服众。即便如此,私底下和于琅下棋喝茶闲聊时劝说于琅将全部心神放在于家事物上的长辈,依旧不在少数。
于琅就这样在于家忙忙碌碌又好像闲散悠哉地过了两年,在一场雨夜书房一直对孙儿好脾气的于家家主摔茶杯怒斥的事情过后,于家小少主就离家出走了,没有任何征兆也再没有丝毫消息传回家中,就这样消失不见了。
在那之后于琅走遍了山川无数,跨越整座光明岛然后乘坐渡船离开了玉乾海域,结识了刀客周厌,三年江湖游历之后去往奇星岛又认识了“修罗九相”,兜兜转转跌跌宕宕,不知不觉就是七年过去了,好似大梦一场。
然后站在某处的于琅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面容和身形都模糊不清的身影,抬起手掌弯曲手指似乎是在敲门,轻声问了一句:“不过是在于家账房中打了个盹,这段山水路程走的可还是你心中的江湖?”
于琅茫然开口问道:“都是假的?”那个身影答非所问,只是收起手掌声音飘渺继续说道:“行侠仗义也好,解救奇星苍生百姓也罢,不都是你于琅一直以来向往憧憬的江湖吗?如今功德圆满得偿所愿,那就醒来吧,难道你不是一直觉得自己早就还是只能一辈子困在于家的深宅大院中吗?这才是你自己选择的归宿啊,哪有什么离家出走远游千万里,哪有什么名扬四大海域的‘长风起’于琅,醒来吧,年少时的梦还要信以为真多久呢?”
于琅只觉得一瞬间脑海中的纷乱思绪一下子就天清地明,好像终于不用再苦苦探寻前路和远方,一切都不过是睡了一觉,然后醒过来他还是坐在账房中的于家小少主,人生中的每一个脚步都早已命中注定,读书知理也好,商贾之术也罢,终究是要他去挑起家族的重担,逃不开的职责、甩不掉的身世,自欺欺人还是大梦一场,真的有用吗?
手中三尺剑,四顾亦茫然。
可是有一个声音,像是厚重云海之后的电闪雷鸣,游走如蛟龙刺破天幕,从天而降落入他的耳中,那个声音喊着他的名字:“于琅,醒过来!”
于琅抬起双手,似乎有鲜血流淌指缝,似乎有碎裂长剑落在掌心,可是既然一切都是梦,为何明明已经醒了过来却还是如梦幻泡影一般?眼前终于有了一条道路等待他去踏足,可是为何他却觉得那样孤独,心里空落落的,好像遗忘了什么。
耳中有沉闷悠扬的声音在回荡不止,似乎有人想要竭力砸开一层厚重的屏障,于琅抬起头望去,四面八方寥寥空荡,脚下是如镜湖面天边是云卷云舒。只要他多走一步好像就回到了那座于家僻静院落里的小小账房,身边会有一个哪怕长大了也依旧喊着要吃糖葫芦的小妹,还有一个他竭尽全力都无法接近的父亲,有那个身子不好却还是要日日都去灶房里为兄妹俩亲自做饭的娘亲。
他下意识地走出一步,眼前是熟悉的园林庭院,假山池塘青青,凉亭阁楼巍巍,是那方方正正的一角天空,有纸鸢随风飘摇,伴着孩童银铃般的嬉闹声,那是他小时候觉得无聊烦厌的吵闹,却又是他再也回不去的过往,甚至时间过了太久,他都已经忘了,那时独自坐在书房读书的他是否也畅望过和其他孩子一起放飞纸鸢肆意嬉戏。
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少女站在小院外,笑着眯起月牙似的眉眼,嗓音清脆软糯地喊着“哥哥哥哥”,还有一个听说是和自己有着娃娃亲的温婉女子站在小妹身边神色腼腆羞赧地小心瞧着自己,于琅就那样站在原地怔怔望去,时间好似在这一刻都停滞不前,又或者他只不过是希望一切都像这一刻如此美好就足够了。
不。于琅突然攥紧拳头,他的腰侧悬挂着一把长剑,微微颤鸣似龙吟,于琅再次听见了那个声音,“醒过来!”
然后于琅拔剑出鞘,一剑刺去,有镜面破碎的清脆声响先是细微颤动,然后轰然一震,天地间满是支离破碎如雨落人间的碎片,他一剑直去,撞开一把从天而降砸在周厌肩头的短棍,于琅一手持剑一手负后站在原野上,与周厌并肩而立。
周厌持刀的袖口已经支离破碎,碎屑随风摇曳,眼前是两个从魔军中回到此处的天坤榜十人继任者,一个身穿青衫好似得道高真的老者,还有一个手中倒持双棍的女子,周厌气喘吁吁啐了一口,骂道:“你小子睡得挺香啊?”
于琅微微皱眉看了一眼周厌,又猛地转头看向不远处周身缭绕云雾好似近在咫尺又好似远在天边的顾枝,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于琅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周厌手指挥动,眼神晦暗道:“这是一座什么神神道道的阵法,在我们踏入其中的时候就会把我们扯入幻境之中,应该就是黄先生之前说的什么问心了,真不明白这个魔君总是搞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做什么,干脆利落打一架,生死都认不就得了,烦。”
于琅看着周厌问道:“你怎么好像没事?”
周厌冷笑一声,有于琅站在身边的他终于可以舒展肩头和脊背运转调息真气,周厌随意道:“那幻境里不是以前我还无家可归差点被饿死,就是我错过了云冉又差点害死了她,就这?想要骗过我周厌也太瞧不起我了吧?”
在许多年前,周厌还是一个只能躲在街巷之中瑟瑟发抖的孩童,有一个身为一宗之主却愿意蹲下身和自己轻声说一句“我带你回家吧”的男子,在许多年后,有一个站在街口神色温柔眼里却闪烁着比谁都坚定的光芒的女子就那样看着自己。
所以周厌至此一生,他可以不是“梅花落”周厌,也可以不是行走天下的大侠。可是他不能不是皕云门奉熵的弟子,不能不是“修罗九相”之一,也不能不是云冉喜欢也喜欢这云冉的那个人,所以什么幻境什么问心,他周厌从来就只认他自己眼前所见。
于琅转头看向顾枝,问道:“那顾枝怎么回事?”周厌始终盯着对面那两个颇为难缠的家伙,缓缓道:“顾枝的情况有些不同,似乎不是简单的幻境那么简单,否则以他武道登高的向道之心绝不可能被轻易牵扯脚步,更何况秦山上还有人在等着他呢,他可是能出刀就一定会出刀的人。”
于琅轻轻点头,只是说了一句:“那我们就为他护道吧,开路去。”
周厌扯了扯嘴角咧嘴一笑,看了一眼于琅问道:“你刚才怎么回事?”于琅摇摇头轻声道:“没什么,只是想明白了一些事情,说起来还要感谢魔君呢。”
周厌干脆扯下已经破碎不堪的双手袖管,抖了抖肩膀笑道:“那就行,你要是再不醒过来,我可就要被打死了。”于琅终于看向那两个一身气象模糊不清的家伙,问道:“点子扎手?”
周厌点点头,于琅也不再多说,两人并肩而立,刀剑相和,只是轻轻一踏,两人脚下的地面骤然下陷碎裂,犹如蛛网密布,转瞬间就有寒光剑气和凌冽刀芒直奔对面敌手。
于琅对上了那个手持双棍的女子,还披挂着一身甲胄的女子神色阴沉,眼中没有什么光彩,就像是一个只会打架杀戮的人偶,轻甲上有斑驳血迹早已干涸枯竭,在早先那场顾枝四人和玄铁关一同迎战的战事中,这两位坐镇魔军的武道高手始终没有出手,却给了于琅和周厌极大的震慑。
女子倒持短棍弯腰一砸落向于琅持剑的肩头,脚步虚踏悬空,一身真气汹涌无止尽,于琅持剑长身而立只是轻轻抖了抖手腕,便有细微剑气猛地膨胀又收束,迅速织就了一个环绕住于琅身外三寸的圆圈,无论女子的短棍如何千变万化地落向不同位置,都被剑气一一阻挡。
女子虽然一直面色古井不波,却眼神中带了几分疑惑和忌惮,根据先前在战场上的远观和以往从晋汉那里听来的说法,于琅和周厌都没有这样的实力才对,至少对上在继任十人当中战力都算末席的自己两人也该早早落入下风,哪还可能被周厌硬生生拖到了于琅清醒过来,隐隐反制。
于琅就那样站在原地神色平静地看着身影飘渺不定的女子,只是轻轻一呼一吸,于琅闭眼又睁眼,骤然间身外三尺有汹涌云雾聚散离合。
手持双棍的女子不得已后退数步,半蹲着身子死死盯住于琅,眼睁睁看着对面那个好似富家贵公子的年轻人就在险象环生中破境吸纳真元,竟是无形中打破了某种界限和瓶颈,女子没有犹豫,身形前冲撞入真气云雾中,全力挥动短棍砸在于琅的身前,女子闷哼一声双棍敲击,递出双臂坠入于琅身前三尺,终于缓缓落在了于琅眼前。
于琅横剑身前,像是一座坐卧安然的绵延山脉从万里之外被扯到了对战两人之间,女子手中双棍就像是顶天立地的天柱,而于琅则驱使剑气和满身剑意借来了汪洋之上最为高耸绵延的山脉,轰然巨响犹如山岳崩塌,无数碎石席卷四散,漫天烟尘遮天蔽日,有剑气寒芒和呼呼狂风如影随形,两人刹那之间辗转数十里,身影出现在远处长河水面又出现了断桥碎石之上,剑气将沿途树木和芦苇拦腰而斩,短棍带动的罡风肆意犹如磨盘肆意磨灭着漫天飘摇的树叶和碎屑。
于琅始终一手持剑一手负后掐剑诀,双眼之中点亮星辰明灭,骤然抬手举剑,剑尖一点破开对方双棍造就的罡气小天地,然后像是捻起一轮圆日在手中,背后剑指竖起身前,轻轻一声“斩”。
一道横亘天地之间百里的剑芒贯穿而去,竟是生生在长河水面犁出了一道幽深沟壑,河水倒灌上岸滚滚奔走,那个女子倒持双棍护在身前,脚尖一点水面身形后掠不止,终于一挥袖消散了剑气的残余。
女子轻轻放下双棍,一个身影已经瞬间欺身而来,剑尖似乎凝聚着盘旋星河,犹如浪潮无休止的剑气长河倾泻流淌,女子只能再次弯腰低头举起双棍勉力抵挡,竟是难以直面于琅的剑气,同时好似有剑意坐镇于琅周身窍穴气府,隐隐之间一道虚影盘腿坐在于琅身后,女子终于开口了,愤怒喝道:“你居然强行破境?”
女子话音未落,不远处同样和对手撞在一起的青衫老者声音沙哑阴沉咆哮道:“你敢破境?不怕此后跌境不休,甚至大道断绝?”
手中持刀劈砍而下的周厌双臂似有金翠两色的蛟龙盘踞长吟,周厌咧嘴大笑道:“老子先杀了你再说,跌境又如何,大道断绝又如何?关你屁事!”
周厌吐息如霜雪满面,双眸似有日月同在,双手持刀弯腰屈膝拔地而起,凌冽刀芒纵横交错,笼罩住终于舍得取出袖中飞刀无数的青衫老者,老者长啸一声,数不清的锋利飞刀像是秋风里肆意飘零的落叶,无处不见护住了老者的身外各处,以及要紧窍穴气府所在。
周厌落地又再次踏足破碎大地身影直扑老者而去,势如破竹,不死不休的架势。不知不觉间,于琅和周厌已经带着敌手二人离开了独自站在原地的顾枝数十里之外,决不让战斗的丝毫动静和对手的阴险手段威胁到顾枝的安全。
周厌落地微微屈膝低头呼出一口气,单手持刀轻轻挥动,砸开老者剩余的那些飞刀,气喘吁吁的老者已经站在一棵摔落在地的高树上,双手袖管破碎露出了老者肌肉虬结的双臂,这个仙风道骨又身怀暗器的老者居然还是一个修炼纯粹体魄的武夫。
周厌依旧嘴角带着笑意,可是眼中却只有高昂战意和至死方休的卓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