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苍生何以见光明(一)
光明岛皇城深处的那座辽阔湖面上,隐匿在晨间露水雾气之中的阁楼孤零零矗立其间,此处和其他光明岛庙堂中枢办事所在是如今皇城之中寥寥可数的禁地了。
因为在许多年前那位光明皇帝就下令对天下人大开皇城之门,任何人都可走入皇城游览观光,只是那些禁地就绝对不可擅自踏足其中,因为皇城看似百无禁忌却是实实在在的外松内紧,历史上不是没有自诩武道登高的江湖高手妄图闯入其中寻找那位权势和武道都位于世间顶点的光明皇帝,可是无一不是刚刚踏入禁地就消失得悄无声息。
阁楼外屋檐下的廊道中摆放着一张棋盘,两个对弈之人就随意席地而坐,其中白发苍苍胡须垂落胸前的老者手捻白棋做沉思状,而对面那个身披黄袍面容肃穆的中年男子则手中攥着几枚黑子轻轻转动。
老者犹豫了一下轻轻落子,中年男子看着早有对策却还是转动着棋子却不落下,老者抬眼看向男子,轻声开口道:“陛下?”中年男子似是才回过神来,低下头凝视着棋盘,捻子落下,动作行云流水称得上赏心悦目。
老者心中默默赞叹,陛下不愧是世间最为深藏不露的弈棋高手,那么多的各大王朝棋待诏和国手其实见着了陛下都要自惭形秽才是。
老者是光明岛上寥寥无几能够走入这座阁楼的人之一,因为光明皇帝平时虽然也会来此却大多数时间还是在御书房或是议政殿处理公务,而此处是光明皇帝休憩之所,常人根本连踏足通往此处的那座廊道都绝无可能。老者之所以能够坐在此处,便因为他是光明岛上那个万人之上一人之下的宰辅,位居三司六部一院主事之上,统领政务总理要事。
光明岛庙堂经过这么多年的变迁革新,如今的格局便是议政司、军法司和裁审司三足鼎立,其下分辖六部,除了保留原有的户部、吏部、礼部和刑部之外,还重新设立了外交部和海事部。而在三司六部之外还有一个权力中枢独立于所有统辖之外,直隶于宰辅总理和光明皇帝,那便是江湖院。
江湖院的职责乃是总辖江湖事务,而且特殊所在就是江湖院的管辖范围不仅仅是光明岛一处,更不只是玉乾海域,而是八大海域一百零八座岛屿的每一处有江湖所在的地方,江湖院不会参与那些岛屿之上武道修行者和江湖门派的纷争,可是一旦出现岛屿和岛屿之间、海域与海域之间的武道修行者的大肆争斗,或是有武道宗师的捉对厮杀,江湖院就会出面维持秩序,就像不久前在点星岛上有同样登顶天坤榜的徐从稚和齐境山问道搏杀,岛屿内外便有光明岛江湖院的身影。
三司六部一院之下还有各大厅室,如工事厅、司农厅、漕运厅和水利厅等,分管各大事务,环环相扣层层递进,光明岛上下如今是真真正正的秩序井然太平安稳,虽然光明岛之外还有许多王朝并不看重光明岛的所谓革新,可是这套庙堂治政格局却已经被许多王朝沿用,就像百废待兴的奇星岛,如今的庙堂格局就和光明岛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些时日老者其实并不轻松,虽然皇帝陛下已经重新回到了朝野上下的视线中,可是在颁布光明令之前光明岛所要做的事情却极为繁复和絮乱,光是如何择选去往各大海域和岛屿的使臣就是个需要费上许多心思的精细事,毕竟如今各大岛屿虽然还愿意宣扬和尊崇光明岛的海域中心地位,可实际上又还有多少野心昭彰的岛主其实早已蠢蠢欲动。
光明皇帝阔别几十年终于再次亲自上朝,却便是昭告天下颁布光明令,无论是已经风起云涌的圣坤海域和宣艮海域各大岛主心中各有猜想,便是承平已久的奉震海域、玄坎海域和乘巽海域也不由得多想一些,难道光明岛又要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举措了?
毕竟在此前的两次光明令现世,不是划定了各大岛屿的疆域界限就是为光明岛翻天覆地的革新埋下伏笔,无一不是影响了八大海域的重要之事。所以如今再一次的光明令颁布,所为何事自然也就会惹得人心浮想联翩。
其实光明岛的宰辅大人寇槐易同样也心中不安稳,因为那一日光明皇帝陛下醒来召见自己说的唯一一件事便是颁布光明令,可却并没有告诉自己召开光明大会的宗旨所在,所以如何为外出使臣准备好觐见各大岛主的说辞就又是一项需要慎之又慎的要事,稍有不慎可就要难免使得那些已经纷争四起的岛主以为光明岛是要仰仗地位权势来清算了。
坐在寇槐易对面的光明皇帝轻轻落子,然后提起已经失了气的白棋,寇槐易收敛四散思绪,仔细一看棋局微微皱了皱眉,皇帝陛下竟不知何时开始极有耐心地对散落各处其实早已不再有生发机会的白棋围追堵截然后一一拔除,如此棋局之上虽然黑棋开始真正连贯一气,可其实也给了白棋落子他处生根发芽的机会,这可与以往寇槐易知道的陛下的棋风截然不同,绝不会如此穷追不舍和眼界短浅才对?
光明皇帝在等待寇槐易落子时端起一旁桌上的茶壶为两人倒满了茶杯,寇槐易知晓陛下的性情便没有赶紧放下棋子恭敬还礼,而是继续琢磨着棋局上的纵横交错,向来在下棋时不太说话的皇帝陛下却端着茶杯问道:“使臣都已经出发了?”
寇槐易攥着白棋抬眼看向皇帝陛下,轻轻点头低声道:“回禀陛下,前往各大岛屿的船只都已经出发了,除了去往出云岛和林山岛的使者得了命令无需登岸找到岛主之外,其他使者都会亲自和各大岛主一同回来光明岛。”
光明皇帝点点头,伸出手点了点棋局,问道:“你觉得哪座岛屿的岛主会在此事上最为难缠?”寇槐易下意识低头看了眼棋局,斟酌着言语道:“圣坤海域的金藤岛如今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岛屿霸主,虽然并未违反当年光明岛和各大岛屿制定的规矩界限,可金藤岛想要将整座圣坤海域都纳入麾下附庸却已是人尽皆知,而那位如今的金藤皇帝已经年迈,几位皇子都蠢蠢欲动,在这个节骨眼上金藤岛未必会是金藤皇帝亲自赶赴光明岛。”
光明皇帝没有说话,寇槐易便继续说道:“宣艮海域硝烟四起,虽然已经慢慢平复,而那几座联手结盟的岛屿却都肯定不愿意在此时放弃吞并邻近势力的机会前往光明岛参加一场不知缘由为何的议事,所以去往宣艮海域的使臣应该会受到最大的阻力。”
光明皇帝随口问道:“奇星岛呢?”寇槐易沉吟了一下说道:“奇星岛刚刚经历过一场翻覆浩劫,如今百废待兴,那位年纪轻轻的皇帝陛下肯定不会在此时和光明岛交恶,甚至会极力促进旭离海域的岛屿之主一同前来,以此巩固住如今的第三岛屿位置。”
在说到奇星岛浩劫的时候寇槐易小心翼翼打量了一眼皇帝陛下,却没有看到任何神色变化,这些年对于光明岛的指责可谓是铺天盖地,虽然随着光明岛大力协助奇星岛稳固朝政而渐渐消减,可大大小小的议论却此起彼伏。
反正光明岛自己宣称的言语自由,人们也就乐得高谈阔论指点江山。说一直自诩海域中心的光明岛却对陷入危局的奇星岛见死不救,说光明岛只知道巩固地位收拢权势却在真正的危险面前当缩头乌龟,那位自称武道第一人的光明皇帝竟是连直面同为天坤榜榜首的魔君的胆量都没有,还不如那些死在魔宫前都没有见到魔君一面的江湖高手。
光明皇帝再次落子提子,黑棋乌泱泱聚在一处像是一片漆黑云海,缓缓说道:“可以预见的是圣坤海域的抵抗,玄坎海域和奉震海域的置身事外,还有宣艮海域的波云诡谲,可是最终所有岛主还是会来到光明岛的,因为那个站在幕后许多年的人既然决定真正走到台前就不会如此小家子气还跟我做这种见不得光的手段。”
寇槐易眼神疑惑地看着皇帝陛下,光明皇帝抬眼神色平静地看着寇槐易,问道:“你觉得同样身为天坤榜榜首的魔君会死在与如今暂列天坤榜第三的奇星皇帝的捉对厮杀中吗?你觉得一直被压在光明岛和奇星岛之下的金藤岛为什么就有底气和实力在短短几年时间里如此大肆搅乱圣坤海域的格局?你觉得宣艮海域的硝烟四起只是那些岛主的野心使然?你觉得奇星岛是如何只用数年时间就百废待兴的?”
光明皇帝手指点在棋盘上,寇槐易瞳孔一缩,眼前的景象已经随着那些黑白棋子的旋转变作了一张囊括八大海域的海图,其中宣艮海域硝烟弥漫,圣坤海域以金藤岛为尊尚有其他几座零星岛屿抵抗金藤岛的侵蚀,旭离海域随着奇星岛的复兴渐渐重现当年七星连岛的繁华和各大岛屿携手并进的崭新格局,疆域最小的乘巽海域依旧毫不起眼,向来独善其身甚至不愿意如何加入海上商网的玄坎海域和奉震海域却在东北和西南两处似乎遥遥对峙,还有海盗猖獗已久的瀚兑海域商贸一事正在蒸蒸日上。
世间一切看似依旧静中生动,即便还有摩擦还有矛盾却还是大体承平往上走的,只是顺着光明皇帝的手指指去,寇槐易将这些年来的所有消息都在脑海中仔细翻阅了一遍,再将所有的不同寻常和匪夷所思列在一处,竟然好像一切都有迹可循。
突如其来的魔君和奇星岛覆灭,莫名其妙纷争不休的宣艮海域,势力骤然膨胀的金藤岛……桩桩件件,无一不是在光明皇帝不知为何隐居幕后不再上朝开始出现的,就像是一场蓄谋已久的筹划终于开花结果。
寇槐易突然低声问道:“当年陛下离开过光明岛?”三十年前光明皇帝突然宣布隐居湖上阁楼便不再出现了朝堂上,只不过所有政务依旧有条不紊地推进,光明岛也没有出现权势纷争的乱象,随着时间推移人们也就渐渐淡忘了那位皇帝陛下其实已经很久没有露面了。
可是寇槐易却记得在皇帝陛下宣布隐居之前似乎离开过一次光明岛,这对于历来镇守光明岛绝不走出一步的光明皇帝来说是足以深思的事情,光明皇帝轻轻点头,然后淡然开口道:“魔君还活着。”
寇槐易抬眼看着皇帝陛下,历尽风波的老者虽然神色震撼却眼神稳重,光明皇帝继续说道:“他已经在棋盘上落子,奇星岛不是开始也不是结束,一切已经从阴谋走向了阳谋,这件事情从来不是光明皇帝和魔君同居天坤榜榜首那么简单的,而是天下大势和光明岛之间的对弈,他可以是那个执棋之人也可以是局中之人,所以光明令的颁布不只是挑明了光明岛的态度,更是一种正大光明的回应。在大势裹挟中,光明岛不会置身事外更不会视而不见,明枪也好暗箭也罢,阴谋也好阳谋也罢,不过是落子提子。”
光明皇帝捻子落在棋盘上,黑棋依旧对着白棋的散乱布局穷追不舍,几乎是到了锱铢必较的地步,无论是固守地盘还是深入腹地都展现出了分毫必争的决心,这对于两个弈林高手之间的对局来说太过不同寻常,更像是初学棋艺的稚童只知道将对手落在棋盘上的棋子收入囊中的那种较劲。
可是在光明皇帝这位顶尖国手的运作下却是足以将棋盘上所有对手棋子赶尽杀绝的一往无前,寇槐易不知不觉间竟是额头淌落冷汗,手中攥着棋子不敢落下。
光明皇帝似是回过神来,突然将手中的黑棋都丢回了棋罐中,然后伸手指着寇槐易面前筑起垒壁的白棋阵营,喝了一口茶水说道:“现在就是这样的格局,他给了光明岛两百年的发展时间,可是显然最终光明岛并没有达到他的预期。同样的,光明岛也给了他两百年的时间,足以使他将天下大势在某一刻彻底推到顶峰,然后只要他在人心一事上稍稍落子,所有仰慕光明岛也只能一直眼睁睁看着光明岛日新月异的岛屿之主都会不知不觉间自己走入棋局中。”
光明皇帝放下茶杯轻轻一笑,继续说道:“他这是在以全天下问道,可笑的是,所谓的天下大势、所有自诩万人之上的岛屿之主都轻而易举地沦为了他手中无足轻重的棋子,就像眼前这些铺天盖地的黑棋。已经风起云涌的圣坤海域和宣艮海域在其中,自以为置身事外其实早已人心浮动的奉震海域和玄坎海域也在其中,海盗肆虐不休杀之杀之不尽的瀚兑海域在其中,已经在奇星岛旗帜下走向新时代的旭离海域也在其中,而疆域最为微不足道的乘巽海域又如何逃脱的开?”
光明皇帝一指黑棋和白棋接壤处的一颗白子,像是自言自语地问道:“玉乾海域就风平浪静了吗?方寸岛真的只是一个江湖亡命之徒潜居之所吗?被誉为筹算天下第一的谕璟隐居方寸岛上一手创立守平阁只是为了守卫故人安危,还是夺取方寸岛上的权势?”
光明皇帝一挥袖子,那张平平无奇的中年面容神色肃穆,自有威严八方,他看着面前棋盘轻声说道:“天下大势熙熙攘攘皆在我的眼中,可看得见是一事,如何做便是另外一事。忠良、奸佞、侠客、富商、权贵、平民……是举世皆敌还是依旧如野草般可以自强不息的万年不变,难道只在一两人的掌心?天底下哪本史书上写下了这样荒谬之事,究竟是你看的太浅了还是太过急切?亦或者是我真的做的不够好?”
寇槐易一开始还能稍稍揣测皇帝陛下的言语深意,可是到后来就根本一头雾水了,只是看着眼前那个熟悉又有几分陌生的皇帝陛下双手笼袖语气低沉道:“如今首要之事就是抽丝剥茧,将所有已经埋下的伏笔一一找出来,最终才能触及到那个最深处的真相。这是一场谁也无法阻止的天下乱世伊始,光明岛除了主动入局之外再别无选择,这就是过去两百年光明岛背下的债务,只有一一还清才能真正开启一个崭新时代。”
寇槐易不由自主地挺起胸膛坐直了脊背,神色严肃地看着皇帝陛下,光明皇帝从手边取过一颗白棋,落在了棋盘中间的一个黑棋环绕的险要处,轻声道:“坐而论道,纸上谈兵。既要有落座棋局的勇气,也要有掀了棋盘的果敢。那么如今已经过了千百年,人们可能忘了许多年前传说里的故事,天下所有岛屿皆来自光明岛,一切文明的发源也来自于光明岛。没关系,这是光明岛拱手相让的自由,事实证明,世事终究还是在往上走的,只是慢了些,路窄了些。所以这么多年后,可还有高高在上的岛屿之主能够正大光明地站在阳光下,见一见天下众生吗?而天下苍生又如何面对避无可避的光明呢?”
光明皇帝手指指尖按在白棋上缓缓道:“我要苍生来见我光明。”寇槐易觉得眼前似有惊涛骇浪跃起千万丈,好像眼前那个一直以来只是坐在阁楼书房中处理政务的皇帝陛下终于披上了世间最为璀璨耀眼的衣衫,就要走到天下人的眼前,那些蠢蠢欲动的野心和小心翼翼的打量都要不得不走进光明,寇槐易虽然还是不清楚那场光明令召集而起的议事所为何来,可却已经知晓了皇帝陛下的决心。
寇槐易最后轻声问道:“陛下,那人是在以天下大势与谁问道?”
光明皇帝掌心摊放着一颗黑子与一颗白子,他淡淡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