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太平刀

第一百一十章,岁月不可磨心志(二)

    顾枝缓缓转身。

    披着一袭松垮黑衣的玄晖墨和穿着一身素净儒衫的文仲甲并肩走出竹林,玄晖墨双臂环胸看着顾枝笑道:“好小子,都长这么大了?”

    文仲甲拍了拍儒衫衣摆沾染的竹叶,笑看着顾枝不说话,神色温和眼中满是欣慰和感慨。

    玄晖墨大踏步走到顾枝身前伸出宽厚手掌按在顾枝肩头,顾枝竟是能清晰感受到真实的暖意,玄晖墨轻轻捏了捏顾枝的肩膀,啧啧道:“体魄倒是不错,就是这身子瞧着还是瘦弱了些啊,病怏怏的,不爽利嘛。”

    顾枝轻声唤道:“三师傅,四师傅。”文仲甲笑着轻轻点头,温醇嗓音问道:“看来你已寻到自己的武道之路了?”顾枝摇摇头却又点点头,玄晖墨一巴掌拍在顾枝肩头,笑骂道:“点头就是点头,摇头就是摇头,怎么还故弄玄虚起来了,是不是又想挨打了?”

    顾枝想起年少时学拳,总是被眼前这个大大咧咧的汉子揍得鼻青脸肿,走好了拳桩站好了拳架还不行,每天总是得被泡在药桶里好几个时辰,有时顾枝就那样在药汤里沉沉睡去,还是文仲甲把他拎到床上去的。那段日子少时觉得有些难熬,太苦,可是如今回想,却觉得若是还能像当初那样只是一门心思地练武学拳就好了,可是时间眨眼就过去,眼前人已不知多久未见了。

    文仲甲看着顾枝的神色,问道:“有难处?”玄晖墨环顾四周,冷笑道:“什么见不得光的手段,顾枝,你怎么还在这里婆婆妈妈的,赶紧寻个法子出去,困在这里算怎么回事。”顾枝抬眼看着玄晖墨和文仲甲,眼神依旧清澈明亮,却好似蒙上了一层清晨的雾气,微微模糊了视线。

    文仲甲捡起一根竹枝在手中,点在顾枝的一处本命窍穴上,轻声道:“顾枝,虽不知我们如今再见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是能够看到你已经如此好好长大了,师傅很开心,也希望你莫要困于前尘往事,想来我们都是已死之人,你既已有大道前程可走,就该一往无前便是。你是至情至性之人,过往的心绪注定会成为你一生的枷锁,可是如何挣脱桎梏又不忘本心,师傅希望你能够和当年所说的一样,继续那样坚定和卓绝,哪怕你最终没有选择拳法和枪术,也无妨,万般武学皆是大道,千奇百怪也好融会贯通也罢,师傅始终相信,你能做的比我们都更好。”

    玄晖墨退后几步仔细看着一身白衣的顾枝,咧嘴笑道:“如今可成天下第一了?”顾枝摇摇头,玄晖墨说了声“好”,然后突然收敛了所有神色。

    这个曾经拒绝继承先贤修为成为岛屿之主的男人一身雄浑罡气浑然天成,单以境界和修为来说,其实玄晖墨是顾枝六位武道师傅中武学成就最高的那一个,玄晖墨拉开一个古朴拳架,沉声道:“那就问拳。”

    顾枝呼出一口气,闭上双眼,一手缓缓摊开手掌,另一只手握拳收在腰腹处,双膝微蹲,站在原地好似一块风雨不动的磐石,浑身真气却流转如云海翻腾,耳边传来了一个温和的声音:“只管出刀便是。”同时还有一个声音在怒吼道:“顾枝!还在犹豫什么!”

    顾枝猛地睁开双眼,文仲甲单手持枪跪在原地,鲜血从他口中涌出,他抬起头眼神悲苦地看着顾枝,而另一侧,玄晖墨的身影支离破碎,却有一个虚影屹立天地间,迎向怒吼咆哮的玄晖墨,最终同归于尽,化作漫天碎屑流散。

    顾枝拔刀出鞘,文仲甲最终一枪直刺方才竹枝所指的顾枝的本命窍穴,然后就被顾枝一刀贯穿胸膛,尸体上燃起火焰,灰飞烟灭。

    不知为何,明明没有被伤到的顾枝,却觉得那处蓄满真气本源的本命窍穴在隐隐作痛。

    一个身影飘落在顾枝身后的石头上,顾枝转过身去就看见那个扯着笑脸蹲在石头上的熟悉男子,那个身材矮小身形瘦削的男子双手笼袖看着顾枝笑问道:“现在倒是厉害了啊,不会已经忘了我当初教你的武学真谛吧。”顾枝看着这个好似无时无刻都洋溢着开怀的男子,不自觉地便露出了笑意,轻声道:“五师傅,我没有忘。”

    男子点点头,然后视线落向远处,怔怔开口道:“顾枝,其实我本就没有教过你什么,最终也只是告诉你最窝囊的一个道理,所以你无需喊我师傅的,受之有愧。”

    顾枝只是轻轻摇头,男子缓缓站起身,明明是那样瘦弱矮小的身躯,却好似蕴藏着世间最为厚重的力量,一股无形的压迫在竹林中荡开去,无数青竹都不由自主地弯下腰去,发出刺耳的声响。

    曾经不过是一个劫富济贫的梁上君子,最终却自悟一式绝学而名扬天下的褚羽,看起来是最不应该来奇星岛挑战魔君的那个江湖人,可他还是来了,而且将那世间绝顶的身法直接逆转倒施,感悟出了与只用于逃匿躲藏的身法截然不同的绝学,名曰“踏天”。

    褚羽低头看着顾枝,笑嘻嘻道:“顾枝,像我这样的家伙肯定已经死了吧,恐怕还是连魔宫的大门都没看见,哈哈。”

    说完,褚羽无凭无依地在石头上一步步登天而去,只有声音回荡在顾枝耳畔,悠悠道:“既然你喊我一声师傅,那么我能教你的也不会有所保留,我还是当年的那句话,打不过就跑,没什么丢人的,天底下还有比生命更重要的?所以啊,千万不要做逞英雄的事情,哪怕你真的是英雄了,也一定一定要活下去。顾枝,我这一生从无挚友亲朋,能够遇见你,很好,不能再好了。”

    话音落下,褚羽从天而降,顾枝看着那个身影坠落好似一颗陨石划破长空,还有声音叫嚣着:“哈哈哈哈,什么魔君嘛,还不是要被老子踩在脚下。”

    顾枝伸出手背按在额头,然后缓缓踏出一步,一股无形涟漪在他的头顶和褚羽之间震荡开来,恍若石子惊动了平静的湖面,褚羽的身影凝滞在半空中,他俯下身,裂痕遍布的脸上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他盯着顾枝的双眼,最后说道:“跑!”

    砰的一声,褚羽的身影炸开血雾,洒在顾枝的头上,顺着白衣淌落。

    顾枝很想告诉褚羽,其实他是所有去往魔宫挑战魔君的人之中唯一一个走到孤山下的人,他遍体鳞伤地穿过了整片守卫森严的宫宇,站在了孤山下直面魔君,哪怕是死前,他也是笑着的,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山顶破口大骂,竟是在流传天下的邸报中落了个“壮哉”评语,若是他自己能够得见,定是要笑出眼泪来的吧。

    顾枝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不远处的青竹树冠上站着一个黑蒙蒙的身影,瞧不出身形面容,只有声音在顾枝耳边响起:“刺杀潜行不过小道,顾枝,大道就在眼前也在脚下,无需犹疑困顿,只管前行,往高处去,见一见那一览众山小的风光。”

    那个从来无人知晓姓名的天下第一杀手曾教给了顾枝所有生存之道,独独未曾说过何为“刺杀潜行”之术,因为藏匿也好伺机而动也罢,如果不是为了活下去,那么一切都是无关紧要之事。

    “潜麟”沅弃此生不得已之处多矣,杀过许多不该死的人,也杀过许多该死的人,可是最终去往魔宫的他究竟是何心思也就无人知晓了。最终那个黑色身影出现在了石头上,低头看着顾枝,兜帽下的苍白脸颊上露出笑意,沅弃声音沙哑低沉,缓缓道:“走了。”

    顾枝抬眼看去,那张从来没能看清记住的面容被兜帽的阴影吞噬,沅弃的身体直挺挺落下石头,顾枝突然记起沅弃曾说过他始终都将世间最毒的毒药藏在口中,不为杀人,只为了自己死之前能够有一份自在而已。

    顾枝愣愣看着眼前的石头,然后转身望去,一座竹屋拔地而起,还有药草晾晒在屋后的木架子上,顾枝抬脚缓缓走去,穿过熟悉的竹屋,闻着那些药草味,听见了屋檐下的风铃声,顾枝便不由自主地放松了身心,顾枝跨过门槛走出竹屋,不远处的湖畔站在一个白发身影,顾枝站在屋檐下不敢再往前走去,那个背影一动不动,只有微风吹动他的苍苍白发。

    顾枝抬头望向天幕,轻声道:“够了。”

    没有声音作答,只有清风吹动花草,赶路远行发出细微声响,不远处的山林中沙沙作响。

    顾枝再次看去,那个白发背影坐在湖畔低头凝视着湖面,顾枝轻声唤道:“先生。”白发身影没有回头转身,只是摘下腰间酒葫芦,抬起手臂晃了晃,顾枝咬着牙却控制不住地泪流满面,他抬起头望着天幕处,视线好似穿过了云海和光亮,看见了那个闭着眼睛盘坐于天的红袍身影。

    竹屋屋檐下的白衣少年无声落泪,可是魔君睁开眼睛却看见眼前的顾枝神色平淡,轻声道:“先生,从来不是我的心魔。”

    魔君笑着站起身感慨道:“奇怪的是,你的那些便宜师傅居然一个都没有对你真正出手,甚至有的还甘愿自戕,为你顾枝的大道铺路。不过是我借来的丝缕大道残余,也还能有这样的神智和思绪,真是难以置信。”顾枝盯着魔君不说话,魔君摊开手说道:“怪不得我,这可不是我在装神弄鬼。”

    顾枝点点头,沉声道:“我知道。”魔君看着顾枝,问道:“所以呢?”顾枝手掌拍了拍腰间刀柄,轻声道:“武道九境第二层,逾矩。”

    魔君双手负后轻轻点头,从他的体内走出了一个佝偻着身影的儒衫老者,笑容和蔼慈祥,同时还有一个神色冰冷的童子一身黑衣站在魔君身后,眼神凶戾地盯着顾枝。居中站着的红袍魔君看着顾枝说道:“我送你一场心魔自证之路,希望当你真正在我身前出刀的时候,能够不让我失望。”

    黑衣童子魔君语气寒凉道:“不如君洛远矣。”儒衫老者魔君却笑着搓手道:“够了够了。”

    顾枝看着红袍魔君,终于问道:“三叔呢?”魔君好似没有听见顾枝的问询,伸出手卷动袖子,反问道:“我很好奇,计瞳和韩世说的你当年的回答究竟是什么。”

    顾枝没有回答,只是眼神冷冰冰地看着魔君,魔君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瓷瓶,手指轻敲,发出清脆的声响。

    顾枝想起了先前在孤亭中看见的一幕幕,他伸出手以掌作刀在身前挥舞了一下,似乎想要斩开某种屏障迷雾,可是眼前一切都没有丝毫改变,魔君不以为意,知道走过了出云岛和孤亭之后的顾枝难免还是会困顿于迷幻和真实之间,所以任由顾枝确定眼前所见都是真实,不再落入又一层幻境中。

    魔君看着顾枝,神色难得的认真肃穆,他轻声问道:“顾枝,死亡对于你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顾枝神色淡漠,掌心按住刀柄,体内真气翻涌沸腾,那股自从踏足出云岛便开始汹涌澎湃的武道修为终于要抑制不住了。

    魔君笑着摇摇头:“生命,死亡,自由。有人说生命走到尽头那时才能得大自由,可是若如此那为何人人都还要穷困于世间,所以没有死过的人对此高谈阔论,不过玩笑。顾枝,你把死亡看得太重了。生老病死,人人都会走过那一步。”

    顾枝冷笑道:“你是在说奇星岛那些无辜惨死于鬼门关和魔军手中的百姓还要感谢你吗?”

    魔君神色平静,眼底也没有丝毫情绪起伏,他如此回答:“不,没有人能为所杀戮的生命不承担责任,所以他们的死亡归咎于我,毫无疑问。我不是在为杀戮开脱,而是希望你能明白,死亡始终在道路的尽头,活着的人,只需要继续走下去就是了。”

    顾枝看着魔君的双眼,笑问道:“你在与我说教?”

    魔君耸了耸肩,然后举起手中的瓷瓶,扔给了顾枝,顾枝牢牢握在手中。

    魔君缓缓倒退而行,顾枝的身前只剩下跃跃欲试的黑衣童子和儒衫老者,红袍魔君的声音回荡在天际云海之上:“顾枝,选择依旧在你手中。”

    顾枝双手捧着瓷瓶,想起了孤亭中所见,他竟是不敢打开瓷瓶上的塞子,好似如此一切就都还没有发生,只要他想,还是能够去往苍南城的那条陋巷轻轻敲响门扉,会有一个坐在后院屋檐下躺椅中慢悠悠喝酒的老者。

    顾枝打开了瓷瓶的塞子,烟雾飘散而出,在顾枝身前凝聚成了一个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身影,一袭青衣的谢洵看着顾枝,愣了愣,问道:“你怎么来了?”可是没等顾枝回答,他便自问自答道:“是啊,若你知道了,怎么可能不来呢。”谢洵神色严肃地看着顾枝:“顾枝,不要为了报仇而与魔君一战,只管离开,既然我当年选择去往奇星岛,便早就预想到了如今的下场,只是迟来了十几年罢了。”

    顾枝只是摇头不言语,谢洵神色焦急就要开口说些什么,却顿了顿最终什么也没有说,他缓缓走近顾枝,看着少年那悲戚的双眸,叹息一声道:“顾枝,当年我是不愿你习武练刀的,可是筠哥却说你的道路终究还是由你自己来定,所以最终看着你一步步登临天坤榜,我很开心。”谢洵看着顾枝的双眼,将这些年来从未诉之于口的话语都缓缓吐露。

    “其实这些年我从来没有怪过你,凭什么呢?我凭什么有资格和道理去怪你呢?筠哥独自逝于青潋山竹屋,其实是我更应该对你感到愧疚才是,怎么最终却成了你困顿了这么久。当年他们就总说我这个人太过别扭,许多事情明明可以一句话就说得明白的,却非要到最后连说出口的机会都没有才开始后悔,就像这些年都让你独自承担这份愧疚感,是我错了。”

    “筠哥这一生都在为他人思虑,从来没有过过一天自己的日子,以前的我还觉得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根本没有在意过,以为筠哥就会那样一直在身边,可以把所有的顾虑和犹疑都交给他,可是为所有人付出了一切的筠哥离去之前却是孤零零一人,我甚至连他是否有未尽的话都不知道。顾枝,你没有对不起我,也没有对不起筠哥,是我对不起你们。我就还像一个孩子那样,任性妄为意气冲昏头脑。”

    谢洵自嘲苦笑,顾枝想要伸出手握住他的衣袖,可是却只能掠过一片虚无,谢洵的身影飘忽不定,声音断断续续:“顾枝,看着你慢慢成长,武道修行一日千里,我真的很开心,你做的很好很好。可你还是少年,所以不要给自己那么重的担子,也不要给自己强加那些多心绪的枷锁,哪怕只有片刻,要更自在些,放肆些。只是我们都已无法在你的身前为你遮风挡雨了,所以还是对不起。”

    谢洵环顾四周的云海,轻声道:“时间就像一个巨大的磨盘,无时无刻不在碾碎一切,可是总有些东西是不会被岁月消磨的。顾枝,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拳罡扑面而来,还有掌风迅猛而至,悬于瓶口之上的谢洵虚影和两外两道甚至无法再开口言语的虚幻影子都瞬间被撕碎消散,瓷瓶上裂纹蔓延遍布,眨眼间顾枝的手中就只剩下碎屑。

    顾枝睁大了眼睛,抬头看向已经来到身前的黑衣童子和儒衫老者,顾枝咬着牙,眼眸中有血丝蜿蜒密布,天地间响起一声纵意的怒吼咆哮,顾枝的身下云海被驱散开去,无底的深渊被他踩在脚下,顾枝双手抓住一拳一掌,五指如钩,他的身形不断后退,巨大的冲击力激荡着他的经脉和骨骼,他好似浑然不觉,死死盯着突然出手的两人。

    死亡,离散,遗憾,委屈,释然,悲伤……

    回忆,过往,欢喜,柔情,自在,肆意……

    顾枝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

    当年的答案,未曾被时间消磨丝毫。

    天上地下,唯我顾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