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太平刀

第一百二十章,见天地又是少年(二)

    道德谷山下有一条蜿蜒而去的绵长道路,路的两旁是随风摇曳四季如春的花草海洋,道路一直向前蔓延而去,穿过尘停谷和简鸣谷相对却不相交的两座山脉之间的峡谷,又一直深入山谷之外的荒野沙漠之中,道路的尽头就是那座顶天立地的天门。

    在汪洋海图之上,北方出云岛的秦山和居中光明岛的晏山都是世间最为高耸入云的山峰,可是在许多文人宗师的笔墨言语润色中,天门才是世间那最为高耸之物,直抵天穹界限。

    只是这种传闻难免夸大,毕竟在天门城墙之上,常年都会有岚涯岛上各大王朝派出的军队驻守,如果天门真的深入天上仙界,那么人间又如何造出那登天梯去一探究竟呢。

    天门城墙上确实常年都有军队驻守,只是根本无须如此也毫无意义,毕竟天门不是什么固守的关隘也从不属于任何一方势力,甚至难以说天门是属于岚涯岛之物,因为在许多记载和传说中,天门乃是仙界留在人间的遗迹,所以人间自以为是的驻守和看护可以算是自作多情?毕竟城墙上的军队无需阻挡外界的客人,也阻挡不了岚涯岛上想要离去的人。

    天门城墙上的军队从海外而来,因为至今仍未有哪一座王朝能够越过千里赤野,自然也就无法通过道德谷山下的明晰道路去往天门,所以只能自海岸口乘坐帆船来到天门外的海上,再借助历经百代千年才终于打造而成的登天梯登上天门城墙,可是同样的,那道阻隔世人的界限也禁锢了这些军队,他们没能翻越天门去往之后的地界,只能在城墙上来回巡视,毫无意义又显得那般虔诚和理所当然。

    天门外的海面上,闻名而来的船只总是络绎不绝,只是可惜已经许多年都未曾有人能够通过天门的界限去往之后的道德谷了,当然,如果谁觉得自己能和当年的君洛一样,凭借手中刀剑直接劈开天门,也可以一试,只是也别忘了那埋葬在海底深处的许多失败了的先贤的尸骨。

    城墙上的军队总是需要不厌其烦地应对那些借助登天梯来到高处的外来人,他们总是自以为是地叩关,然后一个个灰心丧气地失败,有的甚至不死不休地在城墙上结茅而居,所以维持城墙上的秩序也许就是那些驻守军队唯一的用处了。

    不过若是能够翻越天门去往道德谷,其实也要承担再也无法离开的困境,毕竟许多原本只是打算去往道德谷一探究竟的人,最终一辈子都留在了里面,其中得失如何去算,又找谁说去呢?

    即便如此,趋之若鹜的人还是许许多多,只是驻守城墙的军队却已经很久都没有看见天门内的道德谷再有人来到此地了,毕竟道德谷既没有登天梯能够来到天门高处,其实也没多少人有迫切离开那里的愿望。

    在外界许多人的感知里,道德谷的存在就像是人间的世外桃源,没有纷争,只有那些宝贵无价的学问道理。虽然道德谷山上的人未必会这么想,可是能够真正留在山中求学问道之人,其实心中都早已认定了道德谷的规矩,所以一心只为了求那一个参悟的道,根本没有离开道德谷的想法。

    所以独自站在天门下的君策犯了难,书上曾多多少少写过一些先贤离开天门的记载,可是却没有细说他们究竟是如何离去的,比如一个最简单的问题,如何爬上天门?

    天门之名,在君策的眼前却没有一个实实在在的城门模样,只是一堵高大厚重的城墙,那么门呢?君策挠挠头,仰望片刻又低头片刻,百思不得其解,难道天门就是个幌子?其实离开岚涯岛和道德谷的关键并不在此处?

    君策走近天门,伸出手轻轻触碰那历经风沙席卷吹拂千万年的城墙,堆砌的砖石君策没能看出是何材质,只知道和此前所见的所有城墙都不相同,而且天门的城墙砖石上也没有留下丝毫岁月风沙的痕迹,依旧是崭新模样,可是在天光下却没有什么璀璨光彩,看起来那样普通,又实在不普通。

    君策转头环顾一圈四周,按照书上所说,在最近千年以来,道德谷山上有一群苦修之人另辟蹊径,决定在天门下结茅修行,其实和道德谷上那些一辈子都耗费在蜀道上的苦修之人有异曲同工之处。

    君策沿着天门走了一阵,终于看见了一处环绕着许多帐篷和栅栏的群居之地,君策走近了去,一个正站在栅栏外一动不动仰头望着天门的中年人缓缓扭头看向君策,因为风沙经年累月的摧残,中年人的脸上皮肤干涸,皱纹细密遍布犹如朽木。

    君策站在中年人身前,作揖行礼道:“君策。”那个中年人身上披着缝缝补补的粗布衣衫,厚重又粗笨,中年人面无表情,亦或者说他干枯的脸庞已经挤不出任何的神色来。

    中年人愣愣回道:“汪十四。你来自道德谷?”君策点点头,却没有说出长生观来,自称汪十四的中年人点点头,然后就继续盯着天门看,一动不动,好像君策根本不存在一般。

    君策便站在汪十四的身边,一同看着眼前的天门,直到夜幕落下,汪十四才动了起来,不知是否因为整整一天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汪十四十分艰难才挪动了脚步,君策便伸手扶着他的手臂,汪十四点头称谢,依旧没有什么神色变化。

    他们沿着环绕栅栏中各座帐篷间的缝隙慢慢走着,君策透过那些虚掩的门帘和昏暗的烛光,可以看见许多披着破损道袍和袈裟的苦修之人闭着双眼一动不动地坐在其中,不知道是在参悟什么学问道理。

    汪十四独自住在一座帐篷里,弯下腰穿过门帘之后,汪十四好一阵摸索才找到了一根蜡烛点燃,君策看着只容得下两人站立的帐篷,缝缝补补的粗布散落地上,根本分不出哪些是汪十四穿在身上的衣衫,哪些是他的床铺。

    汪十四指着铺着布匹的地上说道:“随便坐吧。”君策看了一眼,然后择选了一个位置坐下,汪十四点燃了帐篷居中的一个小小火炉,又将铜壶悬挂其上,有沸水咕嘟咕嘟的声音传来。

    小小的帐篷里坐着两个人就已经足够拥挤了,汪十四双手放在火炉上方,借助微弱的热量驱散夜幕下荒野中的寒凉,君策的脸色有些微微苍白,他也伸出手去在火炉上取暖,轻轻咳嗽了几声,汪十四抬眼看向君策,眼神古井不波,像是早已对万事万物都这般漠不关心,他问道:“你要离开天门?”

    君策没有回答,只是看着汪十四,问道:“您有办法?”汪十四摇摇头:“没有,没有人能离开天门。”

    突然间,他干枯沧桑的脸上绽放出病态的潮红,双眼都布满了狂热的血丝,汪十四置于火炉温暖之上的双手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他像是着了魔一般不断重复着说道:“只有他,只有他,只有那个人,只有他……”

    君策微微皱眉,他看着汪十四,然后轻声说出了一个名字:“君洛?”

    汪十四像是全身经脉都被雷电贯穿,肩膀也颤抖起来,双眼绽放出灼人的光芒,死死盯着君策,嘴里念叨着:“君洛,君洛……”

    火炉上的铜壶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滚烫的沸水撞开了铜盖,汪十四收回视线,低下头伸出手直接握住了滚烫的铜壶手柄,然后将水壶从火炉上拿了下来,他将溢出沸水的铜壶放在手边,然后举起通红的双手茫然看着,过了许久,他才缓缓抬起头看着君策,神色依旧那般古板枯朽,他问道:“你认识君洛?”

    君策摇摇头,汪十四便又低下头去,然后声音缓缓道:“只有君洛,只有他才能离开天门,其他人谁也做不到。”君策看不清汪十四的面容,斟酌着言语问道:“你见过他?”汪十四点点头:“我亲眼看着他离开。”

    汪十四缓缓抬起头,他的视线茫然空洞地落向帐篷门帘:“那一天亘古不动的天门突然异象频生,不是书上记载的那样,若要从海外翻越天门,只不过是走过一层屏障,然后自有接引光柱送入城下。可是那一日整座天门都摇晃起来,还有仙人自城墙上每一块砖石中浮现,一时间天上的云都坠入人间,或者说那一刻人间就变成了仙界,然后天门便开了,像是有人用力推开了门扉,于是千万年来人们才第一次真真正正的看见了何为天门,而那个人,君洛,就独自从天门中走过,闲庭信步。”

    汪十四的眼中映照着烛火的光,忽明忽暗,可是君策却能看见他眼底那副纂刻深深的画卷,那副画卷有许多波澜壮阔,但都掩盖不住那个人的身影。在那本得自张谦弱的闲书中,并没有那位年少得名的英雄破开天门走入其中的故事,如果按照玄易道长所说,那位少年英雄就是君洛,那么这段故事究竟是被撰写书籍之人有意抹去,还是这件事情根本就是世人浓墨重彩的口口相传而已?

    哪怕君策强逼着自己不去在意“君洛”这个名字,可是记忆一旦开始翻涌,就如何都抑制不住。比如年少识字时,但他学会了写出自己的名字,接下去所学的便是“洛”字和“衣”字,君策想起了云庚村小院中那树下两个没有名字的坟冢,也许其上应该留下木牌,写着“君洛”和“君衣”?

    自年幼时起,娘亲和二叔姨娘他们就有意避开了往事,也不再提起故人的姓名,所以君策只能在追问中得知自己未曾谋面的父亲和兄长消失在了遥远的奇星岛,而真相如何,缘由为何,君策全然不知,哪怕如今他翻遍了长生观的藏书,已经略知一二,可他依旧像是一个被掩藏和保护在大人身后的孩子,没有直面风雨的体魄,也没有去担起这份亲情背后沉重的能力。

    汪十四声音越来越低,但他还在描绘着当年亲眼所见的那副画卷:“他是那样到来的,也是那样离去的。只是站在天门下,拔刀出鞘,无数异象就要如约而至,仙人也好关隘也罢,只是见到了那个人,见到了君洛,就要退让。哪怕是天门,依旧要大开门扉,而他就那样离去了,自此再也没有人能够来到道德谷,也再没有人能够离去。”

    君策问道:“所以君洛当年,是以武道修为和刀法绝学强开天门?”汪十四重重摇头,语气坚定:“不!不!当然不是!是因为是他,因为是君洛,所以天门就要为他让路,世间一切都难以阻挡。”

    君策没再言语,他看着眼神再次变得狂热的汪十四,有些奇怪也有些好奇,似乎当年打破天门十年期限的君洛在这个亲眼见证之人的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深刻印象,而且这个印象还随着时间的堆积被不断神化,以至于此时眼前的汪十四根本就是将君洛当作了人间的神明看待。

    汪十四一直坐在原地,直到那盏本就只剩下半截的烛火燃尽,汪十四便直接倒地睡去,也不知道完全没有进食与喝水的他明日还有没有气力醒来。君策站起身走出帐篷,夜里荒漠的风寒凉透骨,君策裹紧身上的衣衫,从怀里掏出一个烙饼,借着刚才汪十四烧好的热水啃了起来。

    君策看着只有寥寥几个帐篷的聚居地,此时都已熄灭了灯火,四下里一片漆黑,君策抬头望去,星光被月色遮掩几分,却还是如期而至,君策听着耳畔隐约的诵经声和祷告声,站在原地缓缓闭上了眼睛。在视线陷入黑暗的那一刹那间,他感觉好似整座天门都向他倒了下来,可是他的眼睛已经闭上了,而且再难睁眼。

    熟悉的天旋地转感觉侵入他的身体,君策有些无奈,上一次是被送到了蜀道下,那么这一次呢?

    不知过了多久,他慢慢睁开眼睛,然而眼前一切都没有改变,他还是站在漆黑静寂的营地中,身后帐篷里还有汪十四睡梦里发出的细碎呢喃,君策犹豫了一下,迈开脚步,并无异样,他慢慢穿过整座营地,来到了栅栏边,眼前天门在夜幕中根本瞧不见身影,但是却让人清楚感觉到身前有那一座顶天立地的关隘阻隔着。

    君策突然有了一个想法,是不是看不见天门,它就不存在了呢?君策跨过栅栏,毫不犹豫地朝着天门走去,一步一步,他凭借着白天里的印象,走到了天门城墙脚下,然后呼出一口气,迈出脚步,可是膝盖撞上了坚硬,君策悻悻然收回脚步,身后传来一声嗤笑:“你不会是打算就这样翻越天门吧?”

    君策缓缓转身,身后出现了一个穿着素净白衣的少年,腰间悬挂刀鞘,那个少年走近君策,伸出手抚摸着天门,轻声感慨道:“这门还真高啊。”君策也转头伸出手触碰天门,虽然冰凉却没有那种刺骨感受,反而让人有炎热中如沐春风的温和舒适感触。

    那个少年叹息一声,有些无奈道:“可是开门一次就够烦的了,还要再来一次?”

    君策视线缓缓落在身边白衣少年身上,那个少年笑着看向君策,问道:“你也要离开吗?”君策点点头,白衣少年双手笼袖,转身看着君策问道:“为什么?像你这个年纪的少年,应该心中怀揣着对道德谷的崇高信仰,愿意为了求学问道在山中苦修一生才对啊,你为何会想要离开呢?”

    君策也转身直视着少年,摇摇头道:“因为我不属于这里。”

    白衣少年打量了一眼一身儒衫的君策,问道:“误入此处?”君策想了想,点点头。

    白衣少年探出手搭在腰间刀鞘上,问道:“那你为何会来此?”君策只是看着面容俊朗的少年,神色茫然下意识地反问道:“你呢?”

    白衣少年搭着刀鞘的手指轻轻敲打,然后看向道德谷的方向,又伸出手拍了拍身边的天门,笑道:“我听说,这里会有仙人,所以想要来看一看,顺便也去道德谷一趟,毕竟光明岛上的两处圣地我都已去过了,便不想错过这里。”

    君策转头看了看天门,问道:“岚涯岛上,没有仙人吗?”白衣少年耸了耸肩:“在我看来,世间便没有仙人,即便是有,可既然所谓仙界都可以在传说里消失,那么神明又如何长存呢?”

    君策看着白衣少年锋芒毕露光亮璀璨的双眼,不知不觉间就陷入其中。这样的眼眸他见过,站在巷子口等着扶音回家的顾枝,跟在自己身边说着自己是那天坤榜上高手的徐从稚,在小院里树下翻书诵读的张谦弱,还有独自坐在夜幕下诵经的真页,一幕幕身影在君策的身前重叠,可眼前的白衣少年却还是那般独一无二,好像只要站在人间,就是那盏最为璀璨的光芒。

    君策低下头,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白衣少年手掌轻轻搭在刀柄上,笑着说道:“君洛。”

    君策的身体不易察觉地颤抖起来。

    白衣少年问道:“你呢?”

    低着头的君策神色纠结,似乎这样就能压抑着眼角的泪水,他张开了嘴,嗓音沙哑,微微哽咽。

    “君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