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太平刀

第一百二十二章,见天地又是少年(四)

    漫天尘土飞扬,海浪翻涌卷入云霄。

    天门外,站在小舟船头独自出刀的徐从稚,从那些被剑气卷成星星点点碎片的神明虚影中,看见了一个背对漫天神佛出刀的身影,那人意气风发,无论是站在光阴长河的岸边还是站在仙界天门之下,那人只是朗声一句:“开!”

    随着话语,徐从稚手中双刀也落下,于是天门内外,所有人都听见了古神苏醒的低语,悠扬轻缓,却在心头敲响了鼓声,视线落在天门上,所有人都看见,门开了。

    站在城墙下,君策醒了过来,他的手掌虚托着什么,而在他身前,巍峨天门缓缓抬高拔升,天光刺破阴影照在他的身上。

    身后汪十四跌跌撞撞地越过栅栏,看着君策的背影跪倒在地,热泪盈眶地振臂高呼:“君洛!君洛!”还有更多的人走出了帐篷。那些面色悲苦枯黄的苦修者都虔诚地跪倒在地,不知是因为那个许多年前恍若神明的人重现,还是因为天门真真正正的开启。

    海水随着天门的抬升也被托举而起,海浪与风沙遥遥相对,只有一身儒衫的君策独自站在其间,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道德谷,然后抬脚走过天门,就那样离去,也就这样归去。

    君策一步跨出,来到了那艘小舟船头,徐从稚收刀入鞘,天门再次缓缓落下,再也看不见那些跪倒在地的虔诚苦修,也掩盖了楼船甲板上的阵阵惊呼,徐从稚上下打量着君策,啧啧道:“士别三日刮目相待啊,竟然都有了这种境界修为。”

    君策摇摇头道:“不是我。”徐从稚拍了拍少年的儒衫,笑道:“废话,当然不是你。”

    君策看了一眼徐从稚身边的程鲤,问道:“你怎么来了?”徐从稚手掌运气,小舟便如离弦的箭矢一般穿过了环绕的船只,独自远去,天门很快落在身后。

    徐从稚耸耸肩道:“还能是什么?来找你啊。”君策疑惑道:“你怎么知道我在道德谷?”

    徐从稚盘腿坐在船头,招手示意君策也坐下,说道:“这你就不用问了,来说说你在道德谷都干了什么吧,还一副读书人的打扮。”

    君策没有说话,只是环顾四周,无边无际的海洋上浪涛翻涌,他茫然问道:“我们现在去哪?”

    徐从稚的脸上没有什么嬉笑和轻松,他一字一句道:“去找顾枝扶音还有你娘亲,然后一起回家。”

    道德谷长生观外山林的石崖上,膝上放着一本古朴书卷的张谦弱独自眺望远处,那道占据视线和心神的巍峨天门被神明打开,世间一切光芒都汇聚在一处,只有那个儒衫少年的熟悉背影走在其中,离开了道德谷,就要回家去。张谦弱轻轻翻开手中书卷,一页页空白随风掠过,最后在一页纸上,清晰的墨字缓缓浮现,“君策,开天门。“

    观中书房里君策留下的几封信,张谦弱都送到了那些人的手中,只是在信件还没送到宝盐城的时候,三位少年离开时还能在病榻上坐起身的荀踽老先生却已经油尽灯枯,溘然长逝。

    在那封最终由荀念竹和荀修仁打开的信的末尾,君策写道:“老先生以前曾说过‘吾心安处是吾乡’,以前太过年少无知,实在难以真切感触其中的深远意味。”

    “只是如今却多了几分感悟,也许每个人的心中都会有那样一个地方,只要想起念起,就如同跨越了时间和距离,再次置身其中,于是世事一切理得,思绪一切心安。那个地方,可以是城镇村野,可以是高山流水,也可以是因为有那几个人所在的小院,于是,就足够称之为家乡。”

    少年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只是归乡,返家。

    天上云海翻涌着世事人心的繁复和来来往往,若是从眼前海面的倒影中看去,那些被鱼儿和海浪打破的碎片里,还是隐约能够看见一座座悬浮于云端的岛屿,只是躺在岸边的华朝独自看了许久,从日暮到夜色,那片云海中的世界依旧看不见炊烟和人影,好似那座世界在慢慢远去,再不似初见一般只在眼前,可这究竟是因为他了解得更多便相隔更远,还是只不过那座世界真的距离他本就太过遥远呢。

    岸边停靠着一艘小舟,那个独自坐在其上垂钓的儒衫中年人的身影并未出现,华朝坐起身,双手握拳撑在膝盖上,浪花翻滚着在他的脚边起起落落,他眯起眼睛望向远处,一轮明月挂在海的尽头,像是在那无边无际的汪洋的远处是一道垂落天涯的瀑布,而明月便自那瀑布之下缓缓升起,像是一盏如约而至的灯火,在每一个漆黑的夜幕下照亮人间。

    在明月的光华中,一个渺小的身影独自站在汪洋远处,华朝看不真切,却知道那是一袭儒衫的背影。

    身后脚步声传来,华朝转头看去,许久未见的神官艾烛踱步走近华朝,然后也盘腿坐下,艾烛看着身边那个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的少年,神色平静问道:“累了?”

    华朝摇摇头,收回视线,看向远处那个沐浴在月华中的身影,艾烛双手宽袖垂落搭在膝盖上,白发苍苍的老人身形微微佝偻,声音略微沙哑,缓缓道:“不再问了?”

    自从那个身穿儒衫的陌生中年人出现之后,华朝就在一幅幅画卷中经历了千百人的不同人生,那种现实不过一刹那而转眼便是几十数百年的岁月历练实在让人无所适从,每每华朝从那些纷繁人生中脱身回到海面上,就会再次被拖入另一幅画卷中,就这样往往复复,那个始终微笑着神色恬淡的儒衫中年人才收手,而华朝早已筋疲力尽地躺倒在小舟船头。

    在那些片刻清醒中,华朝曾看见神官艾烛和那人并肩坐在一起,所以离开小舟稍作休息的时候,华朝便一次次去找艾烛想要问清楚那个人的身份来历,却都吃了闭门羹,在那之后,华朝又在更多的不同人生经历中浮沉,悲欢离合喜怒哀乐,不过少年的他只不过在这短短一月时间内,就好似已经历尽千百轮回,无论是心性还是处事都截然不同。

    华朝摇摇头,扯出一个笑脸道:“问了有什么用,您又没打算跟我说。”

    艾烛眼神古井无波,闻言应道:“有些事情就连我都无法去多说多做,在蓬莱岛此处,即便是当年那座峡谷里的祭司所掌握的权力依旧没有神官强大,可是除此之外还有几个例外,而恰好,那个人就是例外之一。”

    华朝双手撑着下巴,叹了一口气道:“行吧行吧,既然问了没用,说了也没用,那就随遇而安了。”艾烛瞥了一眼华朝,少年的面容多了几分棱角,幸运的是,在艾烛并不完全接受的拔苗助长中,少年的双眼依旧如当初清澈和明亮,闪烁着对未来的憧憬和对远方的向往。

    艾烛视线落在那个远处的背影上,以他的目力自然能将那人的身影看个分明,可是哪怕那人就在眼中身前,依旧让人觉得在这之间隔着一层摸不着碰不到的屏障,像是一层垂落的细纱,却又像是天地之间的距离那般遥遥。

    艾烛只在上任神官和峡谷祭司那边曾听说过三百年前那三个人的传闻,突如其来又匆匆离去的他们对于蓬莱岛来说不只是过客和不速之客那么简单,他们走入那座世界之后,一切的变化都肉眼可见地混淆起来,就连蓬莱岛都再难观测真切。

    以前的蓬莱岛神官还肩负着观测那座世界并尽可能引导那些天地灵气的流转不至于牵扯住某个人或是某件事,最终导致整座天地都造成不可逆转的变化,可是自从那三个人出现之后,这种权柄就被完全削弱了,就连那两扇门,神官都再难靠近,因为缭绕在门扉附近的灵气碎屑,足够消磨掉神官所掌握的力量。

    只是在峡谷祭司的观测中,那三个人的出现终究还是带来了向上的力量,那座世界并没有因此变得更乱,反而在他们对灵气的牵扯下,那座世界在变得更加明晰和清朗。

    最近百年,艾烛亲眼看见那几件惊天动地之事的发生,无论是因为光明岛的革新而灵气汇聚膨胀、还是作为蓬莱岛和那座世界连接处之一的出云岛被某个人彻底掌握在手、或是奇星岛之乱,只是因为有了那三个人才最终没有对天地灵气造成影响。

    唯一的意外就是君洛的死去,只差一点就导致那座天地和蓬莱岛之间的边缘界限被打破,甚至天地的边界都模糊起来,好在君洛最终自己斩断了与天地灵气之间的联系,才维持住了天地间的某种平衡。

    在以前的记忆中,那三个人不过是某种印记一般存在于艾烛的印象中,毕竟从未亲眼见过,艾烛也不确定这三个人是还一直留在那座世界还是已经将权柄继承了下去,直到不久前的相遇,艾烛便清晰地意识到眼前之人正是当年之人。

    其实这些年艾烛也远远见过此人,毕竟在数次蓬莱岛和那座世界的灵气碰撞中,除了神官之外,那个人的身影也曾出现在两扇门附近,只是每一次的模样都有些不同,但艾烛知晓那都是同一个人,而另外两人则完全销声匿迹,从未真正现世。

    这些时日,艾烛一直在神潭岸边的屋中独自看着那座世界的变换,一些旁观者清的变化已经势不可挡,而且注定是翻天覆地的变革,终将难以避免地对整座天地乃至蓬莱岛都造成或大或小的影响,所以艾烛必须为此做好准备,如果身处那座世界的三个人想要凭借掌握的权柄做出某些事情,艾烛哪怕是耗尽生命也要略作阻挡,这是他的职责,也是他的宿命。

    在峡谷祭司都消失了之后,神官的权责自然更加沉重,除了维持蓬莱岛这处隐秘之地的存在之外,还要着眼于那些虚无缥缈的天地灵气,尽力权衡那座世界的安稳。

    在那个人来到此处之后,艾烛见到他所问的便只是一件事:“在未来那场翻天覆地中,你将扮演什么角色?”那个身穿儒衫自称井舜的中年人,面带微笑眼神平静地回答:“我会阻止他,只是天下大势却无法阻挡,我会尽力而为,至少也要打造一种新的平衡,蓬莱岛可以置身事外,只是……”

    艾烛明白他的意思,坐镇蓬莱岛这么多年,艾烛早已足够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只是,我注定无法置身事外,平衡蓬莱岛和那座世界本就是我的职责所在,此事无需多言。但我还是希望你们能够只是作为旁观者,毕竟作为外来之人,你们已经对那座世界造成了许多影响,若是还想要依靠手中的力量去翻天覆地,可能会成功,但你们的下场不会很好。”

    那个儒衫中年人神色平静,似乎对于艾烛的警告和劝诫丝毫不放在心上,亦或者他也早对此有所预料,他斟酌着话语,最后如此说道:“一切命运的赠予早就在暗中标注好了价码,以身入局和独活百年的代价在那些获取和介入中都有迹可循,既然决定了去做出翻覆,那就想好去承担一切的后果,我是如此,相信他也是如此。“

    艾烛不再多说,只是疑惑:“为何选择华朝?”

    那个不知该唤做光明皇帝还是井舜的儒衫男子笑道:“我没有做出选择,只是在给他选择而已,神官之位需要有传承者,光明皇帝的位置也需要有人去坐,如何选,还是要华朝去取舍。你我都看得出来他的与众不同,若是身在那座世界,就是和当年的琉悬与君洛一般的天选之人,无论是读书治学还是习武修道都注定会惊天地殊,而恰好,他出现在了蓬莱岛,保有了难能可贵的干净的灵性,所以如何去引导他的心性和思虑都至关重要,我如此难免拔苗助长,可惜时间太过急切。”

    岸边,华朝突然开始探头探脑地看着漆黑一片的海底,艾烛问道:“你在看什么?”华朝摩挲着下巴说道:“那把刀到底是不是神器啊?”

    一个声音笑着响起:“是。”华朝抬头看见那一袭儒衫,想起在那些人生历练中的煎熬,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往艾烛那边挨了挨身子。

    井舜站在小舟船头,便正好挡在了华朝的视线和月色之间,让人看不清那个儒衫男子的面容神色,井舜缓缓道:“君洛是第一个真正掌握神器之人,而刚好他是用刀的,于是你现在看见的神器的模样就是一把刀。”

    华朝挠挠头:“可我为什么拔不动啊。”

    井舜笑道:“因为你不是他的主人,至少现在不是。”华朝疑惑道:“可君洛不是已经死了吗?现在的神器应该是无主之物了。”

    艾烛微微皱眉,轻声道:“当年君洛将神器送回蓬莱岛的时候,神器的主人就已经变了?”井舜轻轻点头,艾烛问道:“是谁?”井舜没有作答,而是将视线落在了华朝身上。

    华朝缩了缩脖子,嘟囔道:“我可不想再去画卷里面受折磨了,那种只能命中注定地去经历的人生,旁观者的无能为力和手足无措,太可怕了。”井舜笑着摇摇头,轻声道:“放心,不用去受折磨了。”华朝抬眼看着井舜模糊的身影。

    井舜转身仰头望向那座云海高处的世界,声音都变得飘忽遥远,却还是清晰地落入华朝和艾烛的耳中:“他们同样选择了人选,所以拔苗助长这种事情还是算了吧,至少还能为你们挣得几年时间。”华朝听不明白,艾烛却半知半解,隐约抓住了些什么。

    井舜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对华朝说道:“你不是一直想离开蓬莱岛吗?现在还是一样吗?”

    华朝顿了顿,犹豫的看向身边的艾烛,艾烛视线始终落在井舜身上,察觉到华朝的问询,只是说道:“遵循你内心的选择就好了,我不会多说多做。”华朝微微低下头。

    井舜继续说道:“若是真的踏足那座世界,注定不可能像你生活在蓬莱岛这般安宁,也不可能像是画卷世界中那样一切早已注定,变数和意外都会接踵而至,甚至还会威胁到生命,你是否还是坚持离开?”

    华朝呼出一口气,藏在袖子里的双手紧握成拳,他缓缓道:“我还是想要去那座世界看看,不只是想要满足心中的好奇和一种很难言语的蠢蠢欲动,更因为那与蓬莱岛截然不同的天地间,存在了变数和意外,就像是一潭活水,终究会让人觉得才是真正地活着。”

    艾烛转头看向华朝,少年的神色认真,眼神闪烁着坚定的光芒。

    井舜点点头,笑着轻声道:“很好。那座世界很快就会乱起来,如何适从如何处世,将会完全取决于你,甚至就连如何回来,都只在于你自己,生死自负,明白?”

    华朝咧嘴一笑,虽然少年紧握的双拳已经渗出汗水,可他还是点点头道:“明白。”

    井舜转身回头,挥挥手,月色下的海面上浮现出一道门,艾烛站起身,井舜鞠躬行礼,艾烛点点头,袖口处有星宿流转,那扇门缓缓打开。华朝最后与艾烛和井舜郑重行礼,然后身影消失不见。

    井舜看着那道门,在那座世界,将会有一场相逢。

    少年要去见天地,天地也要见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