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太平刀

第一百二十四章,我为一人向死生(二)

    此时云端处的魔君也看不见那个白衣少年了,眼前只有崩塌的山崖,魔君缓缓站起身,脚步落在飞掠而过的山石之上,然后站在了半空之中,看向悬崖凹陷处的那个石牢。

    石牢不再是囚禁谕璟时的模样,而是在魔君的手中变成了一个足以吞噬万物的漩涡黑洞,而顾枝就消失其中。

    魔君身影穿梭于漫天的山石之间,来到石牢门外,踏步走入其中,黑暗迅速吞没了他的一身红袍,在无边无际的虚空深渊之中,顾枝站在远处紧闭双眼,只有手中的绿竹刀鞘和漆黑长刀在积蓄绽放光芒。

    魔君缓缓走近,顾枝突然睁开双眼,布满血丝的双眼中淌出的泪水冲刷着脸上的血迹,魔君伸出去点在顾枝的眉心,顾枝下意识退后一步,然后身体就不受控制地倒飞出去,在一片黑暗中飘忽不定地飞掠,眼前却有陌生的画面纷至沓来,一种最极致的痛楚难以抑制地贯穿全身,游走于经脉骨骼之间,就连琉璃小人坐镇的气海都开始有了崩碎的迹象。

    顾枝难以自控地咆哮起来,可是那些缭绕眼前的画面却莫名变得熟悉起来,魔君站在远处静静看着顾枝倒飞而去的身影,语气冰冷淡漠地开口:“既然所谓的情感和心绪才是构筑你顾枝的本源所在,那么就给你看个清楚,也让你体会个明明白白,否则因为扶音在你眼前陨落就撕心裂肺的你岂不是可笑?”

    魔君慢慢踱步,向着顾枝走近,一种难言的威压回荡在漆黑的深渊之中,像是一圈圈涟漪从魔君的身上传开去,而顾枝就被笼罩其中。

    “你从不曾想过你的身世?为何顾筠救下了你之后要躲藏在青潋山中,以顾筠那悬壶济世救死扶伤的悲悯之心,怎么可能自我禁锢,真就是因为世事繁杂所以怕了怯了才躲起来?是因为你,顾筠之所以会来奇星岛也是因为你,因为你是那个顾筠拼了命也要救下的人的血脉。

    在方寸岛上遇见卿乐的时候,是否曾有过片刻的熟悉感受?是因为从小就没有关于母亲的记忆所以将温婉柔和的卿乐当作了长辈?还是说因为你那泛滥的情感又在为相依为命的卿乐和君策而感到同情?

    踏足出云岛之后,那些置身于云雾之中身临其境的幻觉你可以装作视而不见,也可以只看做我故弄玄虚的小手段,可是真相呢?你难道还要再闭着双眼不去理会?不,这不是你,顾枝是换得天下太平的大英雄,怎么可能仍由自己的道心蒙尘,怎么可能真的对眼前所见丝毫没有涟漪在心。”

    倒退着,在深渊虚空中终于缓缓稳住身形的顾枝,抬眼看着那个慢慢走近的魔君,顾枝的手掌还是不由自主地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那些积攒的光芒攀附在他的手掌和手臂上,可是顾枝恍若不觉。

    魔君继续开口言语:“这一切究竟是为何呢?真相如何呢?”魔君突然停下脚步,仰头望向头顶的深渊虚空某处,他没有开口,声音却还是如春雷般炸响在顾枝的耳畔。

    “因为在你看着扶音坠落的视线之外,那个同样跃下了山崖的卿乐,是你的娘亲,是牵着你的手为了护着你不惜磨损体魄神魂也要带着你离开宿微城和奇星岛的人,是你在这世间睁开眼睛看见的第一个人,也是你牙牙学语时开口说出的第一个名字,那是哪怕已经离别十五年还是心心念念着你所以身子依旧日渐虚弱的人,那是你顾枝在这世间最深切的血脉牵连,所谓情感和心绪的起源处。

    君洛,那个在你听过的故事中最终死在了孤山上死得其所的大英雄,那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武道第一人,是为你带来了君衣这个原来姓名的父亲,是带着你初涉武道的第一个真真正正的武学师父,是为了你、为了卿乐也为了天下千万人而义无反顾走向孤山的人。顾枝,若不是你失却了八岁之前的记忆,也许根本不需要那六个武学师傅,你同样也能在武道之上一骑绝尘,因为‘崆玄七侠’谁不是将绝学倾囊相授呢?

    顾筠独自死在青潋山竹屋,你撕心裂肺,因为那是将你抚育养护长大的先生,那是茫然置身于世间的你心中最深的情感牵挂,可那个为了你早早白了头的顾筠,其实也算得上是你真真正正的至亲,在许多年前的承源岛玄鹤城,君洛顾筠和谢洵三人早就是相依为命的亲人了,所以你口口声声喊的先生和三叔,对于如此看重情感的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魔君收起视线,重新看向不知何时缓缓低下头去的顾枝,继续说道:“可是他们都死了,而且是死在你眼前,君洛、卿乐、顾筠和谢洵,或有心或无意,其实他们的死都与你有关啊。顾枝,顾枝,原来不过是一个笑话而已。”

    低着头的顾枝,眼中流淌而出的泪水沾染着鲜艳的红色,那是鲜血的眼泪,可是头疼欲裂也心绞得痛不欲生的他,眼前所见的那些画面却在缓缓褪去,最终只剩下了一个身影。

    他按在刀柄的手掌,那些光亮顺着手腕手臂和肩头最终汇入他的心胸,于是似有水滴落在惊涛骇浪的心湖之上,只是轻轻一声响,所有的风起云涌和波澜壮阔就销声匿迹,只剩下那个站在湖面上睁开双眼的琉璃小人,眼前岸边,一个同样腰间悬挂绿竹刀鞘的陌生少年笑着看向自己。

    心湖之畔,有掩映竹林间的竹屋,有远在天边的群山绵延,还有云海的翻涌起伏似有浪涛声阵阵,琉璃小人缓缓走近岸边,那个腰间悬刀的少年席地而坐,然后伸出手拍了拍身边的空地,轻声开口:“坐。”他的声音若春风,吹皱了心湖的水面,却将那些探出脑袋的真气所化游鱼也拂开去,于是心湖之上干干净净,就只是倒映着云海和群山。

    琉璃小人坐在那人身边,少年摘下腰间刀鞘,然后随手折下一根草茎叼在嘴里,他缓缓开口:“你现在叫什么名字?”琉璃小人轻声作答:“顾枝。”

    他啧啧摇头,笑道:“看来顾筠起的名字还是不如我啊,君衣多好听嘛。虽然知道他们带着你离开之后肯定会选择隐姓埋名,毕竟当年我闯荡江湖之时攒下来的恩怨情仇还是不少的,这些只能留给你小子长大之后去解决了。可这个名字,不如不如啊。”

    琉璃小人转头看向由光点编织出完整体魄的少年,看起来那么真实,可是水中倒影却只能看见光亮一片在摇晃着,少年开门见山:“我之所以能够以此出现在你的气海心湖之中,除了你现在莫名其妙的心境跌宕起伏之外,就是因为你手中那把不知道怎么还是回到你手里的刀。当年我不过是在玄鹤城一个街角的铁匠铺子打造的寻常刀刃,可是一刀开天门又跨入蓬莱岛之后,这把刀终究还是带了几分神意。”

    琉璃小人看着身边的他,轻声问道:“你是,君洛?”少年君洛点点头,眼神落在远处:“可惜此时在这里相遇的我们,都不可能再有什么真正的情绪起伏了,否则当年就极爱哭的你恐怕是要当场涕泗横流?君衣……不,顾枝,看见你的气海心湖气象,我便知道你的武道修行已经走到了世间的巅峰处,也有望再走的更远更高,为何困顿于此呢?”

    琉璃小人收起视线低下头低声道:“先生死了,三叔死了,现在扶音和乐姨也死在我的眼前,而我只能无能为力,现在还像个孩子一样在这里自怨自艾困顿不前,所谓武道修行登高,难道不就是个笑话?”

    少年君洛神色没有起伏,听过了琉璃小人的自白,他只是慨叹一声:“那你应该很累了吧?”琉璃小人顿住了,似乎没有想到君洛只是如此询问,琉璃小人没有回答。

    少年君洛望着远处,轻声道:“错的从来都是我,不是你。是我没有做到当初给予卿乐的承诺,没有给你们一个安宁完满的家,顾筠也好谢洵也罢,都是因为我的牵连才这一生都过得太苦,以前年少总觉得快意恩仇就是意气风发,可是回头再看,总是那么多的遗憾和惋惜值得追悔莫及。”他转头看向琉璃小人,眼中满是难以诉说的情感流转,他不再望向远处,因为他这一生走到了最后,还是那样只知道向着高处和远处,却最终难舍于身边和眼前。

    少年君洛看着琉璃小人,笑意温和,与那个坐在屋檐下静看生活安宁的温婉女子那样相像,他轻声开口,那些声音和言语吹拂开心湖之畔的所有尘埃和碎屑,“顾枝,可你不同,你现在依旧有着时间和机会,去把握住那些不愿意放手的东西,去追逐那些想要相伴身边的人,哪怕是仇怨,可你依旧还能去报仇,那么自我的困顿除了消磨时间还有什么意义呢?我没有参与你的成长,可我知道顾筠一定把你教的很好,所以这样的你真的会仍由苦痛和遗憾一辈子紧紧纠缠自己,然后止步不前就此消磨余生吗?我不信,你呢?”

    琉璃小人看向少年君洛,他们双眼视线交错,一般无二的眉眼都点亮着世间最纯澈干净的光芒,星海流转光华穿梭。君洛笑看着琉璃小人,这个如今叫做顾枝的少年,在那段名为君衣的岁月里,是他只要看见就觉得内心涌起无限力量的血脉牵连,是只要这个孩子与卿乐站在一起,君洛就可以去与年幼时的苦难握手言和的勇气所在。

    君洛站起身,琉璃小人的身影拔高化作了身穿白衣腰间悬刀的顾枝,他们并肩站在一处,眉眼容貌身形气度都是那般相像,君洛伸手拍了拍顾枝的肩头,轻声道:“无论如何,去前行吧,追赶着那些遗憾不要再蔓延,也要让未来的自己去与过去的自己和解。”

    君洛的身影已经在崩碎消逝,顾枝低下头看着腰间悬挂的绿竹刀鞘,那些微微的泛黄已经彻底磨损干净,只剩下最清澈的翠绿颜色,像是春雨洗过的绿竹。

    顾枝睁开双眼,擦拭掉那些血泪。魔君站在不远处看着缓缓抬起头的顾枝,虽然已有琉璃小人坐镇气海心湖,可是此时顾枝身后依旧有一个巨大虚影在渐渐勾勒清晰,那是一个顶天立地的身影,意气风发眉眼飞扬,与顾枝那样相像却又别有不同。

    魔君站在原地,直面着武道千年以来最出众的两个人,魔君伸出手摊开手掌,在他的头顶处,那不知何时积攒而起的光芒刺破了深渊黑暗,魔君轻声开口:“请。”

    顾枝手掌握住刀柄,太平刀缓缓出鞘,撕扯干净所有的纠缠和黑暗,时间好似已经过了千年万年,可顾枝却还是手握长刀伸出手去想要抓住那个坠落的身影,原来不过是转瞬刹那的心绪纠结。顾枝脚踩山石,身形化作箭矢掠向扶音,也卷动这那些絮乱云海和衣袖,去抓住同样在下坠的卿乐,遗憾还是要到此为止,这就是他顾枝想要的自由。

    魔君没有再居高临下,他出现在了顾枝身边,伸出手抓住那些山石汇聚在一处,化作一个携带着焰尾撩开天际的陨石砸向顾枝,也要顾枝心境中的那些绵延群山都崩碎坍塌。顾枝翻手握刀,身形倒转将刀刃刺入坠落陨石中,然后借着那股下坠之势继续接近下落的扶音和卿乐。

    魔君如影随形,卷动红袍大袖,遮天盖地地笼罩住顾枝的身影,隐藏在衣袖中的洁白十指轻弹,像是拨动了天地间最虚无缥缈的琴弦,顾枝置身其中,身不由己地被拉扯进一种莫名的境地中,只能挥舞刀芒对抗那种虚无和混乱。

    魔君站在顾枝身边,摊开手掌攥住顾枝的头顶三寸,他呼出一口气,还是没有动用那些玄妙灵气,而是将修行数百年的真气修为都灌注在双手中,涌入顾枝体内。

    于是在顾枝的经脉和气海之中,无数的真气本元疯狂涌入,这些真气那样精纯干净,若是平常,恐怕顾枝只要稍作运转和调息就能将这些本元留住大半,真真正正地化作自己的真气。

    可是如今,这些世间所有武道修行之人注定会趋之若鹜的精纯真气却化作了索命的毒药,在顾枝体内肆虐作乱,无论是和顾枝运转的真气相撞,还是生生撕扯顾枝的脉络和气海都让他感受着钻心刻骨的疼痛。

    顾枝双眼只有扶音和卿乐的身影,此外再无他物,所有的情感和感受在此刻都被抽离开他的体魄,就连神魂都被体内的琉璃小人牢牢把控,所有那仅剩的念头就成了支撑顾枝依旧还存活着的唯一所在。

    救下卿乐和扶音,过往现在和未来,还有不舍遗憾憧憬的一切,都不要无能为力也不要追悔莫及,都要好好的,回家去。

    海面上,一叶小舟跨越山海重重,越过了出云岛外的云雾禁锢和所有的幻想囚牢,来到了秦山之下。

    出云岛上,一处洞开的门扉中,带着好奇和向往的少年走出秘境,便看见了身前眼中巍峨的秦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