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千百年一笔勾销(一)
湍急的水流在此处绕过阻隔一跃而下,激荡的敲击声响彻天地,悠悠然回荡于山林环绕之间,飞扬的雪白水花铺满了涌动的水面,不愿追随清风的脚步,却要与落入深渊的溪水为伴。
在那纵身一跃间亲眼看看天高海阔,若是再比作飞鸟,便是与人间大地离得远去,直入云霄千万里,无边也无涯。即便最终是葬身深潭湖水的命数,可若是能得这片刻的辽阔和自由,是否也能够奋不顾身?
端坐悬崖瀑布之上的那块巨石就像是最后的问询,要那些随波逐流的都再问一问内心的抉择,是否真的有了那跃下深渊的勇气?
可惜太过脆弱的生命总是不愿意就这般迎来结局,太多的执念比起那不知春秋的蟪蛄都要更加怯懦,哪怕死亡就在眼前了,竭力的挣扎和徒劳的回头,还是让人觉着并无奇怪。
可又如何去苛责呢?无论是年少还是衰老,总有太多的放不下和离不开,所以想要心甘情愿地奔赴命定的死亡,让人实在无法接受。
迎面撞上了巨石,白念媛猝不及防之下便整个人趴在了巨石上,竟是昏了过去,若不是眼疾手快的顾枝伸手抓住了她的衣摆,恐怕少女就要随着水流一同栽入了深渊去。
枯木正巧隔在了巨石上,将紧紧攀附住这根救命稻草的三人得以不再随波逐流,言奇在撞击之下也一下子觉着身躯都翻江倒海起来,但好在还是保持着清醒。
顾枝一只手扯着白念媛,将昏昏沉沉的少女一把甩在了巨石顶端石面上,然后看向言奇点点头,言奇便手脚并用地攀爬着枯木和巨石,终于也艰难地跪坐在了石面上,他低下头伸出手拉住顾枝的手掌,待得顾枝也来到巨石石面,他们赖以依存的那根枯木终于在水流和巨石的夹击下断裂开来,随着溪水一头摔落深渊。
言奇跪坐在石面上大口喘息着,少年看着身前不远处的深渊和身旁依旧在奔腾不止的溪水,有些劫后余生的怅然感受,他浑身湿漉漉的,却能够清晰感觉到体内本已经被恐惧和惊慌冷却的鲜血再次温热奔涌起来,就连心跳声也那般清澈地敲响在耳畔。
顾枝盘腿坐在石面上,看着眼前仰面趴在石面上的白念媛,少女的额头被撞破了一个口子,鲜血虽然被溪水洗去,可却很快瘀肿起来,昏了过去的白念媛虽然紧闭着双眼,可是眉间也挤在一块,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那份直面死亡的恐慌。
言奇小心翼翼地摇了摇白念媛的肩膀,咳嗽一声看向顾枝问道:“念媛姐没事吧?”
顾枝摇摇头说道:“没什么事,应该就是晕过去了而已,等过会儿好点就醒来了。”
说话间,顾枝举目四顾查看着附近,在这块巨石不远的前方就是急转直下的瀑布,正居天穹高处的烈日悬在瀑布外的天地界限边沿,顾枝看了看溪水两岸,这块巨石刚巧坐落于溪水中央,离着岸边的山林都有着不短的距离,看来想要找到逃脱的机会依旧不容易。
在激荡的水流撞击声中,顾枝又听见了那好似要将天地都撕裂开来的巨大动静,他下意识抬头看向郓荒岛的其他方位,视线落在了那一束不知是还未熄灭或是再次重燃的灰黑烟柱,虽然相隔遥远,可顾枝却隐约闻见了烈火灼烧鲜血的刺鼻气味,顾枝微微皱眉,他的双手垂在身旁,手指不自觉地轻轻敲打着腰间的朱红酒葫芦。
言奇并没有察觉到天边的异样,少年正神色担忧地看着白念媛,不知道该如何唤醒昏睡过去的少女,顾枝看言奇实在忧心忡忡,便伸出手搭在白念媛的手腕上,片刻之后轻声说道:“没什么大碍,放心吧。”言奇有些意外,疑惑问道:“顾大哥也懂医术吗?”
顾枝愣了愣,他收回手指,然后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脑海中有一个念头飘来荡去,伴随着刺痛不期而至,顾枝不明白,自己为何会知晓医术?
言奇看见顾枝的神色有些凝滞,眨眨眼才意识到自己恐怕是问到了顾枝已经失却的记忆,于是言奇尴尬笑着岔开话题道:“可惜这么多年我都没能跟着言叔学习些医术,还真是一无所成啊。”
顾枝回过神来,看着言奇安慰道:“不必妄自菲薄,听言澍说你不久之后就要去准备科举了,这才是你需要去多思量的事情,家里的安排你言叔和叔爷都会做足准备的,不用多想。”
对于早就将言澍和言端仁看作了自己真正亲人的言奇来说,这么多年来只是知道埋头读书却从来没有帮忙多做些什么,其实一直让少年觉得有些太过辜负了言叔和叔爷的善心好意,可是言奇又不知道自己能够做些什么,除了拼了命地琢磨书籍文字以外,他也再无所长了。
听见顾枝的话语,言奇笑着点点头,却没有再多说什么,顾枝看向天边的颜色,看来距离黄昏也已经不远了,没想到在猛虎追赶下,他们也仍由时间在不知不觉间流逝去了许多了,不知道能否在天黑之前顺利下山去。
顾枝转头看向溪水和两岸,如今的当务之急是找到法子离开这块巨石踏足山林,才好寻觅下山的道路,否则他们也只是坐在此处消磨时间而已。
顾枝双手攥紧成拳,他想要跃入溪水去探寻上岸的方法,可是溪水和瀑布之间的界限已经只有咫尺,水流在此处毫不留情,顾枝没有把握能够在溪水中保持住自身不会被流水冲击远去,所以他需要慎重思量更多,他不愿意背弃与言端仁的承诺,说好了要平平安安带着言奇和白念媛一同下山,顾枝就绝不会辜负言端仁给予的信任和善意。
可是这种深深的无能为力感受却让顾枝有些无所适从,支离破碎的记忆再次喧嚣作乱,那些一掠而过的残缺画面中,似乎在他已知的岁月里,自己从未如此的无能为力,好像以前的自己只要觉得体内仍有那些引以为傲的武道真气存在就可以无所不能,虽然曾在那座竹屋前感觉世间一切都背离而去,可他依旧坚定卓绝地走到今日此处,可是好像在更久以前,他曾真真正正地直面过绝望和残酷,那是一场生离也是死别。
顾枝皱着眉头低下头去,他咬着牙神色痛苦,披散的白发遮掩住了他的面容,于是天地都无所探寻他的苦痛,似乎有一段记忆被光阴长河毫不留情地纂刻在了脑海深处,无论他已经离去多远,也无论他已经告别多少年,那段记忆其实一直都在等待着有一日重新褪去历史的尘埃,然后攥紧他的心神,要他再去体会一番那深入骨髓的疼痛。
那是一座黑暗笼罩下的城池,岁月的痕迹被血与火掩盖,无数的喧嚣和呢喃响彻耳畔,天空离得太远,可是雨水却急急切切就来到身前,祈愿无人听闻,可是惨痛却近在咫尺,他的身躯那般渺小,视线被模糊遮掩,似乎在流泪,在他身旁有一个尚未白头的熟悉身影,牵着他的手,要带着他离开这座终将塌陷的城池。
可是为何模糊视线的远处却能够清晰地看见那个独自登山而去的孤独背影?那般熟悉那般遥远,让他不愿意就此离去,好像想要再次站在那个背影的身旁,希冀着那双温暖的手掌会将自己紧紧包裹,于是世间一切黑暗和险恶都退避三尺,他可以无忧无虑,也可以欢喜一生。
可是一切都结束了,城门轰然倒塌,他的身影在不断倒退离去,伸出手想要开口呐喊,却只能感觉到体内的所有气力都被剥夺殆尽,他内心深处好像希望着那个背影能够回头,或者有朝一日会安然无恙地站在自己身前,可是心神从震颤却在无比清楚地告诉他,他再也不可能与那个背影重逢了。不,为什么一切都要离自己而去,二叔、三叔、大姨娘、小姨娘......还有,父亲。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要无能为力?顾枝缓缓抬起头,言奇正想要伸出手去轻轻触碰顾枝的肩膀,不知道这个满头白发的年轻人为何突然之间好像被抽离了所有心神,言奇看见顾枝抬眼望向远方,有些疑惑地低声问道:“顾大哥?”
白家村的小院屋舍中,一道光亮冲天而起,可是还没等察觉到的人们抬头看去,那道锋芒毕露的光亮就已经蜿蜒着掠过千里,然后于九霄之外直坠人间,来到了他的身前,飘荡的气息轰然砸落溪水,竟是生生将奔腾去往悬崖瀑布的水面敲开了一个巨大的空洞。
水流盘旋着倒卷而起,一个巨大的漩涡将巨石笼罩其中,顾枝站起身,满头白发迎风招展,他的衣衫猎猎作响,虽然脸色苍白身形摇摇欲坠,可他还是探出手去握住了刀柄。
然后言奇就看见了此生都无法忘却的一幕,只见那把漆黑颜色的长刀在顾枝的手掌绽放无边无际的光芒,好像天穹远端的烈日被顾枝握在了掌心,在那些充斥眼眸和心神的光亮中,言奇在不得不闭上双眼的一霎那,好像隐约看见了那把长刀的刀柄上纂刻有“太平”二字。
下一刻,言奇感觉到自己的身躯居然漂浮在了半空中,然后等他察觉到一切的声响和动荡都消失不见了,他缓缓睁开双眼,看见自己已经坐在了溪水岸边的山林中,而依旧昏睡着的白念媛正倒在自己身边。
言奇茫然抬眼看去,身前溪水岸边有一个白发身影背对着自己独自站立,言奇的视线看向那把隐退所有光芒的长刀,此时看去好像并不出奇,可是言奇却知道这把不见锋芒甚至平平无奇的长刀,其实隐藏着难以言喻的磅礴力量。
顾枝咳嗽一声,然后再难支撑跌坐在地,言奇赶紧爬起身走近顾枝身边接住他的身体,言奇感受到顾枝浑身上下都在剧烈地颤抖着,苍白肌肤下的经脉猛烈跳动,似乎下一刻就要冲破他的身体,言奇看见顾枝的满头白发好像更加衰败枯朽,那张瘦削的脸庞上嘴角有鲜血流淌而出,澄澈双眼更是布满了血丝纵横。
言奇手忙脚乱地取下顾枝手中的长刀,然后将顾枝的身体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声音都由于恐慌而颤抖着问道:“顾大哥,顾大哥,你怎么了,没事吧?”
顾枝此时全然说不出话来,就连张开嘴都太过艰难,他只能竭力挥挥手,然后开始大口喘息着,体内经脉骨骼之间有难以抑制的气息在横冲直撞,毫不留情,似乎极为兴奋雀跃,可是顾枝如今的身体太过脆弱,根本经受不住那股力量的苏醒。
不知过了多久,顾枝终于恢复了平静,他在言奇的搀扶下坐起身,然后看向身旁的那把漆黑长刀,言奇有些犹豫,却还是轻声问道:“顾大哥,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顾枝咳嗽一声,压抑住了喉咙间又要涌现的血腥气,他扯出一个笑脸随口道:“我好像想起来,我以前是一个天下无敌的江湖人呢。”
言奇不知顾枝所言是真是假,可是看着顾枝已经能够重新开玩笑了,言奇还是松了口气。
顾枝看了一眼似乎就要缓缓醒转过来的白念媛,他想了想还是与言奇说道:“方才之事就不要与他人说起了,就连我自己都说不明白的事情,不必惊扰到了旁人。”
言奇愣了愣,然后坚定地点点头,无论顾枝以前是不是什么天下无敌的武道修行之人,对于言奇来说他都只是那个顾大哥,始终温和始终沉静,更何况刚才顾枝定然是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才救了自己和白念媛,言奇当然不会轻易将所见所闻与他人谈及。
顾枝笑了笑,然后言奇也看见了不远处的白念媛终于捂着额头醒了过来,虽然疼痛还是困扰着她的清醒,可她还是察觉到自己已经身处坚实的山林大地了,白念媛有些不明所以,神色疑惑地看向岸边的言奇和顾枝,言奇站起身走过去与白念媛解释了几句,隐去了顾枝与那把长刀的异常,只是说因为那块矗立在瀑布上的巨石所以有惊无险。
白念媛虽然还是觉着有些奇怪,却只是晃了晃脑袋点点头,顾枝抓起长刀当作拐杖,拖着脚步走近来问道:“如果现在去山巅,能找到下山的道路吗?”
白念媛抬起头看着顾枝,然后点点头,可随即她就疑惑问道:“哪来的刀?”言奇看了顾枝一眼,然后有些结结巴巴地回道:“不是一开始就有的吗?”少年显然是第一次撒谎,涨红了脸都不敢与白念媛对视,白念媛疑惑道:“有吗?”
顾枝也点点头,白念媛还要继续追问,却被言奇搀扶着起身打断道:“好了念媛姐,我们该下山去了,要是违背了答应叔爷的事情,他以后可不会允许你胡来了。”
说着,言奇已经拉着白念媛走进山林,他回头与顾枝眨眨眼,顾枝感激地笑着点点头,然后拄着长刀跟上他们的脚步,沿着溪水的流向去往山巅,借以高处的眺望寻找下山的道路。
好在撞击没有剥夺白念媛的思绪,到了山巅只是略略辨认一二,白念媛就指出了下山的方向和道路,此后便是小心谨慎的下山,他们可不愿意再遇见一次饥肠辘辘的猛兽。
好在一路没有再撞见什么意外,还在走到上山那条山路的时候遇见了寻找三人的村中猎户,于是一行人便赶在天黑前成功离开了庆鹤山。
虽然此次打猎一无所获,可至少有惊无险地躲过了一场灾祸。
猎户们途中也问起了三人是如何逃过艰险的,在言奇和顾枝毫无破绽的配合下,白念媛和猎户们都没再说起什么疑问,于是这场惊险的上山狩猎就这样落下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