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太平刀

第二十九章,千百年一笔勾销(三)

    整座林山岛从未如此动荡摇晃过,即便是当年君洛登临伏龙山脉之巅与岛屿之主的那一战也始终都将所有的异象都压制在了后山禁制之中。

    可是今日的气息碰撞竟是在伏龙山脉前山处就骤然爆发,似乎那个不请自来的外来之人根本就没有想过要与林山岛来个宾主尽欢的交涉,而是从一开始就打算硬碰硬较量出个高低,所以只是打了个照面就直接让岛主调动岛屿禁制与之抗衡,而那人竟也依然丝毫不肯退却,直到山脉之中的百姓们都听见了那个熟悉的名字,才有些恍然大悟。

    许多年前,伏龙山脉的百姓都知道岛主家中那个天赋不错的孩子似乎有些不堪重负,不知是不是因为岛屿之主的那份责任太过沉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于是竟一怒之下离家出走了,这一走就是好多年。

    其实伏龙山脉的许多人都清楚,即便那个孩子没有在年幼时通过岛屿之主的考验,可是只要他能够按部就班地潜心修行,一旦登堂入室了,这座林山岛也依旧要瞩目于他,就像当年所有人都心甘情愿地跟随他父亲的旗帜那样,只要孩子能够顺利成长为岛屿上的至强之人,那么岛主之位依然是他的囊中之物。

    可是所有人也都知道从来一板一眼不肯给任何人好脸色的岛主肯定对于自家寄予厚望的孩子会更加严苛,若不是孩子那个虽然因为年岁渐长而修为衰败的外公,依旧是当年锋芒毕露的刀圣,所以是山脉中难得敢与岛主掀桌子叫板的,能够一直护着孩子,否则恐怕在那孩子的娘亲离世不久,孩子就要在父亲的压迫之下背离而去了。

    虽然最终那孩子还是远远地离开了伏龙山脉和林山岛,人们难免觉得太过遗憾,因为所有人都想要知道,若是在历代岛屿之主中也算是首屈一指的徐椿能够将自身传承修为全数留给自己的血脉,那么林山岛岛屿之主的境界修为究竟能够达到何种令人叹为观止的地步啊。

    后来人们再次听闻那个孩子的消息,就是从不知为何总能及时传达到任何岛屿之上的天坤榜,人们看见了高踞天坤榜第九的“戮行者”,而且那个熟悉的名字还在不久前步步攀升,竟是仅次于那位“地藏顾枝”的江湖人了。

    伏龙山脉的百姓极少与外界来往,所以看待世事的心性其实较之要更为纯粹澄澈,他们从来都不觉得那个离家出走的孩子会就那样再也不回来了,所以很多人其实一直在等着他回家,不是为了想要看一看岛屿之主的位置花落谁家,而只是想要再见一见那个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而已。

    林山岛和伏龙山脉有着属于自身的执着和坚定,他们从不觉得需要依靠任何外力才可以护卫住那份责任,所以即便没有岛屿之主他们也始终都是那一步不退的守护者,于是从内心深处,他们就只是希望离家的游子能够归来罢了。

    现在那个孩子回来了,长成了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可是还未来得及说起当年过往,便已是父子刀兵相向的局面,伏龙山脉禁制听命于岛屿之主,所以徐从稚为何会被阻隔在前山,自然也是因为那个不知何时出关的岛主在后山的指使。

    而那孩子也是个倔强性子,居然这么多年过去了,不仅褪去了那满身怯懦和犹疑,更是要愈加的锋芒毕露势不可挡,所以即便知道站在身前出手的是自己的父亲,那个手持长刀的少年郎也一步不肯退,竟是一场武道宗师的碰撞箭在弦上。

    伏龙山脉的山路间有一个苍老身影不顾身旁子孙的劝阻,竟是时隔多年再次运转修为风驰电掣地赶到了前山,然后就看见那个长大许多的少年持着手中刀站在神明虚影的脚下,光芒万丈风发意气

    老者站在山崖上咳嗽了一声,嘴角却露出畅快的笑意,这么多年他早就看那个总是一副自负模样的女婿不顺眼,如今他最看重的外孙终于回来了,而且还是同样身居天坤榜的武道高手,可要好好收拾一下那个高高在上的所谓岛屿之主。

    后山处伏龙山脉议事会的主事之人只感觉眼前一花,那个背对着自己的岛主便已经消失不见,他叹息一声摇摇头,神色间却再没有丝毫慌乱,既然知道了那个强势踏足岛屿和山脉之人是徐从稚,那么就无需担心会出现什么扰乱神秘禁制的意外了

    这对父子别别扭扭了许多年,总该有个了断。

    那位与徐椿从小一同长大的山脉议事会主事之人离开后山,需要去往议事会安排山脉的护卫队把控好岛屿的禁制,最好是不要将武道宗师之间交手的异象宣扬出去。

    徐椿一步跨出就来到了那个禁制化身的庞大身影附近,他双手负后神色平静地看着不远处似乎长大许多便陌生了些的徐从稚,声音缓缓问道:“来者何人,所为何事?”

    徐从稚握着手中长刀,神色同样没有丝毫起伏,他直视着徐椿的双眼朗声道:“徐从稚要与林山岛伏龙山脉问道,为探寻蓬莱而至。”

    听见了那座秘境的名字,徐椿微微皱眉,然后他低下头看向站在徐从稚身后的一行人,此时阻挡的帷幕已经被徐从稚一刀斩开,所以那些随着徐从稚来到此处的人也尽数落入徐椿眼中

    他看见了一个熟悉的女子,依稀记得是叫卿乐,似乎许多年前曾跟着那位亲手将他这位林山岛岛主打落深潭的君洛来过这里,而且还跟着君洛一同去往蓬莱。女子身边还有一个身穿儒衫的少年,眉眼与卿乐和君洛都有些相像,却不是当年那个孩子。

    徐椿声音清冷说道:“此处没有蓬莱。”徐从稚双眼坚定,只是说道:“那就请岛主让开道路,由我们自己去寻。”

    徐椿终于将视线完全落在徐从稚的身上,似乎有些好奇地在仔细打量着他,可是从那双眼中,徐从稚却只看见了熟悉的轻蔑和冷漠,徐从稚攥紧长刀刀柄的手掌缓缓用力,身后顶天立地的虚影骤然大放光明。

    长刀吞吐的锋芒太过难以遮掩,那禁制化身的庞然身影察觉到了徐从稚身上散发出的敌意,虽有神智却无常人情绪的禁制化身自然将徐从稚看作了林山岛伏龙山脉的闯入者,所以不再多说,禁制化身挥舞着手中重若千钧的铁鞭便朝着徐从稚当头砸下

    可是却被徐从稚身后真气修为所化的神明虚影伸出手掌牢牢攥住,那虚影的面容飘忽不定,直到此时才让人看出了徐从稚面貌的几分痕迹,却少了些眉眼间的温和,纯粹金黄的双眸中流淌着不容抵抗的威严。

    徐从稚一抖手中长刀,轻描淡写地开口喝道:“让开!”

    一股无形的气势猛然推开,那禁制化身竟一时间不由自主地察觉到自身的存在开始飘渺起来,可是因为那份传承千万年的禁制太过厚重,于是哪怕知道眼前的对手有些难以阻挡,禁制化身却依然一步不退,反而向前踏出一步,将铁鞭从神明虚影的手中拽出,然后怒目而视将满身气魄都压在了徐从稚的身上,狂风呼啸激荡,徐从稚的身影那般渺小脆弱,好似不堪一击。

    可是气势碰撞之下,禁制化身手中的铁鞭却突然响起了清脆的碎裂声,徐从稚的身影在原地消失不见,然后身形高出山脉好似要置入云霄的神明虚影便猛然一探手掌抓住了一把锋利的长刀,向着铁鞭横推而去,而徐从稚就站在那金黄的手掌之上,双手握住手中长刀,长啸一声:“斩!”

    徐椿没有再冷眼旁观,他一步跨出来到禁制化身前方,伸出手一挥衣袖,一层恍若水波荡漾的帷幕便骤然摆动起来,将挥舞的长刀和仰天长啸的神明虚影都笼罩其中。

    他背对着禁制化身沉声说道:“请前辈守卫林山岛周全,此人由我来招待。”话语落下,徐椿的身影消失在了原地,下一刻已经站在了徐从稚身前三尺之间,双手并拢做剑指直刺徐从稚眉心。

    徐从稚脚步一踏,那覆盖禁锢的帷幕就破碎零落,而他双手拄着长刀站在半空中,双眼平静地看着就在身前的徐椿,任由那剑指来到眼前,可是预料中的锋芒吞吐和气势磅礴都没有丝毫迹象,从徐椿指尖涌动的无数汹涌真气好似都被徐从稚身上披挂的气势所震慑,于是全然不敢再寸进冒犯

    徐椿微微皱眉,感受到了徐从稚身上流溢而出的血色,他想起了徐从稚在江湖上和天坤榜中的名号,“戮行者”?

    徐从稚神色古井不波,他扬起手中长刀,便接引无数光芒汇聚刀锋之上,将徐椿的身影直接甩开了去,徐从稚脚步跨出如影随形,然后将手中长刀砍向徐椿的胸膛,不知是否有了片刻的犹疑,他居然在出刀的刹那有意避开了徐椿防卫最为薄弱的脖颈和心脏处,好似身经百战的他全然看不出徐椿在交手时露出的破绽。

    徐椿察觉到少年的动作,嘴角微不可察地露出了浅浅的笑意,可他说出口的话语却那般冷漠刺骨:“还是这样犹犹豫豫,难成大事。”

    说完,徐椿手掌拍开徐从稚手中的长刀,而后他抬手一招,程鲤手中的木剑居然颤鸣作响,好像在两股气势的相较中有些不堪重负,程鲤听见徐椿的声音:“借你一剑。”

    程鲤犹豫了片刻点点头,然后手中木剑就迅若雷霆地飞掠向空中落入徐椿掌心。

    剑气犹如漫天雨落,即便是有神明虚影护身的徐从稚也不得不退开一步,然后徐椿也在半空中站住身形,轻轻甩了甩手中雕琢简朴的木剑,他抬眼看向徐从稚说道:“还是用刀?”

    徐从稚低头看了一眼手中长刀,随意应道:“不劳岛主挂心。”

    徐椿点点头,然后手中剑尖指向徐从稚,问道:“‘戮行者’今日定要强闯我林山岛伏龙山脉?”徐从稚神情平静回道:“我等并无恶意,可若是岛主非要刁难阻挡,那就无话可说。”

    徐椿静静地看着徐从稚,然后手中长剑就已经跨过云海直坠徐从稚的身前,徐从稚扬起长刀荡开木剑,然后伸出手肘与骤然欺身而至的徐椿猛然撞在一处,狂乱的风声来回穿梭跌宕,竟是将伏龙山脉和密林之间的所有招展树木都压低了身子去,似乎在那份针锋相对的气势之前根本不敢触犯丝毫。

    徐从稚和徐椿的身影站得太过高远,于是旁观的许多人都难以看清他们的存在,更看不清晰他们的交手,只知道那动荡云霄的巨响好似暴风雨前的雷鸣一般经久不息。

    林山岛伏龙山脉的百姓何曾亲眼见识过汪洋之上武道宗师的交手,当年君洛的到来和离去都悄无声息,恐怕直至此时除了岛主和几位主事之人以外都全然不知,所以今日看见了徐从稚和徐椿的交战,伏龙山脉的百姓都不由得慨叹原来这整座汪洋站在山巅的武道高手是这般让常人觉得遥不可及,更不要说去走近探寻丝毫了,这些武道修行有成之人,早就是逍遥天地的神仙中人了。

    山前的一行人此时都抬头仰望着那番交手的惊心动魄,还能勉力看见许多的华朝看着徐从稚的身影满眼向往,君策有些好奇,问道:“你为何也这般向往武道修行?”顿了顿,君策斟酌着说道:“传说中蓬莱岛是安稳祥和的秘境,应该没有什么需要武道修行才能抵抗的困境吧。”

    这一路同行以来,本就年纪相仿的君策和华朝还算得上是能多说几句话,平时在跨越汪洋的船上华朝还会不时向君策问询些这座天地的学识,君策也知无不言,所以二人的交情倒是亲近一些。

    华朝收回视线,闪烁的双眼中有兴奋雀跃的光亮,他压制着话语中的飞扬说道:“为什么会不向往呢?你看,武道宗师能够无所不能,只要他们有所想那么这天地间就无处去不得,而只有他们拥有的那份境界修为才可以尽情去做自己心心念念之事,不必身受拘束和惮误坎坷,这份自由谁人能不艳羡呢?”说完,他眨着眼睛看向君策,却看见身穿儒衫的少年神色平静,似乎全然都没有对于眼前这番武道高手对决而动容感慨。

    这下子轮到华朝好奇了,他看着君策问道:“难道你不觉得武道宗师们很厉害吗?”君策摇摇头说道:“武道高手们当然很厉害了。”华朝追问道:“那你不向往吗?”

    君策想了想,摇摇头,华朝转身站在君策身前,疑惑问道:“为何?”

    君策抬头看向身影没入云海之中的徐从稚,可他的眼前却看见了另一个少年,那是一个只在传闻里天下无敌的武道高手,可君策每次看见的他,却只是那个坐在巷子口木匠铺子里埋首雕琢的寻常少年,没有什么举世无双的武道修为,也没有让人瞧见了就要退避三尺的锋芒毕露

    可是那个只想要安稳度日的少年不见了,甚至君策都没来得及再见他一面就已经分离,在更多的传闻里,那个少年腰间悬挂绿竹刀鞘和朱红酒葫芦,终将要独自一人登顶高山去与这世间最至高无上的君主决一死战。

    君策声音有些沙哑说道:“因为武道高手从来都没有得到过真正的自由,只要在这人间,所有的人都身不由己,武道宗师也会有世事纠缠,江湖纷乱也好油盐酱醋也罢,他们需要对选择承当责任,也需要为所背负的执着一生,逍遥天下自然风光无限,可是那样浪迹天涯的一生却永远也找不到真正的落脚所在,所以即便是想要停下脚步也已经再难回头,无论是武林上的纠纷还是难以放下的执念,都终究会困顿许久许久,所以武道宗师又与常人有何不同呢?”

    君策呼出一口气,似乎思索良久的少年也决定与自己内心中那个许多年前的孩子和解,他缓缓说道:“所以在这世间的选择从来没有唯一的答案,即便年幼或者年少时会觉得武道修行便可以无所不能,可只要这世间依旧还有其他可以为之执着的,那么选择,就依然可以舍得。”

    说完,君策收回视线看向若有所思的华朝,笑着说道:“你也无需觉得我是在劝阻你继续武道登高,这世间所有人都可以做出自己的选择,只要在决定的那一刻无怨无悔就好了,而且即便后悔又如何,一切都只有等走出了犹豫的那一步之后才能够得到真正的解答。”

    君策抬眼看着云起云涌处,他一身儒衫轻轻摇曳,好似新发的绿竹,让人看见了洁净的春雨与温和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