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千百年一笔勾销(五)
这世间最繁华胜景之地,人们可以去说铺满嶙峋瑰丽山岩的崆玄岛,可以去说海兽巡游飞鸟翻腾的珊瑚岛,可以去说山隐松烟溪入花雾的水纭岛。
可是无论评议争执多少,都绕不过那座矗立汪洋居中的古老岛屿,人们要说山水便赞叹晏山,要说雄城便称道禹夏,要说玄妙更是离不开巍峨皇城,那座岛屿是汪洋之上万物生灵和一切文化的源头处,那是造物所在也是万灵归属,只要那座岛屿始终存在于波澜壮阔之间,这世间便终究不会堕入最深沉的黑暗,因为那座岛屿名为光明。
光明岛位于玉乾海域的居中位置,在更多的传说和所有航船的海图上,光明岛也位于整片汪洋的中心,无论有多少野心勃勃的岛屿之主想要朝着那众生敬仰的高处去攀登,可是想要登临山巅却都无法绕过那好似世间磐石的光明岛以及光明皇帝。
历朝历代的光明皇帝无论政绩如何,从登顶皇位的那时起就象征这世间最伟岸的旗帜,只有天地间最为心境澄澈和最为光明正大之人才能触碰到光明皇帝的位置。
即便在新政尚未变革之前,依靠血脉传承的光明皇帝之位也始终没有被丝毫的玷污和辱没,那些世代传承的王子皇孙哪怕会尽情争夺传承的皇位却永远都不会对于那份权势和地位有丝毫的怠慢和轻视。
其实在数千年来的皇权历史中,光明岛从未发生过血腥惨烈的夺嫡之争,更没有其他岛屿王朝那般层出不穷的弑父杀兄戏码,那些都早已是世间翘楚的继承之人只需要尽数运转自己的天赋资质,那如有灵性的皇位便会做出选择。
正因为光明岛至高无上的超然地位,所以光明岛王朝的一举一动都牵引着世间的视线,甚至许多岛屿就依靠着光明岛的旗帜亦步亦趋地生存和荣发,于是两百年前那位光明皇帝开天辟地一般的革新就显得那么气魄雄壮,因为那些震古烁今的变革不仅仅是与汪洋之上早已经习惯了世代传承血脉牵连的岛屿作对,更是要和千万年的历史岁月去叫板。
可也正因为这份大逆不道的革新是由光明皇帝亲手执掌,所以浩浩荡荡的变革时代就那样在光明岛上演,时至今日,那许多观望嘲弄的岛屿之主都不得不慨叹光明皇帝的英明神武和雄韬伟略,如今的光明岛非但没有在变革中分崩离析,甚至还要更加繁荣昌盛蔚为大观。
更令人称奇的是,那份好似天方夜谭的革新非但没有随着历代皇帝的变迁而中道崩殂,甚至两百年来的历代光明皇帝都始终坚定地走在变革之路上,于是世家隐退众生并起,千般造化万般谋略,如今光明岛不仅是那世间最为古老的历史,也是汪洋之上最为汹涌的活水。
不久前天地瞩目的光明大会落下帷幕,人们起初还津津有味地议论着群雄并至的光明岛将会演化何等令人叹为观止的变迁,可是随着那位在奇星岛“死而复生”的魔君发了疯一般于光明岛外向整座汪洋宣战,八大海域一百零八座岛屿的视线都不由自主地被牵扯了过去。
乱世将至的消息引动人心惶惶。好在即便其他海域和岛屿已经陷入了难以抑制的混乱和破败,光明岛却依旧屹立不倒,甚至风帆来去繁华鼎盛的港口还是热火朝天的景象,似乎光明岛和光明皇帝在无声地告诉天下人无需惊慌,那位口出狂言的魔君根本不能够对这世间带来不可阻挡的乱世,只要还有光明岛在,一切的黑暗和邪祟都无所遁形。
光明岛的一如往常固然为天下人带来了安定和舒缓,可是若有人置身于光明岛上愿意多思索一些,就会发现看似宁静祥和的光明岛上也已经是暗流涌动。
光明岛和光明皇帝不可能对已经在其他海域掀起战火的魔君视而不见,可也不能在战争的一开始就急躁地卷入战火和纷争,席卷整座天地的乱世不仅是要摧折性命和山河,更要压迫众生的心性和魂灵。
乱世之所以为乱世,在于那些汇聚的血海和四散的骸骨,也在于凋零的魂魄和崩塌的血脉,若是还未抗争和反击就将人心全数焚尽,那么真正的末日才姗姗到来。
独臂的剑客踏足光明岛的港口时,眼中所见与严阵以待群情激昂的奇星岛虽然截然不同,可是仔细探究人性和民心其实亦有异曲同工,光明岛同样在潜移默化地引领着百姓的心性和选择。
乱世不会放过任何人,独善其身和置身事外都是奢望,只有坚定信念和奋发意志才能去抗衡。不过至少在此时,光明岛的城池和山水依旧一派祥和安宁,繁华的街道和鼎沸的声息好似要这样安稳地直至天荒地老。
剑客头顶带着遮掩容貌的斗笠,身穿简单朴素的布衣长褂这副江湖游侠的打扮在光明岛城池中的街道上竟显得有些格格不入,那些色彩斑斓千奇百怪的服装之间混杂着这样一个简朴得有些刺眼的江湖人,实在很难让人不多注意去看上几眼。
剑客似乎也有些没有意料到这番结果,可也只能暗自怪罪自己已经太久没有回到此处了,竟忘却光明岛这座日新月异的王朝上最缺乏的恰恰就是自以为的毫不起眼。
因为在这座最为繁华鼎盛的岛屿上,即便是最窘迫寒酸的百姓也要比起海外其他地界所遇见之人瞧着更加富贵,仅仅是从绝不愿意逊色落伍的穿着打扮上也能够看出几分蛛丝马迹。
所以光明岛在传闻中好似天外秘境一般的名号其实在某种程度上并不算夸大,而是因为整座岛屿这一份浑然天成的追逐新意和顺应奇异的心绪就绝非其他岛屿能够比拟。
这就是传承千万年的光明岛所独有的自信,不只是在权势和地位上的彰显,更在于这些象征着汪洋之上潮流所向的琐碎细节上。
当然光明岛也不像是许多夸大其词的记载中那般已经路不拾遗、万众平等全无高低贵贱之观念了,只能说随着革新的信念渐渐融入市井百姓的心目之中,终究还是让人们看到了光明岛铸造所谓大同盛世的一番可能。
好在光明岛从不阻挡海外无数江湖人的涌入,所以剑客的这副打扮即便暂时吸引了几道目光也很快就隐入了人潮如织中,寻常市井的百姓也能够将任何修行武道的江湖人看作擦肩而过的陌生人。
其实在最初武道现世的时候,许多海域岛屿的百姓都将那些修行之人看作了人间的神明,敬畏有加,也是由光明岛打消了人们这一份奇异的崇敬心思,所谓的武道修行之人不过也是肉体凡胎罢了,生来病死概莫能外。
剑客走在许久未见已经有些陌生的街道上,沿着笔直宽敞的街道,他并没有直接去往那座屹立在远处的禹夏城,也没有去往蜿蜒山路通向的那座巍峨宅邸,而是饶有兴致地在这座都城之前的城镇中随意行走,哪怕是走过了一个沿途的小贩附近也要驻足观看。
有细心察觉到的光明岛百姓只将他当作了一个初入光明岛的江湖人,哪怕一不小心撞上了视线也善意地笑着点点头,那个剑客虽然刻意掩饰了容貌,却依稀仍能让人觉察出那份独树一帜的气势缭绕,只是断去了一臂难免引人叹惋。
剑客走走停停,居然从正午时分一直闲逛到了夜幕深沉,他没有走进酒楼茶馆也没有去往客栈落脚,居然踏着夜路出了城去。
这座在夜色中繁华如昼的城池没有关城门的时辰,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就都是这般门户大开,毕竟这座商贸鼎盛的城池背靠都城前有光明岛军队聚集的雄城,根本无需担心什么混乱席卷而至。
剑客走出城门,可是眼前的官道却不似其他岛屿那般一片昏暗,官道上铺满了与城池中一般无二的石板路,两侧还间隔错落着悬挂的灯光,照耀着在夜间依旧车水马龙的道路。
剑客对此倒是见怪不怪,因为光明岛上几乎所有的官道都是这番景象无足为奇,剑客沿着官道走了一段路,然后拐进了一道已经被修建齐整的草甸抹去踪迹的蜿蜒小径。
他沿着依稀路线在远去了身后的灯光之后,脚下骤然一转,身形便犹如离弦箭矢飞奔而去。
这条小时候他总是从家里头偷跑出来然后混进官道的小径,虽然已经被时光消磨了痕迹,却依然能够为他指引回家的方向。
原野一望无际,夜空下蝉鸣此起彼伏,还有无数萤火虫聚在一处点亮草丛,剑客的身影恍若一阵清风吹拂而过,不过在他有意收敛真气修为和刻意遮掩步伐之下,远处都城那座朝向此处的的瞭望塔没有将潜入夜色的他当作什么胆大包天的蟊贼。
于是剑客一路畅通无阻地越过了农夫的田地和牧草,身影一闪而逝,好似眨眼之间就跨越了千里距离,抬眼看去,在官道上只能看见隐约光点的绵延宅院已经近在眼前,那些亮如白昼的灯火连绵作炙热温暖的光芒。
剑客停下脚步,然后走到了通往宅院的山路,他压低了头顶斗笠,脚步装扮出蹒跚踉跄的模样,隐没在阴影中的神色有些难以察觉的僵硬,似乎此时的他终于感受到了近乡情怯。
身边有马车隆隆驶过的声音,剑客一直走在山路的边沿位置,与那些匆匆行过的马车都拉远了距离,即便已经入了夜,可是于家宅院所在的山水十二景还是吸引着无数远道而来之人的造访。
于家特意在一处山脚下重新建造了精致雅秀的许多院落,就是为了让这些游山玩水的造访之人能够暂时落脚休憩,毕竟十二景中就有“云烟生朝阳”,若是能够在山脚院落等待一夜然后登山远眺日出,也不失为一番野趣。
路人有人掀起车帘好奇地打量几眼衣着素朴腰间佩剑的剑客,不过都是转瞬离去的陌生旅客,倒也没有人刻意停下脚步问一问此时装扮成受伤游侠的剑客是否需要帮助一二。剑客继续向前走去,却没有去往于家为旅客所准备的院落所在,而是径直去往于家那处巍峨森严的绵延宅院。
临近于家宅院,道路两侧也悬挂着明亮的灯火,朱红大门外还站着几个尽心尽职的护卫,在大红灯笼的光亮中神色肃穆,让人难免敬而远之,只有头戴斗笠的剑客好似没有什么眼力见,居然直直就向着于家宅院走去。
身后又有马车行驶声音传来,居然慢慢悠悠地在剑客身旁停下,车帘掀起,一个清脆的声音小心翼翼问道:“这位大侠,请问需要相助吗?”
剑客愣在原地,似乎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作答,那个主动开口的少女挠挠头不知眼前那个好似身负重伤的侠客为何突然愣住了,不过方才远远看见就察觉到了这个剑客断去了一臂,瞧着好生可怜,应该是遭逢了什么意外才落得这番凄惨模样吧。
剑客缓缓抬起头,他棱角分明的下半张脸显露在微弱的灯火中,灰黑的胡茬带着几分肃冷的气息,他似乎不敢转头去看那个明媚灵巧的少女,只是沙哑着声音说道:“途经此地想要休憩一夜,不知可否?”
少女犹豫了一下,然后剑客便听见了车厢中响起了另一个声音,应该是在问少女:“窈窈,怎么了?”那是一个温和的女子嗓音,听着有些上了年纪,不过只听见话语仍能让人觉察出那份温婉娴静。
少女退进车厢中与那个女子说了几句,然后重新探出脑袋来伸手指向远处的山脚,说道:“那边有可以落脚的许多院落,如今应该还能有余下的院子,大侠可以去那里休息。”
剑客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过了片刻,好像听见少女和女子的声音他便改变了主意,于是点点头沉声回道:“多谢小姐好意。”说完,剑客便转身背对着于家宅院,朝着山脚下那片院落迈步。
少女看着剑客沧桑失落的背影,犹豫了一下喊道:“若是大侠需要相助可以随时来于家。”剑客挥挥手,身影渐渐隐没在深沉夜色中,不知为何,少女一直趴在车窗外看着他的背影消失。
直到她身后的女子开口问道:“窈窈怎么了?”少女重新端坐在车厢里,有些困惑地呢喃道:“那个人,好像有些难过。”
女子伸出手握住少女的手掌,露出宽慰的笑意,少女也收敛了神色,扯出笑容来。
剑客一直向前走去,似乎不敢转身回头再去看上一眼,他本以为自己可以时隔多年依旧大摇大摆地走进于家,可是不知为何竟还是退却了。
从奇星岛到此处的一路上,他没有刻意赶路,倒是在沿途的许多岛屿都游历了一番,看见了乱世将至的人心惶惶,也看见了千山万水的光怪陆离,他觉得自己已经可以抛去江湖了,却没想到就连那道门槛都不敢走进。
许多过往即便拼了命地想要去紧紧把握,也终究溃散在光阴长河之中,而许多远去的人和运去的故事也都会化作深刻的划痕残留在心底深处,即便他以为自己迈过了泥泞的纠缠抵达了选择的远方,也还是挣脱不开年少的执着和那时的承诺。
曾经离开此处的他以为此生能够逍遥天地,可是最终却落得零落孤身,他什么也没有得到,却失去了许多,难道人生无论身在何时何地都离不开这番难以承受吗?
剑客停下脚步,他站在光明和黑暗的界限中,身影似乎都化入了天地间。
他闭上了双眼不再前行,在静谧中感受夜风的缠绕,然后天边的灰雾卷舒聚散,人间迎来了黎明,破晓的光芒刺破万里的寒凉,也将独自站在天地间的他拥入怀中。
在朝阳斑驳的光亮中,一道长剑积蓄着啼鸣冲天而起。
在于家和都城那边察觉到异样的时候,剑客已经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