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心上眼底山外海(三)
海面上,船帆隐没于惊涛骇浪之间,冒险跨越海域的航船小心翼翼地躲开了穿梭于各大海域之间耀武扬威的魔军战舰,却没能躲开天灾的降临。
于是掌舵的船长和海员只能竭尽全力地支撑住船只不至于彻底迷失方向,然后沿着海图的指引去往圣坤海域和玉乾海域的界限处。
隐隐约约的,在电闪雷鸣和风波起伏中,似乎能够看得见那座孤零零漂浮在圣坤海域边缘处的岛屿,从来就是无主之地,可是因为千年以来无数走投无路之人的汇聚倒也成了一座汪洋上说得上名字的孤岛。
那座名为方寸岛的小小岛屿历来是鱼龙混杂之地,所以途经的航船甚至都不愿意以此作为停靠休歇的中转之地。
可是今日的天气实在太过糟糕,能够侥幸遇上一座不算是荒蛮不堪的岛屿就已是足够的幸事了,所以船长在问过了船上几位从郓荒岛和岚涯岛登船的旅客的意见之后,便决定先暂时在方寸岛上稍作周转,至少等到海面上的风浪平缓些再说。
其实这艘小小客船的船长也算是经验娴熟的航船老手了,可是以前那么多年行驶于这条航线都没有遇到过这般险绝的风浪,反倒是如今险要时候还屋漏偏逢连夜雨,所以哪怕对于那座传闻里不算太平的方寸岛有所敬畏,可船长还是吩咐船员准备停靠方寸岛的港口,不必深入岛屿去,只在岸边休歇一夜,等到第二日风浪平息了些就继续起航。
航船缓缓停靠,在摇摇晃晃之间木板长桥搭在了船舷和港口的相接处,船上有行客在船员的指引下走到岸上,港口不远处是一座笼罩在黑暗里的深山,附近倒是还有亮着灯火的小镇和村寨,船员和行客们打算去那些村镇里落脚,而航船而系挂在岸边,留下了两位船员在不远处看管。
奇怪的是,如今方寸岛的港口附近居然停着许多高大巍峨的楼船和货船,至少岸边却没有货物也没有船夫,只有那些沉重高耸的船只静静地停靠在潮起潮落的岸边,让人一眼看去都不免觉得喘不过气来,就像是看见了一座座高山。
有船员冒着雨走到一处船舱外,抬起手使劲拍了拍舱门然后扯开嗓子喊道:“客人,我们到岸了,今夜先在岛上修养一晚,明日再继续出发。”船员怕船舱里的客人没有听见自己的喊声,还伸出手掌重重砸了几下舱门,然后就看见紧闭的门缓缓打开。
一片昏暗中走出一个满头白发的身影,身形瘦削孱弱,行走时总是微微低着头,显得有些佝偻。
那个身影缓缓抬起头,船员吓了一跳,不由得后退了几步,那是一张毫无血色的苍白脸颊,就像是话本故事里所说的鬼魂一般,已然没了活人的生息,可是船员却清晰地听见那个“鬼魂”咳嗽了一声说道:“多谢告知,我们这就下船。”
说完,那个身影便要走出船舱,船员又往后退了几步,见那人打算去喊其他那两位还在船舱里没出来的客人,船员便点点头然后有些落荒而逃一般地转身离去了。
直到离去了好远他才敢慢慢停下脚步,可是却感受到自己的心脏还在剧烈地跳动着,就像是刚从鬼门关里走了一圈,如今好不容易劫后余生捡回一条命便不由得松了口气。
船员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心里嘟囔着船长怎么连这么古怪的人都接上船,虽然如今日子是不好过了,但也没必要挣这种不明不白的钱吧,要是一不小心船上混进来个什么煞神,那就真是得不偿失了。
船员晃了晃脑袋不再多想,他赶紧跑下船去,只觉得自己如今全身冰冷,要立即去灯火处暖暖身子。
顾枝还没走到鱼姬的船舱外,就看见身披灰袍重新戴上兜帽的绝美女子已经走了出来,鱼姬看了一眼顾枝,点点头,然后走到白念媛所处的船舱外叩响门扉,等白念媛收拾好东西走出来,他们三人便也走下了船,去往港口不远处的那座小镇里修养一夜。
冒着雨,三人好不容易才走过泥泞难行的道路推门进了一间烛火明亮的酒馆里,此时里面挤满了从船上下来的船员和行客,不过除了船员们还能热热闹闹地高声言语以外,其余那些惶惶不安的行客都只是各自呆在一个角落里,看来也都从其他岛屿上交了一大笔钱准备逃难去往如今还算太平安稳的玉乾海域的可怜人。
顾枝三人也是假扮做无家可归的落魄人上了船,冒险走船的船长可谓是狮子大开口,不过好在鱼姬早有准备,勉强足够三人登船,只是顾枝便又在鱼姬的帐簿上被记下了重重的一笔,顾枝倒是看得开,没事,债多不压身嘛。
此时坐在酒馆里,浑身上下搜不出一颗铜板的顾枝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鱼姬,而白念媛从白家村逃亡离开身上自然也没有带着什么盘缠银两,所以师徒二人可怜巴巴地等待着鱼姬善心大发“施舍”一番。
鱼姬就当作没看见顾枝可怜无辜的眼神,抬手招呼店小二点了两坛酒和几样酒馆里的招牌菜,顾枝和白念媛这才收回视线,老老实实坐在原位等着酒馆的酒菜上桌。
白念媛坐在椅子上抬眼环顾着酒馆,虽然和白家村里的酒馆天差地别,可是这番景象还是不免牵动她的记忆,顾枝察觉到她的视线,轻声开口问道:“想家了?”白念媛收回视线摇摇头说道:“没有家了。”
顾枝静静看着白念媛,然后突然问道:“你真的想好拜我为师了?”白念媛抬起眼睛看向顾枝,眼底有些不解。
顾枝伸出手拍了拍肩膀上沾染的雨水,然后神色平淡说道:“虽然那个时候在庆鹤山后山我是想着用尽办法把你带走就好,可是也没想到你会那么快就下决定拜师学艺,说实话,其实你根本就还没明白什么是武道修行什么是武林江湖,所以如果就看着你这么一头雾水地闯进武道中来,我这个便宜师傅也太不负责任了吧。”
白念媛看向顾枝,她一开始还以为顾枝是后悔收自己为徒了,不过听起来顾枝好像只是想要再听一听她的想法而已,毕竟那个时候被愤怒和仇恨充斥了心神的白念媛其实根本没有什么清醒思考的能力了。
后来顾枝开始教导白念媛习武的时候就说过武道登高可以有所向往但不能被执念桎梏,于是白念媛也学会了在修行时暂时压抑住那些汹涌激荡的心绪起伏,当然这其中也有鱼姬的功劳,因为顾枝不在的时候代师授课的鱼姬可是毫不留情,只要白念媛有丝毫的动作差错和姿态缺漏便是劈头盖脸的一顿打骂,好在白念媛的心性还算坚韧,也是咬着牙不服输的性子,所以才没有轻易言弃。
可无论是顾枝旁敲侧击地询问还是鱼姬冷嘲热讽的指点,白念媛都能听得出来他们对于自己选择武道修行的忧虑,她不明白所谓真正的修行究竟是怎么样的,可就像她在庆鹤山后山时回答顾枝的那样,哪怕这条路再崎岖难走她白念媛也绝不会中途放弃,她要一步一步走到更远更高的地方去,然后从此不再只能无能为力。
白念媛眼神坚定地看着顾枝,缓缓说道:“师傅,我不会后悔自己的选择,我知道武道修行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样只需要依靠一朝顿悟和机缘巧合就可以一步登天的轻松事情,知道在如今的乱世中武道登高更是难如登天,可我不想放弃,如果没有师傅带我走出庆鹤山,如果我选择了留在荒废的白家村,那么此生我便还一直只能是那个一无是处无能为力的白念媛,我不想要这样,也不希望白家村的事情在我眼前重演,如果有一天再次发生了那样的事情,我要去做那个阻止一切的人。”
白念媛语气坚定地说着,眼神明亮,鱼姬自顾自喝茶好像没有听见少女的豪言壮语,顾枝则满意地点点头,然后笑着说道:“不用担心,我不是要后悔收徒的事情,而且你比起你那个便宜师兄来说可更是我精挑细选的传承之人,你师兄都没能学走我的刀法,你可要幸运多了。”
白念媛歪着脑袋问道:“师兄?”顾枝点点头说道:“你还有一个大师兄,那是我在出云岛游历时收的一个徒弟,虽然只是指点了他一套剑术,不过也算是我第一个正儿八经承认的弟子吧。”
说到这里,顾枝想起了那个明明比自己大上几岁却还总是一脸崇拜喊着自己师傅的年轻人,不知道如今离开出云岛了是不是在江湖上闯荡出些名声来了?顾枝笑了笑,然后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
白念媛好奇问道:“师傅只有两个徒弟吗?”顾枝看向白念媛,笑着反问道:“怎么,觉得很奇怪吗?”
白念媛摇摇头,说道:“也不是,师傅已经很多年在江湖上都没有什么传闻了,有很多人都说师傅是隐居山野继续精修武道,也有人说师傅是游戏人间挑选传承之人,甚至还有不少人自称是师承‘地藏顾枝’的武道高手,可是最终都被戳穿了。”
顾枝放下茶杯随口说道:“以前我也没想过收徒的事情,觉得自己不是为人师表的那种人,干脆就不去误人子弟了,不过机缘到了也就顺其自然吧。说起来,当年我的拜师学艺也是这般呢,都是那些师傅偶然到了青潋山,然后我也就偶然拜了他们为师。”
白念媛对于顾枝的往事还是有些好奇的,虽然江湖上和市井间有不少关于“地藏顾枝”的传说,可大多都是胡诌杜撰没什么可信程度,所以许多向往江湖风光的人其实都很想知道年少成名的“地藏顾枝”究竟是如何打磨出一身玄妙武道境界修为的,可惜“地藏顾枝”真正现身的时候并不多,所以也就没多少人有机会去打探关于他的来历了。
鱼姬一直坐在一边没说话,不过此时却突然开口道:“你不用把他想得太过高深莫测,他以前没收徒纯粹就是因为懒而已。”
顾枝刚喝进嘴里的茶水差点一口喷出来,不过却没说什么,只是悄悄翻了个白眼,白念媛好奇问道:“师傅这些年都在做些什么?”
顾枝咳嗽了一声,直起身子端正姿态,沉声说道:“潜心修行,念媛你要记住,武道登高切不可放松大意,更要时时谨记轻勤学苦练的道理,只有肯下苦功夫和有大毅力的人才能够走到武道的高处去俯瞰天下。”
可惜他的高谈阔论还没说完就被打断,鱼姬的声音清清冷冷,缓缓说道:“他在奇星岛上开了一间木匠铺子,然后整日就在里面混吃等死,哦,听说他在方寸岛上的时候还是个吃软饭的,整天就靠扶音出门问诊贴补家用。”
顾枝顿时大怒:“谁说的!我在云庚村的时候也兢兢业业地当一个木匠的好吗?哪有吃软饭这种事情,你不要造谣啊。”顾枝理直气壮地瞪着鱼姬,可是鱼姬却理也不理他。
白念媛愣愣地看了一眼顾枝,总觉得有些古怪,明明不久前那个病弱消瘦的白发年轻人就只是沉默寡言的性子,属于那种就算被打一棍子也只会若无其事走开去的闷葫芦,落在那时的白念媛眼中自然就是懦弱没用的窝囊样子。
可是后来随着顾枝恢复记忆并且她拜师学艺了,却又觉得顾枝好像变了一个人,虽然让人觉得可靠亲近了许多,但也时不时会有这样跳脱的时候,让人觉得和传说里杀人不眨眼的“地藏顾枝”截然不同。
顾枝好不容易在徒弟面前端起的架子一下子就被打散了,气的他剧烈咳嗽起来,鱼姬瞥了他一眼,然后扔过去一个药瓶,顾枝顺了顺胸口的气息,然后便仰头吞下几颗药丸,这才觉得体内翻涌作乱的真气安稳了些。
鱼姬嫌弃地闭上眼睛说道:“让你逞强,明明就还是四面漏风的状态却还敢去做那冲锋陷阵的事情,看来是被天下无敌的魔君刺激得不轻,想要去找那些士兵撒撒气是吧。”
顾枝喝了一口茶水,无奈说道:“难得的意气风发之举也被你说成逞强,你还真是嘴上不饶人啊。”说着,顾枝涨红了脸,然后猛地抓起眼前的药瓶看了一眼,好不容易才喘过气来,他气喘吁吁地说道:“手上也不饶人,这种猛药拿来给我疗伤是吧,你怕不是嫌我死的太慢了。”
鱼姬冷笑一声道:“顾先生留下来的神药你还敢嫌弃?要不是看你好像根本都来不及走到扶音面前就要死了,我才不会把顾先生留下来的药给你用呢。”
顾枝当然知道这是先生当年炼制的药,可问题是这种药是交给当年打定主意要去拼命的少竹用的,走的就是个刚猛霸道的路数,虽然可以最快稳住体内的伤势,不过若没有足够的真气底蕴去消解,便要在气海和经脉都留下不轻的隐患。
好在是顾枝及时运转真气抵御药性,再加上此时体内横冲直撞的真气正愁没处发泄,所以才恰好派上了最大的用处。
风雨交加的一夜过去了,酒馆里的所有人都没怎么休息,只有那些喝了些酒的船员趴在桌上呼呼大睡了一晚,天亮的时候便都带着忧心忡忡的行客们回了船上去,顾枝三人也跟着回到船上,不过这次顾枝却没有躲在船舱里不出门,而是独自站在船头甲板上眺望此时已经风平浪静的海面。
身后脚步声缓缓走近,顾枝没有回头,开口问道:“本来还想着去方寸岛云庚村看看的,不过如今也没什么好看的了吧。”
鱼姬站在顾枝身边递过去一个竹简,然后说道:“云庚村已经没了,不只是云庚村,屏亨寨守平阁都没了,如今的方寸岛就是魔军跨越海域去往玉乾海域的中转据点而已。”
顾枝愣了愣,然后低下头仔细看了看手中醉春楼搜寻来的消息,寥寥数笔居然就写尽了这两三年间方寸岛的天翻地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