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谁人问我是与非(一)
行于高山流水间,坐看风起云涌时。
光明岛上有太多高山,那书卷浩渺如海的晏山,禹夏城外山水十二景的连绵山脉,这些家喻户晓的风景名胜处已经足够夺去许多视线,而余下那些山川河谷,就放任去肆意生长,埋葬了无数岁月的尘埃,也不知道旷野中有多少墓碑已经消磨不见。
从飘摇的海上踏足坚实的大地,漂泊的人生便似乎也终于有了依托,一身白衣的中年人,身后背着一个木匣子。
他走进小镇,也不计较这座汪洋之上第一大岛屿上的百姓是不是都足够见多识广,只要见他一眼就认出来是那个在点星岛上与“戮行者”一战的天坤榜上的武道宗师齐境山。
他随意走入一座酒馆,即便是山脚下偏远村镇的小小酒馆,也装饰着光亮澄然的晶莹窗面。
齐境山走过的时候微微停住脚步,他抬眼看见了自己的脸,不知何时杂乱的胡须散布在那无悲无喜的神色间,他的双眼,淡泊如水。
齐境山收回视线踏入酒馆,他在一张桌子旁坐下,很快便有勤快的店小二上前来问是否需要什么,齐境山要了两壶酒,却没有再要什么佐酒菜,店小二没有多说,转身就为齐境山取来了两壶酒。
齐境山掏出银子放在桌上,声音有些沾染风霜的沙哑,沉声问道:“你听说过驱瀑宗吗?”
年轻的店小二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齐境山并不指望能从他的嘴里听到什么过往故事,果然,店小二疑惑地挠挠头,最后只能歉意地摇摇头。
齐境山摆摆手示意无妨,然后他便独自坐在阳光普照的酒馆中,也不喝酒也不言语,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挺直着身子昂起头,那满面的风霜遮掩不住他的锋芒。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是觉得从那些农夫工人的交谈中再探寻不到什么消息,于是齐境山站起身拎着那两壶酒便直接走出了酒馆,忙碌的店小二疑惑地抬头看了一眼,看着那个白衣中年人的背影只觉得古怪难言。
不过光明岛上总是不缺云里来云里去的武道宗师和神秘高人,店小二遐想一番也就淡忘了这个奇怪男人的到访,也许之后也可当作喝酒时的谈资吧,信誓旦旦地说自己亲眼见过一个云游天下深藏不露的江湖高手,背着神兵利器,携酒离去。
齐境山走在小镇的街巷间,除了瞧着房屋的样式和百姓的打扮有些与其他海域岛屿截然不同以外,齐境山也没能从市井的细微处看出更多光明岛的独到之处。
不过他本就从来都不在乎这些,所以随意看过也毫不在意,他脚步缓缓,不再急着赶路。
一个月前他从玄坎海域挑战一位岛屿之主后突然想要到光明岛来,虽然不愿承认,但他清楚自己所为何来,只是可惜太多东西都被雨打风吹去了,如今想要找到那座隐于深山之中早已沉寂多年的宗门,实非易事。
齐境山从附近的一座城中听闻了一些关于当年驱瀑宗的往事,传闻那位开山祖师曾以一掌之力劈开高山,于是才有了如今悬挂深山悬崖的那道垂天白瀑,而后驱瀑宗就应运而生。
在那位开山祖师位列光明岛十大高手之时,驱瀑宗也曾盛极一时,无数江湖人慕名而至,驱瀑宗也有了许多传承,只是过了不足半甲子的时光,驱瀑宗便渐渐开始了隐姓埋名,到后来甚至彻底闭山,听闻那位开山祖师仙去之后驱瀑宗就名存实亡了,也不知道是否还要传承在世。
虽然不过是甲子之前的过往,可是对于日新月异的光明岛来说已经有太多事情足够去分散注意了,所以如今便再没有多少人还记着驱瀑宗究竟位于深山的何处。
齐境山探问许久,可惜许多屹立高处的宗门山头也没有相关记载,所以齐境山只能直接前往这座山脚下的小镇,看看居住在此处的百姓是否还有些关于山中往事的传闻。
走走停停,最后齐境山还是在小镇大门附近的那棵大槐树下听几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说起了些有关驱瀑宗的事情,正在下棋的老人们兴致勃勃地说起这些陈年旧事,语气中有些感慨和追忆,不知是不是想起了自己当年也曾那般向往江湖风光。
齐境山难得地有些耐心,他仔仔细细地听着老人们絮絮叨叨的言语,虽然大多都是些无趣的闲话,这些老人们也说不上来驱瀑宗的旧址在何处,但那些故事里出现过的一些人物还是让齐境山愿意多听上几句。
听说当年驱瀑宗闭山之后,小镇里反而多了几个年轻的江湖人,那时就有许多人猜测那些江湖人都是从驱瀑宗来的,不过他们从未表露身份,甚至就连姓名都不知是真是假。
老人们还记得几个让人印象深刻的江湖人,有一个身材魁梧好似小山,让人远远瞧着就难免畏怯恐惧,不过那人总是温和待人,在镇子里当一个铁匠,无论是谁家需要帮助了他都是第一个赶到的。有一个瞧着是个温文尔雅的读书人,可是却从不走进学塾,反而跟着农夫下田地转磨盘,有一个老人还记得那人姓黄。
还有几个,老人们都记着不少事迹,只是那些人在镇子里待了几年后就都消失不见了,一夜之间,匆匆而来也匆匆而去,其实镇子里的人虽然对他们的身份来历有些好奇,但也早把他们当作了镇子的自家人,所以那时还是有不少人觉得怅然若失的。
就这样,随着那些年轻人的消失,驱瀑宗的传闻也就从此断绝了,再也没有人知道深山中的那座宗门究竟是何模样,也不知道传承的至高武学是否依然屹立光明岛山巅。
齐境山在黄昏的时候离去,他走过小镇的大门,头也不回地闯入了深山中,他没有去走百姓和商贾们开辟出来的山路,直接便走进了山林的蜿蜒曲折中,他身形闪烁辗转,在莽莽苍苍的山林中如风疾行,他看遍花开花谢,也看着野草飞鸟,最终终于停步于山巅,孤身一人。
夜幕下的深山像是蒙着一层面纱,于是所有的过往和岁月都被遮掩,人们来去匆匆地探寻,却从来没有谁可以驻足于树下,那些根系脉络才是这座山野的主人,星空沉默,也得不到山林的作答,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站在道路的起始处,抬眼望去,这里却没有倒塌的山门,路旁的石头上,一只本想休憩一夜的鸟儿被惊醒,滴溜溜转动的眼睛看了一眼身前走过的两个身影。
鸟儿展翅飞远去,很快就消失在了夜幕深处。那两人继续向前走去,蜿蜒山路在此处蔓延出台阶,虽然因为年久失修和落叶堆积已经被消磨许多,可是脚下依旧脱离了松软泥泞的山林小径,可以坚实地向前迈步。
头顶戴着斗笠的少女在这趟遥遥的跋山涉水中虽然始终不发一语毫无怨言,可是日夜兼程的摧折下,此时也难免气喘吁吁精疲力竭,但她依旧咬着牙支撑,弯腰埋头前行。
走在她身旁的男子放缓了脚步,笑着说道:“休息一下吧,你再这么走下去,怕是要把自己的双腿都给累断了。”
少女脚步沉重地停顿于台阶上,男子取下腰间的水葫芦递过去,少女抱拳行礼之后接过水葫芦,男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抬头望向台阶的顶上,轻声说道:“到了。”
少女似乎此时才察觉到已经踏足于坚实的台阶上,她回头看了一眼来处,然后也转头望向了山路的顶端。
男子收回视线,说道:“虽然你师傅让你跟着我一起步行至此,但也不是要你把自己活活累死才好,半路上累了渴了乏了都不知道说一声。”
少女直起身子一本正经说道:“师傅说了,只要您没有主动开口言语,就不让我多说什么。”
男子摆摆手说道:“你师傅说什么你都听啊?”男子不免有些无奈,虽然一路上他也是存了考较少女的心思所以没有主动开口说要休歇,但是却没料到这么一大段路走下来,在武道上还只是触及门槛的少女居然咬着牙就硬撑了下来。
男子都无需询问就知道她的脚下此时肯定早已磨破了水泡,可是少女却一门心思遵循那位便宜师傅的告诫,将这一趟山水路途当作了修行历练,所以始终不曾与男子开口说一句累。
少女不知该如何作答,男子摇摇头说道:“听鱼姬说过你在郓荒岛的来历,好像还是个伶俐机灵的孩子,怎么跟了顾枝习武之后就这样呆头呆脑的了?”
少女神色有些尴尬,不知道鱼姬前辈是不是还从师傅那里听说了自己在白家村的“彪悍”。
男子继续说道:“顾枝那是故意诓你的,什么我不说话就也不让你言语了,你知道顾枝为何要你跟着我一起不行至此吗?你可知道这一路上你错过了什么吗?”
少女皱起眉头深思起来,男子等候片刻,发觉少女还是一副冥思苦想的模样,不由得扶额苦笑,却没想到这个顾枝新收的弟子居然这般毫无心思。
男子刻意板起面孔,再加之那一身锦绣长袍在身,自有一股威严气派,他沉声说道:“白念媛,习武一途虽然看重苦修和勤练,但也不是要你做那只知道一门心思闭门造车的呆子,武道求索道阻且长也,若不知道将眼界放宽些,也不知道如何去探寻武道的更多千变万化,那么到头来就只是学会了那些一板一眼的架式,却全然没有感悟大道真意,那样的修行,别说登堂入室了,就是有人牵着你的手都没能带你入门。”
白念媛扶了扶头顶的斗笠,她沉思片刻,然后抱拳弯腰,语气郑重说道:“请于前辈教我。”穿着锦绣长袍一手负后的年轻人正是重新回到光明岛的于家小少主于琅,他摇摇头叹息一声,然后抬起脚步继续前行,白念媛急忙跟上。
于琅缓缓说道:“顾枝为何要你跟着我?你自然是知道他这个天坤榜上的大高手究竟有多高明和厉害,可是除了他和鱼姬以外,你还见过多少真真正正的江湖人?既然连所谓江湖都不知晓,那么又谈何武道?所以对于此时还在投石问路的你来说,最重要的就是不要被眼前所见禁锢住心思,你要学会去看的更多也学的更多,未必有用也未必值得,但是其中得失只有你自己亲历之后才能去判断。”
于琅顿了顿,等到觉得白念媛应该跟上了自己的思路才继续说道:“所以这一路上其实我都在等着你开口,无论是说自己累了还是渴了都好,你都要与我说话,因为你无需在我面前维持着‘地藏顾枝’弟子的身份,你也不用扮演一丝不苟谦卑避缩的晚辈,你要学会去发问,走出那个你为自己画出的牢笼,然后去尽力地接近你所不了解的也想要了解的一切。”
于琅回头看了一眼白念媛,问道:“你害怕失败吗?还是害怕被我这个‘大高手’说两句瞧不起的话就会永远不敢抬头了?”白念媛愣愣看着于琅,然后摇了摇头。
夜色中于琅看见她的双眼清澈明亮,于琅神色不变,转过头去继续说道:“既然你不怕失败,为何不去尝试?你以为拜顾枝为师就等着一切水到渠成便好?那我可以告诉你,就算现在顾枝就把自己的所学都传授于你,你也终究一无所成。”
白念媛开口问道:“为什么?”背对着白念媛的于琅神色终于缓和了些,他说道:“刚才我问你,你知道你这一路上错过了什么吗?”
白念媛摇摇头,于琅缓缓说道:“你错过了一位剑道高手为你开宗明义的机缘,也错过了走出‘地藏顾枝’这个桎梏去探寻属于你自己的武道的机会。”
于琅摊开手,然后轻轻翻转,他的话语在静谧的山林回响中清晰传入白念媛的耳中:“什么是剑,什么是剑道?什么是刀,刀与剑有何不同?学了刀还能学剑吗,武道应该囚困于手持之物吗?”
于琅突然停住话语,然后转头直视着白念媛的双眼,他看见她的眼中有追问,他看见了明悟、懊悔、失落和渴求。
于琅停下脚步,白念媛也止住步伐,不知何时他们已经走到了山路台阶的尽头,于琅抬起手掌挥了挥,像是想要驱散开缭绕于此处的雾霭。
夜色一动不动,星光也依旧那般沉默不语,可是白念媛却不知为何感受到了一阵清风从身旁急急掠过,那股风缠绕于琅的手指指尖,然后骤然间就撕开了白念媛眼前的昏暗和黯淡。
像是点燃了一盏可比月光的烛火,台阶尽处顶端的平台亮如白昼,那光亮还一直上升而去,终于照着于琅和白念媛身前的所有一切。
一处建于山间石崖上的宽敞平台上还留着几个残破木桩,一尊矗立于平台居中位置的石雕坍塌在地,面容已经被消磨干净。
视线往上走去,蜿蜒石阶一直登天而去,若是在云深雾重的时分,怕是真要误以为沿着这台阶能够直去往天穹之中。
眼中所见没有亭台楼阁,也没有什么巍峨大殿,这座荒废已久的宗门之中更是杳无人际许多年了,让人都难以去想见当年此处兴盛之时的模样,只能估测也曾群雄并至英才并举吧。
岁月匆匆而过,年华易逝物是人非,踏足此地的依旧是这座天地的年轻人,但却不再是当年那些满怀壮志蜂拥而至的少年郎了。
于琅向前走出一步,弯腰拱手郑重地朝着那石雕行了一礼,白念媛站在于琅身后也跟着行礼,于琅直起身子轻声说道:“先前来的时候本想着要为这位师祖的雕像重新塑身,不过后来还是放弃了,武山大哥曾在此处独居多年,想来这也已是他们之所愿了吧,所以不必去做画蛇添足的事情。”
白念媛轻轻点头没有说话,于琅在原地站了片刻,然后继续前行走去,白念媛跟了上去,于琅好似自言自语一般开口说道:“当年师傅传授我武学的时候,曾跟我说过两句驱瀑宗的往事,不过却从未提及他在此处的日子,只是说些驱瀑宗的武道真意,如今想来,才后知后觉,原来一切早已冥冥之中有所定数。”
白念媛斟酌着问道:“驱瀑宗的武道真意?”
于琅呼出一口气,背负身后的手掌五指轻握,缓缓说道:“逆流而去,百死莫屈,复将从头来,万事取花明。”
于琅踏足于去往驱瀑宗山门深处的石阶,叹息着说道:“不正契合了最终师傅和武山的选择吗?”
白念媛不知道于琅口中的“师傅”和“武山”有什么往事,但是她曾看见顾枝和于琅谈论起这两位武道前辈,所以白念媛隐约察觉到那二位仙逝而去的前辈应该是和于琅还有顾枝都关系密切的故人。白念媛抬头望向山顶的方向,她突然惊觉此行的真正目的,断去一臂的于琅是要来此处挑战一位杀害了两位前辈的罪魁祸首?
虽然白念媛从初见于琅的时候就没有怀疑过这位登临天坤榜的武道高手会是名不副实之徒,可是看着那空荡荡的右臂袖袍还是让人难免犹疑,不知这位剑客是否还有曾经的武道意气。
白念媛下意识回头看去,只有黑漆漆的山林,看来师傅确实没有暗中跟来,白念媛不知为何有些紧张起来,她握紧腰间的木刀,却并没有为她带来多少慰藉。
于琅走在前方,一路上他始终低着头,似乎在数着那些石阶究竟有多少层,最后他缓缓抬起头,山巅的夜风吹拂而来,衣衫猎猎作响,他看见在山顶崖畔站着一个身影。
于琅并不意外,他毫不犹豫地踏足山巅,然后那个身影也缓缓转身,一身白衣背负木匣,那个身影眼神冷漠地看着于琅,沙哑着声音开口道:“齐境山。”
于琅微微一笑,脸上神色却毫无笑意,他轻声开口:“于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