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不到一盏茶的样子，那中年男子就一脸满足地从帐篷里走了出来，女子跟在后面，眼里噙着眼泪，她从手里仔细地数过九文钱，递到了站在一旁收取税钱的军爷手里。

    接着她手里紧紧地攥着剩余的二十一文铜钱，走到李有田面前，低着头，将钱一把塞到李有田的手里，低声说道：“田儿，你快些去城里买点儿吃的吧，别饿坏了。”

    “哼，不要脸，我宁愿饿死也不要你的脏钱。”说罢，李有田一脸羞怒，一手将钱打在了地上，接着径直跑开了。

    李有田的母亲则是低声哭了起来，慌慌张张地在泥土中找起铜钱来。

    赵铁看不过去了，他走上前也帮忙着找起来。

    李有田的母亲看着这突如其来的人，心里有些惧怕，以为此人是想抢她的钱。

    她微微抬起头，看了一眼赵铁，觉得有些眼熟，让她愣了愣神。

    突然间想到了什么，神色有些惊恐，赶忙低下头来，声音颤抖道：“小，小赵，是你啊。”说罢，她半跪着四处张望，一副举足无措的样子

    赵铁点点头说：“嗯，婶婶，是我，好久不见了。”赵铁边说边捡钱。

    李有田的母亲低着头，不再说话，只是看着赵铁捡着钱，一颗心悬了起来。

    等到找完后，赵铁把钱递给李有田的母亲。

    李有田的母亲微微有些错愕，她连忙一把接过钱，低头仔细地数了起来，发现钱没有丢失，心情这才好转了些，对着赵铁说了声谢谢。

    赵铁也不知道说些什么，沉默了一会儿。

    李有田的母亲仍旧不敢抬头，低声问道：“小赵，刚才的事情，你是不是看到了？”

    赵铁叹了一口气，应了一声。

    她头愈发低了，声音也哽咽起来：“小赵，你也一定看不起婶婶了，觉得婶婶下贱...”

    赵铁连忙打断道：

    “婶婶，你别想多了，我能理解你的苦衷。你只是想自己的孩子能够活下来，有什么错误呢？世道是这样，你一个弱女子也没有办法。有田他只是暂时想不通而已，将来一定会理解你的难处的。”

    李有田的母亲听着，捂着脸哭了起来。赵铁又说了一番安慰她的话，这才让她心情好转了些。

    过了一会儿，正当两人说着话时，李有田走了过来，看到一人与他娘说着话，以为又是哪个野男人。

    到了近处，李有田又随意打量了一眼，顿时有些惊疑，问道：“你，你是铁子？”

    赵铁点点头，麻木的脸上有了一层浅笑，道：“是啊，有田，好久不见了。”

    李有田走过来，拍了拍赵铁的肩，道：“铁子，想不到我们会在这里见面，真是难得啊。”

    “是啊，这年头，活下来不容易啊。”

    李有田点点头，接着若无其事地从女人手里一把拿过钱，道：“铁子，走，去城里吃点儿东西吧。”

    赵铁摇摇头，认真说道：

    “东西我不吃了，有田，我们俩是好朋友，想和你说说真心话。现在这年头，能活下来真不是简单的事情。婶子她也有自己的苦衷，你多多理解她吧。她也是为了你能有口吃的，不至于饿死啊。”

    李有田把头偏向了一边，随后又转过来，冷淡道：

    “铁子，这事情你就不要管了，管多了咱们连朋友都没得做。既然你不去，那我就一个人去了。”说罢，李有田将钱往怀中一塞，往城里走去。

    赵铁并不奇怪，人总是会变的，只是当年的玩伴变成这样的人，终归觉得有些伤感。

    赵铁和李有田他娘又说了一会儿话之后，就离开了。

    不一会，李有田他娘重新走入了树林里。

    夜晚，河边亮起了篝火。

    映照出帐篷中的人影，处境迥异，姿态万千，一如众生的境遇。

    又过了两天，该卖的卖了，该买的买了，一切又归于平静。

    有人没卖，无人可卖，自己也卖不了的那些人有些人死了，有些人还活着。

    城外的尸骨越积越多，天色也变得灰暗起来了。

    这天，赵铁听到了一则令人震惊的消息，皇帝曾让人在泉山修建登仙台！

    原来在一个月之前小王爷给皇帝推荐了一个仙人，起初皇帝不信，可是见到那人能够操控水火，隔空取物，并且身体刀枪都不能伤害分毫，皇帝就信了一半。

    当那人拿出一枚鲜红的丹药给皇帝吃下之后，皇帝就完全相信了。

    据说那丹药吃后，皇帝隐隐觉得有飘飘欲仙之感，不仅容光焕发，疲惫尽消，那一夜竟然宠幸了五位宠妃，欢好之声响彻了一宿。

    一天后，宫中的道人全被处死，仙人建议皇帝修建登仙台，地址选在泉山。

    在泉山修建登仙台？赵铁听到此事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太蹊跷了，他想起村民的死状，隐约觉得不会是个巧合，可是他离泉山太远了，无法回去，就算回去了也做不了什么。

    接着他又听到了关于登仙台的消息，有人目睹了那一夜发生的事情。

    就在二十多天前，士兵们浩浩荡荡去了泉山，驻扎在泉山脚下的村子里，准备修建登仙台。

    可是到了夜晚，异变突生。先是天空上飞过一道长虹，紧接着泉山深处升起了一道妖异的红芒。

    那红芒飞到村子上空，化成千万条血丝，牵引着所有的士兵和附近的流民飞到空中，随后所有人七窍流血，两息之后化成干尸落地。

    等到所有的人掉落在地之后，那红芒的血光收敛，变成一扇暗红色的小旗，接着一道红光飞到空中，停在小旗面前，一把将小旗握在手里，原来这红光是一个人。

    只听那人大笑道：“许师兄啊许师兄，你自认为临死前将自己献祭，就能害得了我么？你不了解这血魂幡，更不了解我。这一次，我一定要借数十万人的鲜血，恢复这血魂幡的往日荣光！”

    随后，那道小旗化作流光消失，同时红光一闪，化作长虹消失在了天边。

    幸存的人等了许久不见对方回来，这才战战兢兢的从躲藏的地方走了出来。

    他心里害怕，去永安县报了官，才知道对方是皇帝指派修建登仙台的仙人，消息也就这样传了出来。

    皇帝听到泉山的事情之后大怒，发布昭告通缉仙人，可是没过几日，皇帝身体一下子垮了下来。

    不过仙人走时留给了他一份秘方，就是给皇帝吃的那种药丸的炼制方法。

    这仙人并非是发了善心，而是将整个王朝推进了深渊，因为丹药的炼制竟然是取童男童女的心脏。

    皇帝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就算是天怒人怨的事情他也会去做，一旦如此，大楚将万劫不复。

    这天下午，赵铁在城门处将仙人的通缉令撕了下来，他知道这两次的死因肯定都与此人有关，所以他得留下这东西。

    不过他也清楚，对面未必就是真容，但就算是微乎其微的可能，他也不想放过，尤其是里面提到的血魂幡还可能是十分重要的线索。

    又是艰难的一天过后，山旁的尸体并没有变多，因为一旦有人死，有人就会将尸体抬走煮了吃。

    有家人的尸体被家人埋在了土里，可是有人就趁夜把尸骨挖出来。

    这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只是这样的现象越来越堂而皇之了起来，吃人也不再是需要避讳的事情了。

    正是人面含鬼色，鬼魅反惧人。白日逢人多似鬼，人心不如鬼魅真。

    有人实在是饿得受不了了，换了孩子。有人则不忍心这样，去找军爷询问出路。

    三角眼说道：“该买的都买了，现在城里应该不缺人了。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们个事情，这城里的富户老爷不知道什么时候喜欢吃肉了，接着普通人家也模仿了起来。”

    流民们疑惑，问道：“军爷，什么吃肉啊？”

    三角眼撇撇嘴道：“哎呀，你们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城外那些尸体谁吃了？就是人身上的肉呗。”

    “军爷，这，这样做不好吧，也太狠心了。”流民脸色惨白，怯生生道。

    三角眼冷笑道：“狠心？你不狠心能活下来吗？你要是不狠心，会和城外的那些尸体一个下场，你信不信？这个世道，最重要的就是活下来，其他的什么都不重要。”

    流民们沉默了，沉默是他们对命运最无奈的抗争，沉默中消亡也是他们最终的结局。

    三角眼也不在意，缓缓地说起来：“当然，虽然这成了城内的一股风潮，但是也不会天天去吃，所以一整个是没人买的，你得去菜市零零碎碎地卖。”

    “和骨烂是可以卖个好价钱的，富贵人家都喜欢吃，肉嫩。不羡羊价钱也可以，比羊肉好吃，可是死了不新鲜，得趁活着的时候剔骨割肉。至于饶把火，那肉又老又瘦，价格就便宜很多了...”

    流民们明白了这些词的含义，低头不言，又沉默了下来。

    这种沉默没持续多久，他们就面色惭愧地看向自家的妻子，妻子看向孩子，狠了狠心说道：“我去。”

    一些老人也站了出来，问道：“军爷，你看看我们可以吗？”

    三角眼点点头，说道：“老人家，你们去也卖不出好价来，不过可以试试，好歹有些穷人家会买。”

    说罢，三角眼迤迤然点了一下人数，接着带着一些妇女孩子老人进了城。

    出来的时候，孩子不见了，妇女老人少了一只胳膊。

    第二天进城，妇女又少一只胳膊，老人完好无损，只是面如死灰。

    第三天进城，就再也没有出来过。

    只剩下了残魂在四处游荡，一到夜晚，逢人就唱：

    “夫妇年饥同饿死，不如妾向菜人市。得钱三千资夫归，一脔可以行一里...”

    真是听者落泪，闻者悲伤，良善之人泣断肠。

    可就算是这样，这从南到北的路程何止上千里，全身的肉割完也到不了京城。

    人们已经卖无可卖，只有继续向北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