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行青青草

第七章:羞辱(下)

    车队缓缓行进了两日算是彻底出了豫州地界,这两日小皇帝总算被我稳下来不再闹着要回洛阳,闲暇时我总想去再寻机会去看看仲英,可每每未到都被拦了下来,我一直焦急的寻找着能够和魏满重新搭话的机会,可也没能成功,一时之间我以为他要放弃利用我了,直到今日到了新和郡,他下令要在驿馆休整一日,在我们顺利入住驿馆后,他身边的韩溪到了。

    “公主,丞相有请。”

    我望向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韩溪,他卑微的身躯仍旧低在尘埃,是那个单膝跪地以身为凳被我拒绝却露出背部愿意任我踩踏的冷色少年。

    想起他自觉卑微的行为让我在与此时要与他相处时染上了一丝不自在,我轻轻搅动了手中的汤饼吩咐他起身,自然道:“请门外稍候。”

    他恭敬行礼告退后便安静的等在屋外,他出去后我只略略吃了几口便放下碗筷,简单穿戴好后就出了门,门外仍是黄无襄在值守,他见了我倒是恭敬,我也没有再耽误时间跟着韩溪到了魏满所下榻的屋子外。

    韩溪规矩的停在门前,用手扣了房门后恭敬道:“丞相,公主到了。”

    魏满用他沉静苍劲的声音只说了一个字:“进。”

    我依言推门而入,眼前的场景确实有些令我意想不到,魏满身上穿着的是最普通不过的桑麻棉服,袖口处甚至还有几个补丁,这样的布料如今的民间小康之家都不大看的上了,魏满也算是身居高位,位及人臣,竟然也如此节约,他俯首于案后,案左侧时堆积如山的公文,他手执着毛笔,飞速的处理着公务,他似乎是察觉到我的眼神,抬起头与我对视随即笑道:“公主请坐。”

    我依言坐下,侧手去望他,他估计正写完答复,手拿着竹简,想是墨迹未干,他用嘴吹气:“马上便好。”

    我将头回正,不再看他,开始静静的等待,时间就这么一点点过去,我蹲坐久了腿已经渐渐想要麻木,又忍不住去望他,他仍然埋首苦批公文毫无搭理我的意思,看来他是故意晾着我了,我的腿已经麻木不堪,可为了维持礼仪,我连丝毫的挪动都没有,就在这两相寂静的空间里,我整整等了一个时辰。

    在我将要坚持不住时,他的头终于升了起来,简单整理好案牍之后,他正色道:“公主最近吃的好吗?”

    我被他问的懵了,只疑问道:“嗯?”

    他似乎有些笑意,却也不说话,只不停的摩擦着手指:“我需要和公主做交易。”

    “什么交易?”

    他浅笑道:“需要公主写封信。”

    需要我写信?看来他是要着手对付南阳军了。“写给南阳对吗?”

    他拍手称道:“公主果然聪慧。”

    “我不会写的。”我冷着脸直接拒绝了他。

    他拿着毛笔起身走到我面前,我心下不悦并未与他有任何的眼神交流,而是直直望向前方,他慢慢在我面前蹲下让我被动的和他对视,他将毛笔塞进我的手心中,带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威严道:“尾车的人生死都在公主一念之间,还希望公主能想清楚在做抉择。”

    “丞相实在是言重,上次匆匆一见,我连他的脸都没有看清楚,要我如何做抉择?”他言及仲英,我不能不顾及,可我又绝不能写信,两厢为难只能往后拖了。

    魏满冷哼一声之后再度回到了自己的位置:“公主不必虚伪,我只有一句话,日落前若是公主写不出来,尾车里的人必死无疑。”

    笔杆被我渐渐握紧,若写了,不知道他会用此信做出什么阴谋诡计来,可若不写只怕仲英危在旦夕,即便拼出我这条命来,我也一定要让仲英活下去,既然这信非写不可,那只能在字迹上做手脚了,这些年我和南阳通过的书信不在少数,堂兄定然是认识我的字迹的,我写字向来不善燕尾,一是觉得张扬,二是我在书法之上甚少下功夫,只能算清秀,思忖再三,我展开面前的空白竹简问道:“丞相需要我写什么?”

    “就写咱们一路上多次遇李质伏击,玉玺也被李质抢去,李质约我冬至在真阳县决一死战。”

    我依言写下,书写时极力避免出现我平日喜欢书写的笔法,我平日善圆形起笔,写字也是规规矩矩,此时手执毛笔尽力写的洒脱张狂,时大时小,起笔也被我换成方形,我故意做出这许多与平日不大相符的行径来,希望堂兄可以察觉,不要被这封信误导,我花了整整一刻才写完,写完之后重重将笔摔在桌上冷脸问道:“我可以走了吗?”

    魏满再次来到我案前,看了之后满意道:“公主请便。”

    “那么尾车的人?”信我已经写好,自然要问一问。

    他似乎是早知道我有此一问头都没抬:“他不会死的。”

    听到他的答案,我却不敢露出对仲英太多的关心来,急速起身回到屋内,刚到屋内便看到小皇帝正抱着热腾腾的羊腿啃,小月也在一旁跟着啃,两人都是满脸满手的油,在路上饿了这么多天,一时贪吃我也是能理解的,小月瞧见我献媚似的将盘子里未吃完的羊肉推到我面前:“公主快尝尝,可香了。”我心下烦闷只轻轻推了回去:“你们吃吧,我没胃口。”

    我绕过他俩躺倒床上,自从魏满入洛阳以来,我们交锋数次,不仅没有讨到半分便宜,还被牢牢的掌握住,连一丝小动作都做不了,何苦来哉!只是我不懂为何信中为何要提及真阳县我开始在脑海中搜索真阳县的位置,真阳县地处兖豫徐两州交接之处,离南阳细细算来有三日的行程,可堂兄北上前往冀州攻打李质,如今他究竟在什么地方,我也不知道离如今我们所在的徐州新和只需要两日,而冬至在五日之后,魏满到底要做什么?难道他想仅凭着一封信引的我堂兄孤军深入?这似乎是有些不可能。

    在我苦想不得头绪之时有好几个婢女模样的青葱少女鱼贯而入,她们手中拖着食盘,上面毫无例外的放着美味佳肴,山珍海味。

    我起身去查看,她们动作及其迅速不过顷刻间小皇帝的面前便摆满了,我细细看了一遍,有红烧小鹿肉、白灼猪肝、豆腐脑、烤羊羔、焖炖甲鱼、小牛腩肉,还有一应的蔬果,竟然如此奢靡?

    那些婢女模样的人上完菜后为首的行礼说道:“丞相说新和物资丰富,财力雄厚,此膳是郡守大人平日最爱,请天子品鉴。”

    她说完后便急速的退了出去,小月和小皇帝已经带到原地,待回过神来已经又开始胡吃海塞,小皇帝一边往嘴里塞还一边吩咐小月道:“小月姐姐,我要再吃一个羊腿!”

    小月呜呜啊啊的满嘴东西说不出来却依言腾出手来为小皇帝扯过一只羊腿来,我不懂魏满送膳的含义是什么,准备再去寻他,我嘱咐了小月几句少吃之类的话便出门再去寻魏满了。

    我再度到达魏满之处时,他已经换了身低调极了的胡服,还是桑棉的料子,也依然打着补丁,不同以往的是他的人中和下巴上也多了几簇胡子。

    我开门见山问道:“丞相送过来的膳食和婢女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并没有回答而是挥手召来一个侍女,那侍女手上静静躺着一条普通的农家衣裙,布料十分粗劣,我不解的望向他:“到底什么意思?”

    他再度挥手那侍女上前到我身边躬身奉上,魏满道:“我带你去看。”

    我思忖再三还是接过那套粗劣的布衣随后抬眼看着他,要求他回避,他似乎此时才意识到我的女子身份悻悻道:“门外等你。”

    他出去后,我便在侍女的帮助下急速的穿戴好,只是这布料实在是太多粗劣,穿在身上后,总是觉得有一小股刺痛和痒,我捋起袖管后,手腕一圈已经有了细小的红纹,我不能太过在意,只能方下袖管拼命的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那小侍女为我穿戴好衣物之后,为了逼真竟拿出了一顶头巾准备为我包好头发,那侍女看着我的乌黑色的头发赞道:“公主的头发真好。”戴好头巾之后点头称是:“这才对了,咱们普通百姓的头发没有如此顺滑乌黑的,还是遮上好。”

    我转头望去,她不过十六七岁,却能察到头发这样的细微之处,可见其心细,魏满的身边果然连侍女都有着一颗七窍玲珑心。

    我也笑着回赞:“你很细心。”

    她被夸之后脸上忽然红了一块低下头略带害羞之色:“公主称赞奴婢不敢当。”

    我不再和她多话抬脚出了门,门外魏满已经在等候,见我一身村姑打扮竟然揶揄道:“人靠衣装果然不假啊。”

    我不自然的整理了自己的仪表,如此打扮,我也是头一遭,一时羞赫之间竟然不知道回些什么,所幸他并未再调侃与我,反而扭身向前走去。

    我飞速的调整好自己的状态,尽力抹去自己的羞色,小跑着跟上了他,从驿站后门出去之后,是一条小街与城内中心大道背对,我跟着他一路转到大道之上,大道之上有酒楼铺子,赌馆青楼,小贩行人,可令我奇怪的是,这街上吃喝玩乐的去处应有尽有,可行人却是寥寥,路两旁的小贩一个个的神色都不对劲,出来做生意的,见了人应该是满脸堆笑往上凑的,可我这一路行来的小贩各个都窝在自己的摊位上,不叫卖不活动,实在是奇怪。

    我的左右张望被魏满发现,他停下脚步对我说道:“可是觉得奇怪?”

    我轻轻嗯了一声算做应答,接下去又是一路无话,我们接下来算是畅通无阻,从大道到出了城门也不过半刻的时间,等到出了城门韩溪正侯在那,手里牵着两匹马。

    韩溪见了魏满并不行礼只是微微顿首而已,魏满从他手中接过两匹马的缰绳拍了拍马的脖子,马儿瞬间便欢鸣不已地回应着他,他安抚好马儿之后便自然的将其中一匹的缰绳递给我,可....可我不会骑马,我正犹犹豫豫的思考着接还是不接....魏满见我长时间不接缰绳扭过头,带着些不可置信地问我:“不会骑?”

    我为难的点了点头,他忽然笑道:“你姑姑玉华郡主,我记得她的马术可是天下一绝,而你的母亲更是将门之女,你竟然不会骑马?”

    “我自小长在深闺,太皇太后不喜女子过刚,所以,我从没有骑过马。”我开口解释了一通,可我脑中忽然浮现起母亲和姑姑的模样,我小时候一直都听身边之人对于她俩飒爽英姿的介绍和仰慕,可我作为她们的至亲,我们之间的母女姑侄情分大多只靠书信和一箱箱的珍宝礼物来维系,实际上并没有太多和她们相见的机会,更没有见过她们骑马的样子,后来父母相继离世,我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了,想到此处我心中竟然平添了几分惆怅和悲伤:“我从未见过我母亲和姑姑骑马。”

    他像是察觉到我的悲伤气氛,也后知后觉的知道了自己说错话,轻轻的道了句抱歉之后便翻身上马,流利迅速的调整好坐姿,身子也往后挪了许多随即对我伸出手来:“上来。”

    我有些愣住了,这似乎于礼不和吧,我又开始犹豫,可这次他没有再给我犹豫的机会轻夹马肚从我身边经过,经过之时俯身下来搂住我的腰随后借力将我报上马背,这一套动作实在是太过迅速,以至于我到了马背上之后仍旧处于呆滞状态。

    他将我的手放在马鞍上嘱咐我道:“抓紧了。”

    我渐渐回过神后,才发觉马速有多快,一股冷风直冲脑门,疼痛像一条濒死的蛇似的拼命往我脑仁里钻,我痛的不得了却腾不出手来去为自己的脑门遮挡,马速极快之下也十分颠簸,我的五脏六腑都被颠的要散架,终于在长达一刻钟的要命奔袭后他勒住了缰绳,马刚一停下我便挣扎着要下马,他腾出手来护我下马,在我脚尖终于沾到地面上之后竟然有重新活了过来的感觉,路上实在太过颠簸,中饭也没怎么用,此时胃里似乎生出了一大片苦水,我迫不得已只能蹲下身子扶着路边粗壮的小树干呕,魏满倒是没有再出言讽刺,反而是安静的站在身后等我,在我终于调整好身体之后便起身对他道:“走吧。”

    他低垂着眼帘脚步丝毫没有要挪动的意思安静的说道:“你往左向看。”

    我不解的扭过头去,在我的左身侧是一大群相拥在一起的难民,大约百十来人,年龄稍大的拄着一根细树枝子做支撑,年龄略小的就蜷缩在长辈脚边,这样一大群人中竟然全是妇孺,没有见到半个青壮力。

    “求求你,救救我母亲....”

    在我震惊之下,有一个微弱的女童声传来,我顺着声音走到他们面前,便有一股极其刺鼻难闻的味道扑面而来,我瞧了一大圈,她们的头发大多干涸枯黄乱糟糟的,每个人都瘦的皮包骨头,脸颊两侧深深的窝陷,面如枯槁,在这深冬时节,她们身上没有一个人是穿着完整的衣裳的,丝毫没有御寒的作用。

    “姐姐,求求你....我母亲快死了....”

    我面前的小女孩才七八岁的模样,可她却像个小大人似的怀中躺着她的母亲,我低下头去看,她母亲的左腿似乎是被什么利器伤了,而右腿上的伤口似乎是动物撕扯的伤痕,她病的已经很重了,浑身被冻的青紫,就连伤口也被寒气侵袭,泛着可怕的颜色,我伸出手指探她的鼻息,已经只有出的气了。

    我不知该如何告知小女孩这个悲惨的事实只能默不作声,她的母亲在这时候忽然睁开了眼睛,直勾勾的看着她一只手费劲的想要抚上她的脸庞,可最后她的手无力的垂在半空,小女孩多次的呼唤都没有得到应答,她开始痛彻心扉的哭喊起来。

    “丫头,别伤心,你娘活着也是受罪,不如死了好。”一名年纪略大大约在四十多岁的妇女忽然开口安慰,其余众人也附和着劝解,大多也是一些死了不受罪,早登极乐之类的话,可至亲之人的离世,我曾经经历过,不是他人三言两语便能劝解的,那小女孩果然还趴在她母亲尸体之上呜呜的哭着,见此,我也颇为动容,忍不住眼眶湿润。

    在我准备要向魏满请求派兵接他们回城时,我听到了一句匪夷所思的话。

    还是那名妇人,走到我身边轻抚着小女孩的头温柔道:“丫头,你也哭够了,咱们该吃饭了!”

    我不解问道:“吃饭?你们身上有吃的?”

    她们的眼光忽然变得凌厉伤人一齐直刷刷的射向我,我被震慑住,开始起身往后退,却仍旧不死心问道:“你们既然有吃的为何不早些拿出?”

    “滚!哪来的回哪去!”那妇人忽然开口训斥于我,在她的训斥下,那些难民也纷纷起身要求我离去,此前她们看着还是虚弱不堪的样子,可此刻一个个都像是换了个人似,每个人眼中喷射而出的愤怒和火光是我所不能理解的。

    魏满适时出现在我身后,随后他吹响口哨,那匹马朝着我们小跑过来,他上了马后仍旧伸出了手:“走吧。”

    我再一次鼓起勇气看了她们一眼,察觉到她们的目光仍旧不算善意之后便上马离去,回程的时间总是很短,在我们到了城门外之后又弃马步行,我心中的疑问一直没有被解开,一路上也是思绪重重,入了城之后,我终于忍不住向魏满道出了我的疑惑:“我有一事不明。”

    魏满似乎早料准了我会问他:“想问她们为何忽然之间对你敌意那么大?”

    “是。”

    他停下脚步,低下身子与我对视,用十分认真的语气说出了一句令我毛骨悚然的话:“因为她们的食物,是那具刚刚咽气的尸体。”

    实在是....震惊之余还伴着恶心,我的胃里再度翻涌,顾不得礼仪面子,我径直奔向路边,蹲下身子疯狂的呕吐,只可惜除了水什么都没有吐出。

    他随着我的动作蹲在我身后,竟然伸出手掌来轻轻为我拍背,我擦过嘴巴之后便起了身,震惊恶心之后便是无边的愤怒,她们要吃,小女孩肯定不会愿意,可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她幼小瘦弱的身躯要对抗百十来人,我必须赶回去将她从中解救出来,我带着愤怒毅然转身又要往城门外走去,所幸魏满眼疾手快的拉住了我,将我扯到一旁低声问道:“你要做什么?”

    我也不瞒着他,坦诚道:“我要回去,去把那女孩救出来!”

    魏满急得将我牢牢禁锢在原地:“你别傻了,你现在回去就是搅了她们的好事,你觉得她们会轻易放你离开吗?”

    我开始奋力挣扎想要甩开他的禁锢:“不用你管,反正我不能看着她们无法无天。”

    魏满开始极尽全力的给我讲道理:“你冷静!我告诉你,这就是底层的生活方式,你不要横加干涉,否则对那个女孩来说就是灭顶之灾,这世上有千万个如她一样的小女童,你救的了她,可救得了别人?”

    我耳中什么话语都听不进去了,脑海里只剩下她无助的哭喊和充满泪水的眼睛,我奋力的对着魏满撕咬企图能冲破他的禁锢,可在我无休的折腾了半刻之后,我眼见他手刀袭来,接下去便暂失光明,瘫软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