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剑录

尘世赏悲欢,莫道人生终空无(四)

    夜风,也不吝啬地宣泄着怒火。

    跑、跑、跑!自天罚殿出来已然是三个时辰之后,李太一追着夜中的微星而动,北邙山上苦涩的风从李太一脸边割过,无数诡谲的树影迅速隐于身后,嘶嘶风鸣只于耳畔起落、呼啸、再起落。

    掠至问道阶前,李太一这时只感到一阵无形的威力迎头镇来,这时一个巡山弟子自不为人察的角落走出只喝声道:“你是何人?此时出山,可有符诏在身!速速示来!”

    李太一心间焦急,速度不减,只一声震喝道:“让开!”

    刹那,夜中的涟漪扰动了晦暗的星空,有一剑飞出,而那一闪即逝的流光灭后,碧玉寒心剑顷刻止于了北邙山山前大阵,再不敢乱动分毫。

    见此,李太一大怒,愤怒的眸中闪过冷灰色的光,他只对碧玉寒心剑道:“混账!我为主,你为仆!你既然不愿悖逆剑宗斩破山阵,那此役后吾便还你自由!滚来!”碧玉寒心剑闻言发出畏惧似的颤动。

    而那守山弟子此时已然认清了来人只道:“碧玉寒心剑,你、你是李太一!”一道灵光绽放,三道留影灵鹤洒出,那守山的弟子迅速走入山门大阵内,只借灵阵护身,无形的阵势威压愈发凝重了,而时间却已然不多。

    李太一见此眸间冷寒,遥遥一抓,北罡御剑术起,他只强制将碧玉寒心剑摄来,一声封字脱口。璀璨若星的碧玉寒心剑,只于那时顷刻失了光芒化为凡铁。

    但此刻对他而言,有一柄无灵之剑亦仍是够了!

    一剑,无奇,李太一自下而上挥剑,淡淡的风从那守山弟子的眼角划过,

    那时只听砰的一声。

    一缕清风絮语后,问道阶前那只有一人主持,还未彻底激发的山门灵阵,破了!

    御剑乘风,迅速遁走。也只于这一刹那,李太一方觉无拘的痛快,于半空中的他看向晦朦远方,无光、无影,除却黑色却再无任何色彩,但此刻,仍有惆怅的风于指柔尖缭绕。

    “如此,便够了!等着我,一定要等着我!”他孤自喃喃说着,思绪再一次被拉扯,仿佛又一次看见那十年前的地狱之景。

    十年一瞬,记忆中那火红的花开着,惊起满山怒火,有冰冷的霜花弥漫,片片飘扬。李太一仍旧记得自己于红莲教祭祀中苟活之景。

    那是一群真正的魔修,炼婴儿先天之气,夺有灵者仙道之基以为凡人大药,妄图只以一粒仙丹立地成圣!那,也是一群疯子,他们总是将灵性最浓的婴儿祭献,只为接引自身供奉的神灵降世,传下所谓的仙家道统!

    李太一已然忘却了十年前的自己是如何从他们手中逃脱。他只知那日后陈石凌震怒,三日间血洗了北邙山各种大小势力。

    而那时,作为那些势力背后的支持者,剑宗的风雪岳炎四家却无人敢说一句、敢发一言。而今陈石凌不在了,他们,还有那红莲教终于又再一次活跃了起来!

    李太一念此,心间黯然,他知道红莲教也许从来没有离开过北邙山。他们只是隐匿了,行事更加谨慎了,若非这样,昭儿、无缺儿、离疏儿那些孩子,他们又为何会落到如此境地!三年前当李太一于一处山坳中发现他们时,他们皆已无了灵蕴,死亡只是旦夕之间!即便他拼死相救,也有许多孩子成为了半生不死的活死人!

    将人命当做材料,炼化人丹,掠夺他人而行自己的道,这算什么!这算什么啊!李太一每次一想到这只恨到心头滴血!不甘、无奈,还有,杀意凌然!他与红莲教总还有账要算一算的!不过在这之前,现在的他只心间焦虑地呼唤着。

    ‘等着我,昭儿!无缺儿,离疏儿太一哥哥很快就到了!’

    百花谷,未名山坡,山色已冷。晦暗的冷云自南压北而上,北方的天上落下一道落寞的余晖与那东方疏稀的星穹对峙开来。山鹊无声,风雨已至,只此时,却还未来得及光顾这一方小小的山坡。

    山坡上,小昭儿笑着,将编好的花环戴在离疏儿头上,只惹得草丛中捉着萤火的无缺儿一阵欢喜。他再一次拿出陶笛吹响那不知名的乐曲,欢快的埙声又一次响起,不过这一次终究少了些寂寥,多了些浓郁的温馨。

    碟石兰自山下望去,看着那温馨如画的场景一时间竟也不忍,但一想起送自己回谷之人那威胁的话语,终究还是一咬牙上前打破了这如画般安详。

    “昭儿,昭儿!”蝶石兰喊着,却让那乐声一顿。

    无缺儿闻言缓缓站起,冷冷地看向那个只见了几面,又如鲜花般好看的女孩。

    “石兰姐姐!”小昭儿笑着,欢乐地穿过那片翠绿草海,跨过那道隐觅法阵,跑到蝶石兰身边拉起她的手道:“快,快来,无缺儿的曲儿可好听了,你上次来可没听见呢!”

    “昭儿!我,我。”指尖自昭儿的小手中滑落,微冷的风中,蝶石兰立在哪里,欲言又止。她那红色的裙摆随风飘荡,而那看不清神采的眸眼也被灰暗的月影吞没。

    “不,不要怪我,我,我是被他们逼的!”蝶石兰含泪喊一声,忽而转身跑开。那时,一道呼啸而来的风,伴着刹那而止的虫鸣杀来。

    无色的风声,乱了冷夜。

    那道剑光在昭儿回首的眸中绽放。下刻,一道断臂飞起,将她撞开的无缺儿一声冷哼,瞬间痛到昏死过去。那飞溅的鲜血洒在小昭儿脸上,她瘫倒在草丛中呆呆仰望着,迎着月下的银辉却看见一道猖狂如火的身影。

    “哈哈哈!红莲教的孽子!未欺我,岳家老头真未欺我!”一人披头散发,手持绯色细鳞长剑凌空步出。他持剑欲刺,一双眸眼已尽是癫狂。

    这时,夜影中忽而窜出一道黑影,他只张开血盆大口狠狠向那人面庞咬去。

    “不要!”一声娇喝声起,小昭儿刹那失声。

    然而那御空的长剑却已然狠狠刺在那黑影身上,离疏儿跌落在地,蜷缩身子,抽搐着。

    “人丹?!果真是人丹!红莲教用来祭祀的人丹!”感受着那鲜血中浓郁的灵气,望着那蜷缩着如猪猡般,面容扭曲的离疏儿,那人忽而只疯狂大笑。“天不绝我!天不绝我炎千重!哈哈哈!”

    离疏儿仰望着炎千重那癫狂的身影,只这道身影明明平平无奇却又似高不可攀般。他的心在颤抖着,他看见那柄长剑还闪着冷光,剑身上残留的却是无缺儿的血。

    他听见,听见耳边的哭声,和那时一样。他知道,那是小昭儿的声音,没办法,他知道,他总是知道。他总是知道,无缺儿害怕什么,总是知道小昭儿喜欢什么,总是知道太一哥哥,在迷茫些什么。

    离疏儿知道,知道自己的模样很丑。于是起名字那天,他听见李太一没好气的声音。‘长的这么丑,你就叫离疏儿了!’那时他晦暗的眼底闪过一丝动容。那天,他笑了,笑的很丑,连无缺儿这个小哑巴也来嘲笑自己。于是,当大哥李太一走后,他就把无缺儿按在地上狠狠揍了一顿。

    可是,可是啊!

    “离疏儿!你不能这样!除了我之外这里你年龄最大,你是哥哥,应该保护弟弟妹妹,不是吗?”那天当李太一回返,看到了在揍人的自己只耐心的劝诫着。

    “弟弟?妹妹?”那天,离疏儿听到这种称呼只瞬间瞪大了眼睛。他想起那些火红花丛中持刀冷笑的人们。在红莲教那里,那些他所谓的“哥哥”和“姐姐”们,他们都在那一夜祭祀后化作了红色大叶花最肥沃的花肥!

    ‘就是,祭祀时老头说的那些人吗?’那夜,离疏儿向李太一问道。

    “不,不是的!亲人,不是那样的。我们所爱的,亦所爱我们的,那,才是亲人啊。”听着李太一话语,离疏儿只是迷惘。“爱?什么是爱?”

    那时的疑惑,让太一大哥也沉默了许久,最后似乎也没有回答。

    此时,离疏儿看着眼前这个癫狂的男人。脑子里忽而再一次想起了那日的疑惑,‘那么,什么是爱呢?如果所谓的亲人不是被用来吃掉和祭献的,那,又是用来干什么的呢?’淡薄的思绪被疼痛狠狠拉扯,离疏儿已经无法再思考。然而那时的他却狠狠一口咬在自己手臂上,吞下一口血肉。

    一朵花开了,火红的大叶之花盛开在他肩上,一朵接着一朵,亦如往昔那惨淡的灰色记忆,盛开着。血,充斥了离疏儿的眸眼,他发出一声恶兽似的咆哮,身体开始变化。

    离疏儿知道自己珍贵很多,也明白,作为红莲教的人丹,自己很补!只要吃了自己的人都会变强,红莲教的老头馋自己,那些所谓的哥哥姐姐们也馋自己!他是喜欢李太一的,在起了名字之后他也曾请求过他吃了自己。

    他本就是天残地缺的,无名亦无姓,李太一给了他名字,于是他便心甘情愿地把自己献给他,可是太一大哥总是不愿意接受。现下他依旧不明白什么是爱?可即使不知,他依旧喜欢无缺儿的曲,依旧喜欢昭儿的花环。‘他,欢喜着啊!他不想他们就这样消失,成为大叶花的花肥!’

    一声怪响,一道哀嚎。

    离疏儿在吞下自己的血肉后张开了血色的眸眼,他再看世界,世界却只回报它以邪恶。已经逐渐不识人性的它张开青色的獠牙,狠狠咬向身前那道伟岸的身影。

    然而炎千重手中那无光的长剑一挥,便瞬间夺去了那一道生命。

    离疏儿感受到自己在坠落,悬崖的风灌入耳边,轰鸣着,有什么在流逝。死亡的风,急切地催促他入眠。

    “疏儿,离疏儿!”

    他,听见熟悉的声音,睁开眼,却看不见任何色彩。风,已不再喧嚣。掌心被抓住,却是越发的冰冷。

    “疏儿!”

    他听见李太一急切的吼声,他笑着,知道自己此时的笑容必然丑陋无比,但却依旧沙哑道:“太一,太一大哥,疏儿,用了那红莲给的力量。但,疏儿,不是野兽,对吗?”他颤抖着,语气略带哀求,似有些畏惧,亦似有些害怕。他没听见回音,只感觉自己被紧紧地抱住,而思维却于那刻止步。

    李太一听见怀中那不停发出嘎嘎怪声的类人形生物,忽自感到通体寒冷。他感受到了离疏儿的痛苦。却无法安慰什么,李太一只紧紧地将离疏儿抱住,轻声在他耳边道:“不哭,不哭。”

    然而下刻,他却听到了自己的呜咽声,抬头向天上看去,淡红色的月牙于那道山坡之上静悬,炎千重那一道看不清面容的身影,此刻却是这般清晰。

    泪水止不住地滑落,李太一抱着离疏儿上前一步,撕裂了夜中狂啸的风。

    一缕清风逝,一道杀机现!他,已将炎千重锁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