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敦夏天盛开如花

第二十七章 往事如烟

    秦叙收拾干净桌面,整整两份菜品都进了泔水桶,看的他都心疼,又在心里骂了两句刚才那个神经病。

    好像大下午的走进来,就是为了跟他闲聊的。

    被搅合了一次,心绪难以平静,坐下雕花也做不出精品,索性抓了一把蓝莓,端进房间,翘着二郎腿躺在床上。

    晃着脚,嘴里有一下没一下的吃着蓝莓,眼睛盯着天花板,谁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这就是他的假期常态,做饭,发呆,再睡觉,任由太阳东升西落,最好忘记时间,那足不出户的架势,比所有人都宅。

    不知何时,捏着果子的手垂了下来,床上的人已经合上双眼,呼吸平稳的睡着了,而外面的天才刚刚暗下来。

    外面夜幕四合,周围渐渐寂静,木板床上的人嘴角还沾染着一点紫红色的蓝莓汁水,眉头却紧紧蹙在一起,不知道在梦境中经历了什么,想来必定没有口中果子那般甘甜的滋味。

    秦叙恍惚间置身于老街之上,双脚不听使唤的向前挪动,在菜市场最肮脏的角落里,苍蝇环绕,蛆虫蠕动,一大片烂菜叶子里坐着一个小男孩,浑身沾着泥浆,一只脚裸露着,指甲里都是泥土,手里抓着一把别人扔掉的酸面包,大眼睛浑浊的看着外面的世界。

    他走过去,想拉起这个男孩,手伸出去却怎么也碰不到他。

    这时,身后走过来一个男人,将男孩从垃圾堆带了出来,擦掉他脸上的脏污,露出那张皴裂通红的脸,然后牵着他幼嫩的手一直走回家。

    秦叙下意识的跟上去,却只能站在台阶外面,不得寸进。

    看着那小男孩狼吞虎咽的吃着热乎饭菜,洗了澡,换了新衣服,身边站着另一个年纪相仿的男孩,摸着他的头,唤了一声:“弟弟。”

    秦叙就站在那,看着佐敦老街人来人往,捡回来的小男孩跟着夫妻俩跑前跑后,眼中的胆怯渐渐被欢笑替代,跟着哥哥上学,一起淘气,一起放风筝,一起偷偷扔掉碗里的小青菜。

    青石板路上苍绿的青苔都被这样童真的笑容感染,孩子们一天天长高长大,变成如风的少年,因为一封情书开始羞涩,因为偷偷在试卷上签字被罚站,因为不用心学做菜被打手板,秦叙就用旁观者的眼睛看着一切。

    岁月静谧悠长,他走不进去,又舍不得离开,宛若第三世界的来客,不知不觉便泪流满面。

    可那个疾风骤雨的夜晚突然降临,带小男孩回家的高大男人轰然倒地,秦叙茫然的张着嘴嘶喊,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全家慌乱。

    两个少年披麻戴孝跪在厅堂,母亲哭瞎了眼睛,磕磕绊绊煎熬了半年,也过世了。

    曾经欢声笑语的房子落寞下来,少年们整日坐在台阶上发呆,看着太阳升起,炽热的阳光照在身上,原本应该和暖的温度,却变得蚀骨的寒凉。

    秦叙脚下生根,抬起手,看着阳光穿过指缝,微微眯着眼睛,他在跟少年们共情,那样的背上从脊背顺着每一根神经,蜿蜒进身体,让他想蜷缩起来,想要逃避,他预支着后来更大的悲伤。

    但这噩梦一般的场景,从未放过他,眼睛如同被人撕扯着睁大,看着台阶上的少年们,从意气风发到颓丧游离,从两个人变成孤零零的一人。

    被捡回家的男孩子又一次失去了所有,厅堂上摆着的黑白照片从一张变成三张,香火不断,男孩子脸上的愁容也不再断绝。

    在佐敦老街奔跑呼啸的时光一去不返,少年独自支撑着有家小店,那盏曾经满载温柔的指路灯,也变得凄神寒骨,让人不忍直视。

    秦叙他想拥抱那个气息熟悉的人,想告诉他你终将失去一切。

    躺在木板床上的男人陷在梦境里,泪水打湿了枕巾,双手不停的挥舞,身上的薄被委顿在地上,喉咙中是压抑的呜咽声,仿佛最厉害的梦魇死死拖住,无论怎样挣扎都醒不过来。

    “啊!”

    秦叙大喊出声,猛地坐起身子,额头上全是冷汗,眼睛里除了惊恐,还有一种深刻的悲伤,甚至压过了他常有的那种麻木。

    说实话,此时的他,他身上的情绪,他的喘息,比平常更像一个有血有肉的正常人。

    但他此时是痛苦的,大手捂着脸,在黑暗的室内静静缓解这梦中带来的一切。

    人为什么要活着?他又不禁地想。

    窗外的月光无比柔和,却没有落到他身上,双臂抱着肩膀,秦叙缩在阴影中,直到喘息声渐渐平静,才慢慢睁开眼睛。

    踩着拖鞋走到厅堂,从冰箱里拿出凉水,咕嘟嘟灌了半瓶,叹息着松了一口气,被冷汗洇湿的头发贴在额头上,整个人潮乎乎的,拖着双腿走到老照片前。

    打火机点燃三炷香,星点的火光映在他眸中,如同坠落那一刻的流星,光华转瞬即逝。

    爸爸,妈妈,阿怀,是你们来看我了吗?

    秦叙捏着细香的手在颤抖,就这样站在那,眼看着香一点点燃烧,香灰落在手上,檀香的味道盖过了他身上的蓝风铃。

    直到香火即将燃尽,肌肤感受到一丝灼热,他慢慢回神,沾满香灰的手覆盖上脸颊,看着照片上的人,感受那种残留的温度。

    香灰为什么湿了?

    因为他封闭多年的心在流泪啊。

    外面千里月华,照在台阶上如明玉堆霜,尖沙咀并未被九秋夺去春色,杜鹃依旧开的如火如荼,摇曳的花瓣投下身姿,似碎影逐波,每一寸都美的带着光环。

    秦叙坐在门槛上,今天农历赶在月中,圆月高悬,怪不得此时月光如此美好。

    可他早已失去欣赏的眼光了,月色是否残缺在他眼中并无区别,反正这一生拥有的也终将失去,老天从未垂怜过他,便得过且过吧。

    他呆呆的坐着,从裤兜里掏出一盒烟,他不常抽烟,外面的纸盒早就揉烂了,打火机是在街口超市买的,最便宜那种,五毛钱不防风。

    点了三下,才将烟卷点着,辛辣的口感刺激着味蕾,整个舌头都麻木起来,不熟练的弹着烟灰,缭绕的烟雾呛进喉咙,他扶着门槛咳了半晌。

    这烟真辣,呛的眼睛都红了。

    佐敦老街上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打破了沉静的氛围,秦叙恍若未闻,一直抬着头看着黑黝黝的天。

    “傻佬!你大半夜的不睡觉,抽什么风!吓死爷爷了!”

    这么狂野的话风,和那冲鼻子的酒气,秦叙不必去看,都知道是李鹏。

    “怎么,让妞给甩了?泡妞你得找我啊,你叫我一声爷爷,我帮你把妞追回来啊?”

    秦叙眉眼冷淡的看着他,手指夹着的烟卷放在鞋底踩灭,隔着烟雾,他看见那张胡子拉碴,眼底青黑的脸,比自己当年干净不到哪去。

    “滚。”

    起身回到厅堂,直接关上门,插上门闩的时候,一个啤酒瓶子砸在门上,摔个四分五裂,这李鹏宿醉又在抽风了。

    回到房间,拍拍杯子上的灰,面朝墙壁躺下,用被子紧紧包裹住自己,像个婴孩般收起腿脚,蜷缩着,用最没有安全感的姿态,妄图给自己三分温暖。

    只是等到身体僵硬,月华渐渐淡去,天边泛起鱼肚白,秦叙都没能再睡上一分一秒。

    五点钟,闹铃兢兢业业的响起,秦叙宛如被抽动了神经一般,活动着麻木的四肢,翻身下床,机械的冲澡、洗漱,刷掉口中隔夜的烟味。

    然后像疯魔了一般在厨房折腾,大张旗鼓的准备食材,每一样都只有一点点,将他会做的点心统统捏出式样来,一碟只放一个。

    琉璃剔透的马蹄糕,皮薄馅大的虾饺皇,红棕香甜的核桃包,酱味鲜香的叉烧……秦叙把脑海中能想起来的都做了出来。

    摆了整整两张桌子,折腾完,厨房一片狼藉,浑身被汗水湿透,一上午就这么过去了。

    而秦叙丝毫没有歇着,透支的体力,和压抑的心情,让他整个人都在颤栗,扶着桌角才勉强撑住身体。

    最先做出的点心已经凉了,而最后一道还冒着烫手的热气。

    他也不开店门,就坐在凳子上,吃着做好的点心,一口接着一口往嘴里塞,仿佛感受不着味道,就像个失去指令的机器人,一刻不停的吃着东西,噎住了就喝口水,咽下去就有下一口紧随其后。

    他像是疯魔了,眼神空洞,状态诡异,只是不知吃到第几份点心,那双眼睛又蓄满了泪水,却拼命瞠大着眼眶,不让眼泪落下来。

    憋得脖子上青筋乍起,却仍旧告诉自己,天已经亮了,这满桌的点心就是沉浸悲伤最后的放纵,不能再哭,阳光会把愁容照的格外明显,照片上的人会看见的。

    一口口吃完两桌点心,他颓然的坐在板凳上,肩膀塌下去,短袖罩在身上,显得格外宽大。

    少年时,因为精力旺盛,满城疯玩,身上扎实的肌肉显得健壮,但现在他三十五岁了,肌肉还在,可不知为何身板却越发显得消受。

    默默站起来收拾碗筷,满满一水池的碟子被水流冲刷,收拾整齐以后,打开房门,挂上正在营业的牌子,便又搬着小板凳坐在门口晒太阳。

    窗台上的大蒲扇前天落过雨,可空气湿润,雨水闷在空心的秸秆中,发出潮味,他恍然味觉,盖在脸上,半阖着眼眸小憩。

    “老板,营业吗?”

    秦叙听着声音耳熟,懒怠的挪开蒲扇,眼睛没抬起来便看见昨天同样的那杆拐杖,便又闭上了眼睛。

    “不营业。”

    老人指着门上的木牌说:“这不写着营业吗?开门做生意哪有不让客人进门的。”

    秦叙不耐烦的挥了挥手里的扇子,转了个头说:“不营你的业。”

    “小老板脾气还不小。”老者往前走了一步:“我今天确实没吃饭,再给我做点吧。”

    “有病治病,没病就走。”

    昨天来点了两个菜,一共没吃几口,问一些不着调的问题,拿他当猴耍,神经病一样,秦叙还真就不想做他的生意。

    “我家有不少员工,想找个餐馆订餐,我看你做的不错,想找你掌勺,怎么样?是不是一笔大生意送上门了。”

    秦叙不为所动,根本不接话。

    “小老板,生意上门总是要做的,不然你这口碑可怎么办啊。”

    “小老板?”

    秦叙唰地睁开眼睛,逆光看着这个老人,浑身上下气质不凡,哪路神仙偏偏在他门口落脚,真是奇了怪了,而且还满嘴跑火车,一看就像是拿他开涮的。

    “打烊了,你走吧。”

    站起来走进去就把门关上了,来者不善,一看就是个麻烦的主,他可不伺候,爱站就站着吧,今儿这生意不做了。

    回到房间,从抽屉里掏出一板健胃消食片,囫囵扔进嘴里嚼碎,仔细一听,外面没有声音,想必是吃了他的闭门羹不痛快,已经走了吧。

    他开门做生意,只接待真心来吃饭的食客,这种一看就不简单的人物,恕不招待,有多远离多远,秦叙最讨厌不速之客来打扰他死水一般的生活了。

    也许这样会影响他本就可怜的营业额,但那又怎样,他并不指着老店谋生,开不开门全看心情,今天心情不好,一连关门三天都轮不到任何人指手画脚。

    四仰八叉的躺在床上,消食片里清甜的陈皮味在舌尖徘徊,砸了咂嘴,这东西还挺好吃。

    摇着蒲扇,伸手抓着昨天没吃完的蓝莓,也许吃到一颗变质的,呸呸吐了两下口水,把手指捏着衣角随意的擦擦水,翻个身就闭上了眼睛。

    不做生意,不用上班,他也无心雕花,断断续续的睡着,醒了就爬起来找水喝,喝完躺下发呆,然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睡着了。

    再一睁眼或许已经是傍晚了,也浑然不在意,烧点热水,浇在泡面桶里,融化开的料包带着科技与狠活调绊出的香气,等上五六分钟,面饼泡软,点开手机里的纪录片,接着屏幕的光线,吸溜着吃完一桶面。

    面碗随手扔进垃圾桶,一抹嘴,又上了床。

    这一天就在睡了醒,醒了吃,吃完又睡的节奏中,浑浑噩噩的度过了。

    等一觉醒来,天光大亮,秦叙睡得腰酸背疼,关节像粘连在一起,伸着懒腰,舒服的喟叹一声。

    今天的任务就是雕花,厨房里还剩半筐萝卜,红的白的绿的黄的,用这些做出杜鹃花簇,再用面塑做出盛放花簇的白瓷盘。

    原本涉及的图案被弃用了,秦叙扯掉粘在玻璃上的图纸,坐在案台前,按照脑海中的样子下刀,每一次垂腕都连续在一起,没有犹疑,没有迟缓,仿佛那整簇花丛都印在脑海中,如有神助。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果肉被化开的声音,细小微弱,分针秒针争先恐后的转动着,那声响都比秦叙的鼻息重。

    他不时停下来甩甩酸涩的手腕,临近中午,花簇才完成二分之一,他给自己冲了一杯豆奶,一饮而尽之后,又坐在凳子上开始雕花。

    每一朵的呈现,他都在回想着从前,在这个厨房里,因为不好好学做菜被方爸爸教训的样子。

    那时候还小,方爸爸握着他的手,攥着雕刻刀,一点点的在蔬菜上练习,第一次是小兔子,第二次是老虎,第三次是一朵花……便就这样耐心的细致的,让他的雕工越来越好,甚至炉火纯青。

    时至今日,他的手艺比当年的方爸爸还要精湛,细小的花蕊都能精细入毫,却没了那双大手的温度。

    阳光从繁盛到暗淡,他手中的花簇形态也与上午截然不同。

    最初雕刻的二分之一,是竞相盛放的杜鹃,每一朵都繁盛葳蕤,开的饱满,开的美丽,开在阳光中,春风里,最夺目的那一朵,是紫红色的花瓣,一只雀鸟落在上面,身上黄色的羽毛分毫毕现尖细的鸟喙贴在花蕊上,依恋又缱绻。

    若仔细去看,便能发现,那只雀鸟尖喙带着一点猩红,仿佛从花蕊中汲取能量,有仿佛是在用孱弱身躯中的血液浇灌花蕊。

    所谓“蜀鸟啼来口血深,染成花萼满空林”,半幅杜鹃堆霞,繁枝烂漫的花簇,因着一只鸟,增添了一丝凄怆的氛围。

    而秦叙落下雕刻刀那最后一笔,剩下二分之一的容貌便显现出来。

    那是一种截然不同的景色,杜鹃残红委地,枝叶枯瘦,多是惨白色调,残缺的花瓣,倒座的颓垣,方才还亲吻花蕊的雀鸟,在一众花瓣的掩映下,倒在地上,鸟喙轻张,仿佛能听见它最后一声啼鸣,叹息春宇归尽,花落鸟亡。

    大敞四开的门庭,阳光悄悄移走,灰蒙蒙夜色即将到来,暗寂的厅堂没有声息,厨房瓦亮的白炽灯照在那最后二分之一的花簇上,更显凄惨颓败。

    阳光从有到无,杜鹃从开到落,雀鸟由鲜活转向气绝,这一副杜鹃花簇终究带上了秦叙灰败的内心,向来从那个梦境开始,巨大的悲伤就变成了他创作的基调。

    他心中清楚,赤条条来到这个世界,拥有过的温馨便如同最初那二分之一的天地,自有阳光雨露,和暖春风,他生长的旺盛又恣意。

    但雀鸟终有死在寒冬的那天,后半生便如同停笔那一刻,一切葳蕤如同黄粱一梦,终究赤条条的来,再冷飕飕的离去。

    雀鸟找到花园,再从花园中寂灭。

    秦叙捧着花簇,放在老照片下面,手指颤抖着抚摸它。

    “我来交作业了,您看看我的手艺是不是没退步。”

    中指指节上被刻刀硌出一道深深的印痕,落在那只气绝的雀鸟身上,他在战栗,眼神幽远,如同在看他自己。

    “我觉得比小时候雕的更好了,这要是拿去参赛,肯定能给您抱一座大奖杯回来。”

    “这家店的生意越发不好了,时常没人来,后厨备菜也少,几乎都让我自己吃了,啊对,邻居们也吃了不少。”

    “不过我不会关门的,要一直开到我拿不动刀,走不动路,拧不开灶火的那天。”

    “爸爸,妈妈,阿怀,我……”

    秦叙有些哽咽,声音沙哑:“我真的想你们了。”

    一颗泪珠落下,正好砸在雀鸟啼血反哺的杜鹃花蕊之上,晶莹一闪而过,再滑落的时候,宛若杜鹃饮泣。

    三十五岁,历经半生的男人忽然就迷蒙的双眼,站在桌子前面扑簌落泪。

    这一晚,他没哭太久,红着眼睛去收拾厨房,将雕烂的萝卜蔬菜收拢好,扎紧口袋,等着明天扔到外面的垃圾堆去。

    雕刻刀用流水冲洗干净,再用细棉布擦干水分,放进刀套,妥帖的收在抽屉里。

    回房间的时候,好像耗尽了精气神,重重的将自己扔到床上,躺在枕头上那一刻,感觉连灵魂都跟着下坠,沉重的身体带着眼睑,慢慢睡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