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门这栋房子已经十几年没人住过了，门前的台阶被风化，杂草长得比门槛还高，没想到竟突然有了声响。

    秦叙微微睁大了眼睛，看着门口那两个手拉手站在一起的小孩子，更加惊讶了，难不成是卖给了别的人？

    两个孩子看样子都有十岁左右了，男孩淘气一些，身上的短袖蹭了很多灰，小女孩就嫌弃的拿着手绢给他擦脸，还念叨着要让妈妈揍他。

    秦叙看着那小女孩的眉眼，莫名的感到熟悉，想着这房子里以前住过的人，心里生出了一点猜测。

    渐渐回过神来，秦叙拿着钥匙开门，那小姑娘转身就跑到屋子里面去，一边跑一边喊：“妈妈，对门的叔叔回来啦！”

    秦叙心里那点猜测变得更清晰了，只是没想到十几年过去，曾经青春年少的回忆还会突然出现在面前，看着这两个孩子，可能她也有了幸福美满的家庭吧。

    走进卧室换身衣服，等他擦着额头上的汗出来的时候，就看见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领着两个孩子站在店门口，眼神落在那串银铃上。

    秦叙看着她的样子其实是有一点陌生的，但又清楚的知道这个女人是谁，十八年音讯全无，那天他跟傅瑶说，对她的模样已经有些模糊了，并不是假话，此刻看见她站在面前，还有些不太真实的感觉。

    “好久不见，秦叙。”

    女人并不是十分貌美，不及傅瑶的五官精致，脸上还带着些沧桑，眼角的皱纹也很明显，但就是那样温柔的笑着，让秦叙瞬间想起了曾经相伴的岁月。

    他扯了扯嘴角，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应该用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她甫一出现，就让秦叙仿佛回到了那段热情和痛苦交织的年岁。

    “赵梦依？”秦叙试探着叫了一声。

    女人笑了一下：“还记得我，看样子没完全忘了。”

    “你这是回来了？这是你的孩子？”秦叙点点头，这名字一出口，便有些拘谨的将人引进饭店。

    “是啊，女孩是姐姐，男孩是弟弟。”赵梦依弯下腰对两个孩子说：“这是秦叔叔，快叫人。”

    “秦叔叔好！”

    两个孩子的眉眼几乎一模一样，看上去像龙凤胎，笑起来的时候软萌又可爱，秦叙摸了摸他们的头，微微笑着：“真乖。”

    “我今天刚搬回来，家里收拾了一天还没来得及做饭呢，厨房也什么都没有，看你这店还开着，就过来再尝尝你的手艺。”赵梦依带着两个孩子坐下。

    秦叙搓了搓手心，点头说：“好啊，想吃什么？”

    “做一道拿手菜就行。”赵梦依倒是笑的大方，不像老情人再见面那么尴尬。

    秦叙想了一下说：“早上有新送来的牛腩，炖个牛腩清汤喝吧。”

    其实秦叙并不在乎赵梦依身边是否有了家庭，对他而言，只是曾经年少的一段往事，既不必追溯往昔，也不必想着来一段再续前缘的狗血戏码，如今这样平静的说话就很好了。

    新鲜的牛腩用开水焯过，撇掉浮沫血水，放进高压锅，正好上次做蟹酿橙的时候，从王阿姨那要来的黄酒还有一些，倒进锅里借味，盖上盖子，等上二十分钟。

    秦叙切了点水果，雕成可爱的小动物，放在桌子上给两个孩子吃。

    赵梦依站起来拿着碗筷摆在桌子上，秦叙看她站在灯光下，容貌自然沧桑了很多，但看向孩子的时候，那温柔的笑意，竟没有丝毫年少时飞扬的性情。

    在赵梦依离开的最初几年，他每天都会看着紧闭的大门发呆，不知道她为什么不告而别，再紧急的事情也应该来说一句再见吧，就那么毫无预兆的消失在生命中，再也没有出现过。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在方家父母和阿怀的逝世中沉沦，也在赵梦依不告而别中逃避，这世上所有熟悉的人都消失了，就像自己在玩一个通关游戏，通过的时候，所有角色都在归零，只剩他自己。

    秦叙也以为，如果赵梦依有一天再出现，一定要歇斯底里的质问她，为什么要走，为什么招呼都不打一句。

    但是看着她现在就站在店里，有了自己的孩子，有了自己的生活，秦叙突然就想不起来，他是什么时候不再想起她的，也不记得当初自己有多愤怒，现在就只剩下淡然了。

    进了这家老店，就都是食客，身上的故事他没有兴趣，即便这个食客曾经是他年少爱慕过的女人。

    牛腩在高压锅里炖烂，将西红柿、胡萝卜在热油中翻炒，再放进锅里一起炖煮，再等上十五分钟，番茄软烂酸甜的汤汁渗透进牛腩，一道汤就可以出锅了。

    秦叙盛着米饭端出去，放在桌子上，看赵梦依给孩子们擦手，问道：“你爱人不一起吃吗？”

    赵梦依明显愣了一下，苦涩的笑了一下，说：“他，前年过世了，车祸。”

    秦叙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有些尴尬，说了句抱歉，转身回了厨房。

    柿子牛腩端上桌的时候，秦叙随手撒了点香菜和葱花，小姑娘拽了拽他的衣角，说：“秦叔叔，我妈妈不吃香菜的。”

    恩？他哪记得赵梦依有什么忌口，便拿了一个吐骨碟，让她自己挑一下，然后独自坐在后厨吃饭。

    分开十八年，赵梦依对秦叙来说，与陌生人无异，只是可能经过聊天，会偶尔想起以前的一些事情，但也仅此而已，在想如何亲密是做不到了。

    赵梦依看他不跟自己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也不觉得奇怪，落落大方的拿着筷子给孩子们夹肉，也不再主动说起从前。

    吃完饭，孩子们在巷子里跑来跑去，跟张伯伯家的大狗老黄玩成一片。

    赵梦依看着门上的风铃，目光幽远，轻声说：“这是当年方家叔叔从外地回来，送给你的吧，竟然挂在这了。”

    秦叙收拾着碗筷，抬头看了一眼，说：“记不清了，快二十年的事情了。”

    “是啊，一转眼咱们都快四十了，都老了。”赵梦依将鬓边的头发撩到耳后，看着孩子们跑来跑去，说：“我孩子都两个了，你呢？有没有成家啊？”

    “没有。”秦叙端着碗筷走回厨房。

    赵梦依打量着店里的东西，跟十八年前别无二致，一点女性化的装饰都没有，看来他还孤家寡人一个。

    “怎么不想着安定下来呢？要是方叔叔知道你成家了，一定很开心的。”

    秦叙不想继续这个话题，索性闭口不言，就当没听见。

    赵梦依笑了一下，心想，这小习惯倒是跟从前一样，不耐烦说话的时候，就装听不到，偏偏脸上淡定的很，以前靠着这个演技，不知道骗过了多少人。

    “我打算在这多住一段时间，房子也要整修出来，厨房我会尽快收拾好的，但只怕还要两三天的时间，估计要麻烦你了。”赵梦依拿着手机在柜台上扫码。

    秦叙走过去，将收款码盖住，说：“不用了，反正我自己也是要做饭吃的，并不费事。”

    “我早上会开门做早点，但是中午不在，晚上下班回来也会开门营业，你领着孩子过来就行了。”

    赵梦依也不跟他拉扯，点点头就走回对面，拎着孩子回家，关上了大门。

    秦叙看着那扇门，台阶上还没有整修，有一块石头已经松动了，只是门槛前边的杂草都被拔掉了，露出一块块土坯，院子里面也不知道什么样子，十八年没人住，只怕不是一两天能收拾好的。

    天色还早，他也不着急关门歇业，坐在门口乘凉，大蒲扇摇啊摇的，赶着身边的蚊子，手上揪着台阶上那盆杜鹃的黄叶子。

    脑袋里想着滨海明珠的事情，史好运花了3个亿在建筑材料上，明天盘库的时候要是没看见这3个亿的货，只怕他后半辈子就要跟于照进去做伴了。

    原本史好运上任工程部总监以后，他以为是要跟傅瑶打擂台的，就算不在明面上闹僵，那也是要处处下绊子的，只是没想到史好运暴雷的这么快，工程部这块大蛋糕也不是谁都能禁得住诱惑的，一向谨慎的史好运，不过一个月的时间就沦陷了。

    秦叙有些为傅瑶庆幸，要不是史好运自己贪，以后她打擂台的日子就不好过。

    但也担心她处理不了滨海明珠事故留下的问题，这3个亿几乎占了总部拨款的二分之一，能勉强把已经动工的楼盖完就不错了，几乎不会有剩余的钱给她搞什么开发了。

    傅瑶精心策划的景区，只怕要无限期的搁置下去。

    想着这些事情，秦叙觉得脑子里一团浆糊，操不完的心，这么大一个集团，就没有一天消停的时候。

    想着，便拿着蒲扇转身进了屋子，关门睡觉，天大的事情也得明天再说。

    也许是今天接收的信息太过庞杂，工作上那3个亿的冲击有点大，秦叙脑子累得很，躺下没一会就睡着了，外面什么时候开始下雨的他都不知道。

    只是睡觉的时候忘记关窗，有丝丝缕缕的雨水飘进来，落在窗台和桌面上，屋子里不开冷气，也带着一些清爽的气息。

    秦叙舒坦的翻了个身，在枕头上蹭着脸颊，身上的薄被踢到了脚底下，享受着窗外小雨带来的舒爽。

    ……

    五点的闹铃一响，秦叙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他在认真考虑，是不是要把营业时间向后挪一挪，一大早也没有人会来吃饭，这样的时间正该是酣睡的时候啊，只怕整条街的老人都没有他起得早吧。

    刷牙的时候听见门外有孩子喊他：“秦叔叔，我可以进来吗？”

    走出去一看，赵梦依的孩子站在门外，两个小孩一起拎着一个篮子，上面盖着一层白布。

    “这是我妈妈让我送来的水果，都是我们从内地海城带回来的，妈妈说给秦叔叔尝尝，谢谢您给我们做饭吃。”

    秦叙本不想收，但孩子放下就走，他嘴里还叼着牙刷，想喊也喊不出来，只好无奈的拎着篮子送到厨房。

    掀开白布，里面都是海城特产的水果，看来赵梦依这些年是在内地海城生活了，丈夫去世以后带着孩子回到老家，真是难为这么个单亲妈妈了。

    秦叙早上做了点叉烧包，又榨了新鲜的豆浆，摆在桌子上的时候看了看对面的大门，还是紧闭着，不知道她送来这么多水果，早饭是不是也要到这吃，把娘仨的量留出来，用盖子盖好，他就自己开吃了。

    今天要盘库，吃完就得走，早早的去公司等着，财务仓管和后勤法务的人一个都别想少，这3个亿的东西还真是要好好见识一下的。

    等他吃完最后一个叉烧包，赵梦依的大门也没开，秦叙也不等了，直接收拾好换衣服锁门，晚上要是来吃饭的话，就问一问，省得早上再做多了浪费。

    天羽集团的仓库在观塘附近，秦叙先坐公交巴士到公司，看人到的差不多了，拿着财务的账本就坐着公司的车一起出发，晃悠了将近四十分钟才看见仓库的大门。

    仓库大门一开，浓厚的灰尘扑面而来，呛的秦叙咳嗽，手在面前用力扇风，眼泪都出来了。

    只是他站在门口根本没往里走，因为这硕大的仓库，货物连一半都没装满，就算是个傻子，也不能指着这点东西说它价值3个亿吧。

    秦叙脸色直接黑了，看着财务和仓管似笑非笑：“账目说这里面有3个亿的货，你们要不进去查一查？不够的，谁签的字谁补上？”

    财务吓得直冒冷汗，讨好的笑着：“秦专员，这货放着都是要进工地的，说不定有一部分都送到工地去了呢。”

    秦叙握着账本都懒得戳穿他，直接指着仓管说：“里面有多少东西，哪家供应商的货，都给我一个一个的查明白了，下班之前报给我。”

    “走，去工地。”他凑近了财务部那个代表的耳边，说：“要是还有的话，这账本上的签名我就要开始追责了，你最好祈祷3个亿的东西一点都不少吧。”

    滨海明珠的工地被警方拦着警戒线，有两个警察在门口执勤，秦叙说是公司内部协同查案才开车进去，原本尘土飞扬热火朝天的工地，此时一片安静，砖石水泥都堆在一旁，无人问津，那旁边的彩钢房是给工人住的，此时倒是有几个人站在那上面看热闹。

    秦叙下车领着人按着顺序查东西，拍照记录，只是他身后那个财务部的人，冷汗越来越多，一圈没走完呢，建筑材料基本就没有了。

    秦叙那双眼睛黝黑深沉，看向他的时候就像一口古井，看不出情绪，慢慢开口道：“3个亿的货款给出去，你们的进货单就是这么写的？主管就是这么签字的？真是卧虎藏龙啊。”

    “秦专员，这都是意外的，这我不知情啊，我只是听总监的话才这么干的，这事要追责也是找财务总监和史好运啊。”那人跟在后面都快哭了。

    秦叙头也不回，坐进车里，隔着窗子看他说：“这件事已经不是内部调查了，警察等着要相关材料，你们各自的责任自然有人会找你们的，这些话还是到时候跟警察说吧。”

    回公司的路上，秦叙简单的估算了一下，今天看见的东西，就算加上损耗，多说能有三四千万的价值，可是另外结款了的二亿六千万既没有材料，也没有供应商的说明，眼看着就是要打水漂的。

    史好运这是花3个亿，买了四千万的货，还都是残次品。

    秦叙问坐在副驾驶上的法务专员：“滨海明珠的建材商签的合同有问题吗？”

    “有的，合同上写着，一次性结清所有款项，但供货时间却要按照海关进出口的交易量来定，因为有很大一部分都说是进口材料，所以剩下的货迟迟不到，对方的手续都是齐全的，就是要追究也没办法。”法务专员说道。

    秦叙忍不住扶额，这史好运不就是明摆着被供应商耍了吗，仗着他不懂建材，公然在质量上做手脚，再塞点钱，等史好运情绪高涨的时候拿出合同来，谁能注意上面这种不讲清理的条款啊。

    不，也许史好运是知道建材质量有问题的，但他或许拿着供应商的回扣，就算有问题也不会说出来。

    真是蠢啊！

    这么大的事情，连善后都弄不清楚，以为拿了钱就高枕无忧了吗，只怕最后一分都花不到。

    “那这笔钱咱们还有希望拿回来吗？”秦叙问道。

    “希望不大了，要是能有劳工处的人督促，剩下的建材货物倒是能及时补上，质量说不定比现在还好一些。”

    秦叙闭了闭眼睛，内心感到一阵无力，这被供应商挖坑花出去的钱拿不回来，傅瑶那里后续的进程就会面临严重的资金缺口，这才是整个事故最大的遗留问题。

    回到分公司，直奔傅瑶办公室。

    秦叙敲门进去的时候，医生刚给傅瑶拔掉针头，看着沙发上的枕头和毯子，皱了皱眉：“病没好，就想着怎么作死了？”

    “嗨呀，这一堆事都没头绪呢，哪有时间回家啊，晚上对付一下也没事。”傅瑶按着针眼，坐在椅子上。

    脸色显而易见的苍白，肩膀更单薄了，好像一阵风就能把人吹走。

    “我现在一看见你就头疼，准没什么好消息。”傅瑶说道。

    秦叙点点头说：“盘库结束了，3个亿几乎相当于打了水漂，能看见的东西也就价值四千万左右，质量参差不齐，但跟供应商的合同史好运已经签了，所以这钱是要不回来了。”

    傅瑶恨得牙痒痒，拍着桌子说：“史好运今天没来公司，我感觉这人是要跑路了。”

    “呵，”秦叙无所谓的说：“有警察盯着他，他哪也去不了。”

    “那这些东西你都要交给警察吗？”傅瑶指了指面前的账本。

    秦叙点头：“瞒不住的。”

    “你还是想想资金所剩不多，你的项目怎么办吧，后续的计划都要搁浅了。”

    傅瑶想到这个就开始头疼，松开手背上的针眼，慢慢在输液贴上渗出一点红色，只怕那娇嫩的皮肤已经泛青了。

    “原本不知道史好运一下花出去3个亿，剩下的钱能盖完房子都实属勉强了，我先跟总公司继续申请吧，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拿到后续的钱。”

    秦叙想了想董事会最近抠门的作风，以及其他几个公司的项目支出，只怕不会轻易给傅瑶拨款，最后还是要自己想办法的。

    考虑了一下，秦叙看着她这虚弱的样子，还是没忍住要开口提点她。

    “海外培训的项目第一阶段已经结束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赵天刚就要回香港了。”

    傅瑶眼睛亮了一下，但又随即暗了下去，闷闷的说：“赵天刚第一阶段的成绩不错的，有希望继续发展，我总不能强把人叫回来啊，还是看他自己吧。”

    秦叙听她这么说，也不继续这个话题，拿着账本站起来就要走，出门的时候停了一下说：“回家睡吧，这不舒服。”

    傅瑶看着他的背影，赧然一笑，眼中那势在必得的光芒，闪烁不停。

    谁说秦叙冷血的，他现在不就是已经关心自己了吗，来日方长，总有一天会拿下他的。

    傅瑶看着收回目光，按下内线电话：“叫各组长来我这开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