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砺剑心

第二章 石庐夜话

    厉剑心从昏死中醒来时,已是身在青云疗伤房,此时据那山坡血战早过去三日。

    他伤得极重,若非小师叔在送他来时处理得当,又请炼丹堂唐长老亲自救治,恐怕此时早在地府排队报名。

    当时厉剑心胸前肋骨断了三根,幸得断骨不曾刺穿内脏,方才侥幸活命,连替他接好断骨的唐长老都叹他命大。

    醒来之后,小师叔和葛长老分别探望过他一次。

    小师叔带来些厉剑心平时舍不得用的疗伤灵药,又嘱咐他好好养伤。

    葛长老则带来些瓜果时蔬,也是让他好好养伤,日常杂务不用担心,已找人顶替。

    厉剑心伤在胸口,一开口便觉胸闷气短,不敢过多言语,只得草草谢过二人。

    他在青云无亲无故,亦无交好友人,有人愿来探望,已是不错。

    青云疗伤房位处主峰青云峰,临着内门弟子聚居地和炼丹堂。

    疗伤房向来冷清少人,一般只照管伤重弟子。

    厉剑心习惯独来独往,本是个耐得住寂寞之人,但在这疗伤房躺着却觉得实在无聊。

    平日里虽然独居,尚可练剑读书,消解烦闷,此时却只能躺好,不似养伤,更像坐牢。

    唯一能帮厉剑心消解烦闷的,是负责照管他的外门师妹。

    这师妹修为不过练气初期,不到二十年华,正是双目含春的年纪。平时喜欢让厉剑心讲些当日血战的事,重点当然要落在小师叔上。

    小师叔不仅天资出众,面相更是剑眉星目,多得门内女弟子憧憬。

    厉剑心虽也容貌端正,但眉宇间自有两分狠厉之气,即便面无表情,也有不怒自威之感,为女子所不喜。

    厉剑心心思通明,自然识得师妹心思,只把小师叔当日神勇添油加醋说了一番,再把那曾海罗问不堪之处加之两分,当下把小师叔衬得宛若天神,听得外门师妹面红心跳,平日里照管他也多了些细致。

    又过去了那么半月有余,见伤势好得七七八八了,厉剑心终是忍不得这无趣,使人给唐长老通报了一声,便自行回家养伤。

    拖着病躯磨磨蹭蹭,终在傍晚时分,从主峰赶回了奇石峰。

    他的住所在奇石峰山脚,是一处小石庐。

    这石庐很简陋,却是一处独立居所,还带个小院,是因他日常杂务比较“高级”得的,比那些护田弟子的大床房不知好多少。

    死里逃生,又在疗伤房待了许多时日,如今见着这简陋石庐,也感觉亲切许多。

    草草收拾了下房间,取些腌肉炒熟,再从院子里采些自养的蔬果烧两个小菜,又取了一坛灵酒,厉剑心就坐在这小院中,自顾自享受起这春夜微风来。

    “大道万千,殊途同归矣!”

    嘴里吟两句道门经典,夹一片肉,再抿上一口粗碗中的灵酒,他仿佛忘记了一切烦恼。

    就在这自得其乐之时,忽觉一个人影闪到了院中,再定睛看时,原是小师叔来了。

    “弟子见过小师叔。小师叔有事遣人来叫弟子就好,怎么亲自来了?”厉剑心赶忙站起行了个前辈礼。

    “不必多礼,你伤还未痊愈,先坐下。”

    小师叔挥挥手示意厉剑心坐下,方又开口道:“只是听炼丹堂说你回来养伤了,故而过来看看。”

    这小师叔说是来看看,就真是只看看。

    小师叔四处打量着厉剑心这小院,几步就能走遍的小院却是看了半天都不言语。

    厉剑心隐约能猜到小师叔找他到底何事,那日遇袭多有蹊跷之处,他在疗伤房卧病之时已是多番思索,有些结论。

    见小师叔不好开口,厉剑心便又取出一个粗碗道:“弟子这里有坛灵酒,品阶不高,味道却好,小师叔要是不嫌弃,坐下喝两杯?”

    “好。”陆履冰听罢便不再客气,坐到厉剑心对面。

    “小师叔想问弟子什么的话尽管开口,弟子一定知无不言。”

    听得厉剑心此言,小师叔不由有些奇怪,问道:“你怎知我有话要问?”

    “那日的事没头没尾,多有蹊跷之处,小师叔自然有话要问。”

    小师叔不由又打量了他一眼,犹豫片刻,终是开口问道:“那你怎么看那日的事?”

    等了许久,小师叔总算问到重点,厉剑心却不急着回答,抿了一口酒,略微思索,方才开口道:“对方准备万全,像是等我们上门。”

    “为何?”

    “贼人怎知我们当日要去寻他们?”

    “或许有神通术法提前发现。”

    “就算如此,去那小树林又不止一条路,为何偏偏在那坡前设伏?像是早知我们要走那儿。”

    那日乃是巡林外门曾海带路,厉剑心这话自然指的是曾海不干净。

    “厉剑心。”小师叔当然听出厉剑心话里意思,饮了口酒顿了顿又开口道:“你这话却对死去同门有所不敬,曾海可是死在对方手里。”

    厉剑心有些不以为然,又道:“是,曾海是死在贼人飞剑之下。可当时小师叔你已出言提醒,他仍是毫无防备。”

    “他又是巡林弟子,这巡林不比护田,平日里多有险遇,能当得巡林在这外门中定是能打的,不可能在此状况下毫无反应。”

    “他那样子更像是以为对方飞剑是往坡下打我们的,根本没想过贼子会朝他出手。”

    “你这只是无端猜想,若事情不似这般,那便有辱死者。”小师叔言辞虽严,但却表情平淡,似有几分认可。

    小师叔抿口灵酒,又继续开口问道:“如果真如你所说,有人设局要杀我们,曾海是内应带我们入套,那又为何呢?目的何在?”

    “这目的当然要落到小师叔你身上。”

    “我是个外门杂役弟子,既无财货亦无权势,值得筑基修士带这么多人设伏来杀吗?”

    “曾海已死自是不谈,罗问当时要跑,对方也只是飞剑拦截,人不去追。”

    “这最后剩下的,不就只有小师叔你了么。”

    陆履冰静静听完厉剑心一番话,将碗中灵酒一饮而尽,心中有些惊异,脸上却波澜不惊。

    那日事有蹊跷,陆履冰自是心中早有思虑。

    罗问遇险便逃,已被抓回严惩,如今出行四人中除他外只剩厉剑心一人,他只得来找厉剑心询问一番,却没成想厉剑心开口便有理有据,许多地方都与他不谋而合。

    那日三名弟子,只有厉剑心一人血战不退,更是以身涉险助他杀贼,因得陆履冰不由高看了此人几分。

    陆履冰便不再顾虑,缓缓开口道:“其实你养伤时我又去了那坡边,当日身后贼人藏身之处有敛息阵法痕迹,散修要隐匿气息多用敛息符,这阵法不像是散修贼人该有的手段。”

    “再者合击我那三人,配合实在娴熟,一现身便来寻我,恐怕早知我剑意手段。”

    陆履冰右手轻抬,用灵力卷起桌上酒坛,又给自己满上一碗,接着又道:“曾海也是毛遂自荐入队,我接这任务的时候,他正好在一旁,说这几个散修是他巡林发现,我想他知路途,对此事有益,便准他一起。”

    厉剑心听得陆履冰这番话恍然大悟,说道:“所以小师叔早就有所怀疑,但是偏要来我这里问问。”

    “呵。”平日里冷若冰霜的陆履冰听了厉剑心这话难得地轻笑了一声,摇摇头道:“不是,真就只是来看看你伤好没有。不过随口一问,没想到你倒是思虑颇多。”

    厉剑心听得陆履冰这番思虑,知他已有几分信任自己,便也少了几分拘束,大胆开口问道:“不过我很好奇啊”

    “小师叔,如果有人设局要杀你,那他怎知你刚好会去万事堂找事呢?且万事堂平日那么多事务,他又怎知你一定会选那个呢?”

    此前陆履冰听了厉剑心许多思虑分析,表情都变化无多,唯独这一问,让他眉头深皱。

    “那时我修行不顺,心中烦躁难耐,师父便让我去万事堂找找能下山见血的事务”

    “你师父?”

    厉剑心先是一惊,又想到李长青对这小师叔有多疼爱无人不知,便又猛摇头道:“你师父自是万万不可能,但他说这话时,旁边若有他人......”

    “厉剑心!”

    陆履冰厉声打断了厉剑心的猜想,冷声道:“你刚才就对死去同门不敬,现在更是有挑拨同门之嫌,说话要小心点!”

    一听得小师叔口中这“同门之情”,厉剑心当下明白当时必有第三者旁听,恐怕这第三者还是小师叔有所信任之人,故而此时气恼。

    小师叔此时虽声色俱严,厉剑心却不甚在意,反说道:“小师叔,你我二人当日差点交待性命,若是真有人设局,恐怕并不顾及你这同门之情吧。”

    陆履冰听得,一摆手又道:“你这只是怀疑,若是与他人胡乱言语,是要惹上祸端的!”

    “小师叔我省的,这不是在跟你喝酒聊天么,醉酒诳语,作不得数。”

    “算了,不谈这些,听着烦闷。”

    陆履冰不想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又想起当日血战,厉剑心表现英勇,不由眉头稍缓,说道:“你那时却是颇有胆气,这点修为,也敢去主动招惹筑基修士。”

    厉剑心只是无奈摇头道:“当日却是无奈,贼子人众,那坡上贼人下来,我又能当得几个?四下思量,这胜机还在帮小师叔速胜那筑基贼人之上。”

    “但你怎知我能知你意图?”

    “弟子不知啊!弟子就是赌,赌小师叔天资聪颖,能一看便知。”

    “哈哈哈!”

    陆履冰听罢不由大笑出声,将碗中灵酒一饮而尽,笑道:“好一个‘就是赌’,却被你赌到了。当时跟你有些意合,一见你突到那贼人身后,就知你想要兵行险着。”

    听到此处,厉剑心不由略微遗憾道:“只是可惜,不能一击建功,那贼子却是机警。”

    陆履冰却摇摇头道:“筑基修士不比你这修为,知觉出众,那时我已料得你不能得手。”

    “啊?”

    这下厉剑心愣住了,惊道:“那小师叔还配合我先行贼人击退?岂不是......岂不是故意让我做饵。”

    “当日事紧,我亦是无奈在赌,就赌你命硬能接得那一掌。”

    “啊?”

    两人陆陆续续又谈了些当日血战之事,陆履冰就着酒兴再指教厉剑心一些道法修行,夜色渐浓方才御剑离去。

    此番交谈,却是让厉剑心对小师叔印象大改。

    厉剑心有种错觉,觉着小师叔平日那寡言少语,只谈道法修行不论其他的样子,更像是谨慎小心而非生性淡薄。

    陆履冰陆履冰,如履薄冰?原是这般吗?

    厉剑心一边独自继续饮酒,一边胡思乱想着。

    这边厉剑心胡思乱想,那边小师叔实则也对厉剑心印象深刻,不过这却不是厉剑心能知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