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武屠龙

第十一章 云梦大泽

    时已春深,一场倒春寒,九百里云梦泽,下起了纷扬大雪。

    九百里不算文人吹嘘。先秦的古时候,这云梦大泽北接长江,南连岳阳,方圆确有九百。

    到了两汉,长江与汉水的泥沙不断淤积,慢慢在大泽里拱出来一片陆地。这陆上泥泞难行,当年赤壁一场大火,魏武帝曹操败走华容道,以老弱残兵铺路,经过之处就是这片陆地。

    时过境迁,又是一百年泥沙俱下,陆地越来越大,云梦泽越来越小。小也不能言小,九百里缩成六百里,六百里大水依旧浩浩茫茫。

    湖小为泊,湖大为泽。湖深而小,称为“潭”;湖深而大,称为“渊”;湖深而浅,称为“池”;湖深无边,称为“海”。山间小流水,为涧;山间大流水,为川;川流大海,又为江。

    有水必有草。

    小水流经草地,称为“溪”;大水流经草地,称为“湖”。云梦泽不见了三百里大水,换来这三百里沙洲,时过境迁,变成三百里莽莽草野。

    草边六百里大水,无涯无际,人称洞庭湖。

    湖心洒遍明月,两叶扁舟,此刻徐徐穿行月里。东风的时节,偏偏吹起北风,吹白了水边青草,吹老了夹岸桃花。

    刘裕推开船舱的蓬门,雪与风鏖战,风共雪纠缠。回身去舱里取出两个盛酒的革囊,抡臂朝后船扔去一个,手中这个却击鼓传花一般,与船上兵丁分而饮之——

    当日领兵离军,带着这三十几口子兵丁,远离长江水,一路向西南疾行。这一路的晓行夜宿,磨得人人精疲力竭;兵丁们在北府里听说过这领头的别部司马,双刀有些玄乎的恶名。大家只能隐忍,只敢把哀怒藏进脸上的疲态。

    革囊传了一圈,回到刘裕手里。刘寄奴独坐船舷,喝了口冷酒,扣舷长啸道:

    “生而如流水,东南西北,高下缓急。水之为物,冲平沙,步林泉;聚江河,渡嶂巘;咽危石,吞万涓;纳鱼龙,俯田隰;流千遭,归大海。百川终归大海,百战才得功名——大丈夫若不能建功立业,愿效江水,一去不需还!”

    船舱里一声蔑笑,有人低声自言自语:

    “别啊,我还想回来呢。”

    刘裕耳朵尖,向舱里扔去酒囊,招了招手。

    舱中兵丁,是五湖四海的乌合之众,各自带短刀、穿鳞甲,甲外套着残破的便装。

    少年站起身,十七八岁年纪。他却不梳发髻,一头短发;破衣遮不住花绣,由下巴到足跟,满满雕了从头到脚的蓝靛色纹身。

    小舟颠簸,短发少年如履平地,两步跨出舱外,身形不乱。

    “小兄弟,扰我军心,怨气不浅啊,正好我也满腹愁肠。讲个笑话吧,逗乐了我,权且寄下这顿大板子。”

    少年抱拳,赔着嬉皮笑脸,道:

    “大晋逮捕了一名做马戏的江湖艺人,将艺人鞭子底下的狼虫虎豹都征召进北府军当兵。这些动物们当兵前,例行有个体检。

    动物的队伍里,排第一的老虎不想从军。老虎知道,北府军的将军们最爱面子,平时不抓士兵训练,只看当兵的衣服穿的整不整洁、被子叠的方不方正。

    老虎一咬牙一跺脚,把自己的长尾巴咬断了。

    军医一看,这老虎没有尾巴,有损我北府军容,叉出去,不要他!

    兔子一见这场面,心里寻思,还有这种操作呢?兔子也是心一横,俩爪子一拽,把自己的两只长耳朵扽掉了。

    军医一看,今天遇到的这俩畜牲是真丑陋啊,一只没有耳朵,一只没有尾巴,真奇怪,真奇怪。军医说,这缺耳朵的兔子,也有损我北府军容,叉出去,不要他!

    该狗熊体检了。

    狗熊琢磨着,自己这小耳朵、断尾巴的,这该如何是好?队伍后面的大猩猩给狗熊想办法,大猩猩说,别急,兄弟哐哐两拳把你大牙打碎,自然也有损他北府军容了。

    于是乎大猩猩左右开弓,轻舒猿臂,狠狠打碎了狗熊的满口大牙。

    狗熊忍着痛,咧着大嘴走到军医面前,还没开口说话:

    军医不耐烦地摆摆手,道:‘这个太胖了,有损我北府军容,叉出去,不要他!’

    狗熊:‘我xxxxxx!’”

    舱内兵丁大笑,少年自己也大笑。

    刘裕冷着脸,道:

    “这趟苦了弟兄们。等事情办成,人人领一份军功;我亲自去北府讨赏,散了金银布帛,大家回乡也置办些田屋,光宗耀祖。”

    “小人只是无能。”

    “有能无能不敢评,怨气倒是不小。在外,法不能责众;若在营里,你这句多嘴,怕是得要了自己性命。唉——你也没说错,有谁不想回家呢,又有谁喜欢日夜与这刀剑为伴?”

    刘裕轻叹道: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

    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少年忽闪着大眼睛,看看手中革囊,又巴望巴望刘裕。刘裕笑着点点头,短发少年打开革囊塞子,痛饮了一口冷酒:

    “将军是读过书的好汉子,能文能武。”

    刘裕惊异道:

    “你听得懂这诗?”

    “《诗经》嘛,小时候学过的。小人名叫黎初,本就是这云梦泽里的荆蛮种族,自幼玩水,断发文身,以避蛟龙之害。听家里老人说过,当年有位陶公,率兵平定了朝廷里的大乱,被封为长沙郡公——陶公是千年难遇的父母官,在郡里时,不分蛮人汉人,一视同仁。陶公还在各县各乡兴办学府,以诗书礼乐教化百姓。这陶公是积善之家,生育了十七个儿子,已历四世。他后代八百多人,大多留在了荆湘、九江,代代传道授业,广开民智:我因此有幸识了几个字。”

    刘裕沉吟道:

    “你所说的陶公,大概是陶侃、陶威公。这陶公算是位勤谨的好官,当年平定了京都的大乱,英雄盖世。只可惜,陶公不是煊赫的士族,自他去世后,后人遭了世家大族的打压。我还纳闷,怎么会有好心的老爷敢教百姓识字读书,原来是这陶公的落魄后人所为。唉,陶公以刚毅忠实、大反虚浮奢侈而名扬当世,他后人有四代,却也不全是孝子贤孙,当年我在临淮……

    黎初,你说你是蛮族,却为何在京口投军?”

    黎初叹道:

    “去年,我因战乱,被掳掠到会稽郡,叫人卖进大户家里做了个农奴。我还没锄几下土呢,朝廷一纸政令,说什么“免奴为客”,强令那些大户们解除家里奴隶的奴籍……”

    刘裕新婚,久居寿丘山,耳朵里不进时事,闻言不解道:

    “免了奴籍不是好事吗?你又何故长叹?”

    “大晋的天底下,从来没听说过便宜事。这奴籍是免了,我们被改入‘乐属’;这乐属说是佃客的意思,我们从会稽郡被征发到京城,由从京城被押送到广陵、京口一带的北府军里当兵——我们实则是由豪强的农奴变成了朝廷的奴兵。

    会稽郡里要是没有谢琰将军的五万甲士压着,早就翻天了!

    豪强们无端被抢走这老些的牛马,自然不甘;我们为奴为婢,尚且还能有一条残命留存。操练才几天,突然把我们推上沙场,我们却成了他北府兵垫脚的敢死大队——这两艘船里,除了你将军,有一个算一个,都是这样来军里的。当日将军在岸上点兵,弟兄们寻思,与其被北府大军驱赶着先登赴死,死的如同蓬蒿般不值;不如随将军离军远行,或可求生,甚至能立些功名翻身……”

    “家中还有什么人吗?”

    “只有我黎初一条烂命挂单。”

    刘裕朝向船舱,正色道:

    “我一定带着弟兄们,全须全尾,沿江杀一个大圈,平安回来。”

    少年低声道:

    “将军自从离军以来,一路向西南步行,到洞庭湖边,才买了船渡湖北上——可是要走沧浪水?”

    “低声!”

    刘裕一把扣住少年手腕:

    “妄论军机大事者,死!”

    话说桓玄领着西军反了大晋,虎踞荆州:西军顺长江而东进,攻克江陵,刚收了武昌重镇;桓玄以逸待劳,将八万西军精锐蹲守在长江中游,日夜等待迎击北府。

    当日刘裕中舟献计,上中二策都被北府主将刘牢之否了;只剩下这条下策。

    这下策,源出广陵的老头儿。广陵茶舍里,老头儿传艺于刘裕,讲不完六韬三略,说不尽天文地理。刘裕记得,老头儿提到过一位本朝的堪舆大师,郭璞所撰写的《水经》:

    《水经》记载,东晋永和元年,长江改道,水道向南移一百二十里;

    江水从荆襄之地荒无人烟的崇山峻岭中分出来一条支流,这支流奔涌南下,汇入云梦大泽之中。

    这条支流,被郭璞命名为:“沧浪”。

    刘裕打定主意,百里迂回,轻兵西渡洞庭湖,过武陵郡,北上沧浪水,穿插敌巢荆州。西军精锐尽赴武昌,刘裕觉得,荆州正是一座空城。

    兵分两路,刘寄奴约定刘牢之,以鹰隼为号,遣猛将,率五百披甲骑兵,绕邾城,过江汉平原,走陆路,两日一夜即可奔袭荆州。

    待混进城中的刘寄奴赚开城门,里应外合,戳爆桓玄后庭;北府大军及时登陆,自邾城、华容县展开优势兵力,陈兵江汉平原,变被动为主动,邀击桓玄西军,一战可以成功。

    刘裕在赌。

    赌他能找到这条《水经》里罕为人知的沧浪水,赌他桓玄荆州空虚;赌那摩云白隼一飞,骑兵如意而至;赌那西军、北府对峙江陵,战局暂时不生异变。

    刘裕从前是个赌狗。

    从前他被人看不起,赌输吏袍,一条单衣挺过寒冬,嘴硬心狠。

    现在他仍是一条赌狗,且是一条愈加混蛋、赌红双眼的赌狗。

    家中新妇大着肚子等他,有家有业的,他谈笑间把自己性命赌上牌桌——桌上的筹码,还有这三十多个同样苦命的丘八,这些大兵家里,未必也没人在等待。

    他太想赢了,因为他贱。因为贱民的潦草一生里,鲜有登上赌桌的机会:久赌必输,但不赌就不会赢。

    含着金匙出生的权贵眼中,这是一句屁话,也是一句废话。

    可怜风雪画千山,试问功名但几行?

    却说那黎初吃痛,慌忙压低了声音,急道:

    “刘将军,我祖居洞庭,船再走上一夜,就到武陵郡的水面了……我正是武陵郡里的五溪蛮族,这地方水道纵横,水网交错,百千条水路,一一刻在我脑子里——正要追随将军北上建功!小人投军不久,不明军纪,小人万死!”

    刘寄奴脸色舒缓,慢慢松开黎初手腕:

    “上下同欲者,胜。我们从前都是受摆布的人,可投了军后,管你官职大小,刀剑之下,众生平等;司马元显虽然想一出是一出,这朝令夕改的‘免奴为客’,于弟兄们,未必不是翻身的机会。”

    “啊!!!!!!”

    两舟的舱中,都有惊叫传来。

    刘裕扶稳船栏,明月之下,无边山雪之中,忽见两岸百尺高岩的岩穴里,凌空而立,密密麻麻地排着数千口木棺!

    黎初道:

    “将军勿忧,不是什么奇事——此地是我三苗、九黎的蛮人聚居之地,我蛮族自古有悬棺的风俗,看见这两岸高山上的悬棺,正是到武陵郡了。蛮有百蛮,我便是武陵郡内的五溪蛮族;除了五溪蛮,还有澧水蛮、沅江蛮、黔安蛮。蛮人惯于水战,蛮风彪悍;自从陶公当政,族人渐渐开化,刀耕火种,其实与汉人无异。陶公之后,历任郡守却常常以加倍的赋税和徭役来压制蛮族,武陵蛮人叛乱不止,此地五十年不得太平。将军见官发财,只是不宜在郡里停船,我们最好加劲摇上一夜桨橹,抓紧离开武陵为好。”

    两船将士错愕之间,水面结起连天的雾网;起雾不该有风,山林中却有呜咽如鬼。月黑水阔,咫尺不辨,湖水似是烧开了,波涛怒作,

    水爆船惊。

    “将军,走哪边?”

    “你他娘,你不是号称脑花里刻着你家乡的万千条水路?!”刘裕苦笑道:

    “八卦看生门,生门居艮位。摇桨,走东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