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武屠龙

第四十二章 野雉无粮

    白雉山的野寨,今日当真是热闹。

    说是匪寨,不如说像个依山自保的坞壁;五百匪,下山是匪,上山便是五百户的民。

    当日江陵城里活剐檀道济,檀家长兄檀韶、季弟檀祗得了消息,领了弟兄自江北、会稽兼程赶来;救下青面客,檀山坞一哄而反,族叔檀凭之也率众上山。

    不止是小游医凑了法场的热闹,王家元德、仲德同样落草为寇。江夏千里已无粮,能吃上饭的地方,如今只有这座野山。

    出金兰谷,赶马牛上山。

    马背牛背,堆满了麦面和米麨;三四辆马车上,还拉着盐巴、油麻和豉瓮——乱世里,油盐酱水,都是稀奇的东西。

    进山,童稚相迎。

    王元德断着手臂,将大刀横于马鞍,单手入怀,掏出不知什么东西,俯身递给马侧的孩子们。

    娃娃并不敢接。他们抬头看那少了胳膊的怪异汉子,左臂衣袖打了个结,衣结中尚且淋漓着未干的人血:

    “这是乌梅和干酪啊,甜的!”

    十几个瘦小娃娃,分了甜食,犹不解饿,一窝蜂围了道济和敬先的马头,吵闹着要麋饼吃:

    “叔叔出去干活儿刚回来,带的饼子都吃光了。你们快先回家,晚上还有好吃的……”

    今夜白稚之山,老少咸集,大排夜宴。

    青面汉子举酒立于当庭,庭中空了张大桌,桌上摆了三十多盏酒碗。

    檀道济倾酒于地:

    “今夜死在山谷的弟兄们,伏维尚飨。吃饱喝足,不必想家;来生莫投人胎,且作飞鸟,无拘无束。弟兄们,一路好走!”

    庭中五百山匪,各倾酒水,人人浸泪嘶吼:

    “一路好走!!!”

    背双刀的汉子,独自蜷缩在大庭角落,举了酒碗,同样倾酒于地。汉子目极楚天,含悲望向江北,口中喃喃道:

    “一路好走……”

    有位老农,提了酒罐来在刘裕身边,满上汉子的空碗:

    “有酒直须饮,莫叹酒空杯。”

    “谢谢长者。”

    “刚才在谷里,我一直注意你。看你一拳一脚,都是营武;瞅清你背上双刀,老汉我更觉恍如隔世。你是北府的兵吧……车骑将军,如今无恙吗?!”

    “您是?”

    “老汉檀凭之,旧日北府都尉,谢将军标下。”

    刘裕闻言,起身拱手:

    “前辈,失敬!”

    檀凭之抚背让刘寄奴坐下:

    “车骑将军还好吗?”

    “他已厌倦乱世,远逸尘寰。”

    “好,好……自古伤心之人,别有怀抱;你为何离军独行,今夜反而相助我这几个侄辈?”

    “两个月前,主将的大帐里定了计,命我率部西走沧浪水,奇袭襄阳城。

    副将司马文思,约好了入城接应我部,以襄阳为轴,主力兵出江北,围击桓玄。

    想不到风声一漏,西军万人的马队火速赶来驰援。

    司马文思出尔反尔,临战畏敌;一箭不发,远遁而去。

    他走时,命令我部殿后守城——

    我只有三十名步卒。

    弟兄们杀向敌阵,远远还能望见文思逃出城南的人马;司马文思那帮畜牲,他们就在汉水南岸,眼看着我的兄弟送命!

    一个一个的……我的弟兄都死了,都死了……我不是人,我也贪生怕死,我投水,我偷生,我自骄自大,我对不起我兄弟……”

    刘寄奴把面庞塞进手掌,低了头,蜷缩进墙角;有如荒丘猛虎,潜伏爪牙。他努力压制着眼鼻里的涕泗,出襄阳以来,这些话憋了太久,终是掩抑不住。

    老者自斟自饮,大口烈酒入喉:

    “今日北府里派系林立,军合力不齐,终究不成事。自古岂有长胜不败的将军,又岂有长荣不灭的王朝?后生人,劝你一杯酒,功名百战,滴水穿石,终有艳阳高照之日……”

    刘寄奴闻言改容,使襟袍把脸面收拾干净,举酒相对痛饮。一旁,檀道济默默注目着角落,若有所思。

    “敬先叔叔,你什么时候教我学剑!”

    一个胖娃攀上王敬先的膝盖,用小手摩挲着龙泉剑鞘上的七星玛瑙。

    “阿渊,你看墙角那桌,那背双刀的汉子,他也好生了得。你去问问他,让他教你双刀!”

    两个娃娃跟着起哄,拽了小胖子,一起跑来角落,奶音奶气,道:

    “我也要学,我也要学!”

    刘寄奴泪眼未干,微笑抚摸着小胖子的两个发鬏:

    “你们叫什么呀?”

    “我叫沈渊子!”

    “沈林子!”

    “沈田子!”

    “小伙子们,你们想学武吗?”

    “想!”

    “不急,等你们再长几岁,知道什么是‘武’了,到时,大可再来找我……”

    “不要!现在就要学!现在就要学!”

    王敬先已醉得七荤八素,提了个半大酒坛,摇摇晃晃也跟来角落;勾了刘裕双肩,打个酒嗝,敬先道:

    “什么是‘武’?武吗,武啊……武,不是花拳绣腿,不是你来我往、磨磨唧唧。武,就只有一下,生死只在毫厘,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你看——”

    王敬先猛地起身,疾上一步,拔剑突刺庭边的烛台。剑刚出鞘,一豆灯油已挑在宝剑剑舌;醉里挽个剑花,又将燃烧着的灯油轻轻送回了烛台。

    “敬先叔叔好棒!”

    沈林子撒开奶声,高声叫好。

    刘裕笑道:

    “你说的是技击,不是武道。”

    “武……什么道?”

    “技击是杀人技。技击的目的只该有一个,那便是杀死敌人。想杀死敌人,最快的方法,不是用刀剑,是用弓弩。

    而武道的最终目的,是把人的潜能提升至最大;是要以武为手段,试图认清这苍生百态、万事万物的运行之法,并试图维护其正道,绞杀其邪理。

    武道的终点,永远不是武,而是道。

    多少圣贤苦修焦思,一生也难悟道。

    读书也好,小商小贩也好,走街串巷也好;悟道的途径,又何必仅限于武?”

    王敬先醉眼惺忪:

    “刘大师,喝酒喝酒……我在终南山学艺之时,师父也常说,人间万事,皆有其道。道道道,他庙堂有庙堂的道,我野山上也有野山的道。何必上那天子船?无心去往长安眠——千里长江坐一山,俺老王不羡乌纱不羡仙!”

    俚诗一唱,满庭大笑。刘寄奴摇头欲饮,瞥间一旁目光灼灼;转过碗,与檀道济遥相敬酒。

    刘裕笑:

    “笼鸡有食,汤刀皆近;

    野雉无粮,天地俱宽。”

    山下忽闻马啸如雷,金鼓并作。一匪衣衫带血,鳞伤遍体跑进庭中:

    “司马文行领兵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