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荔姐，我们老板平时挺正形的……”孟津讨好地递水，替老板道歉，转眼她就欢欣鼓舞起来，“不过，效果还真是一级棒呢，姐，我今天才发现，你真的很不错呢，要不，你当我模特吧？”孟津是服装设计师，还在实习阶段。

    “去去去，你姐什么人你不知道啊？”之荔白了她一眼，喝了口水，气也消了一大半，想了想，又问：“对了，洪姜源身边那女人谁啊？”

    “我们的销售总监，叫沈小卿，就是缔卿那个卿。”

    “哦，原来是总监哪！他们倒是挺般配。”她又喝了口水，莫名气又盛了：“放着现成的大美女不用，偏欺负我这穷酸女汉子，你们老板真够可以啊。他的女人就该保护，别人就可以随便被他推出来说事了？”

    “姐，好事啊！没想到我们老板能一眼就相中你，人家还求之不得呢！你别看那沈小卿跟他走得近，其实是她自个儿往上贴的，她那款未必是我们老板的菜……”孟津陪着笑脸。

    “算了，我也懒得跟他计较。”之荔小手一挥，算是了结了这场对话。

    舞台上已经开始表演，漂亮养眼的女模特们踩着欢快的节奏，依次走上舞台，人们的注意力总算集中转移到模特身上了。

    “那，你找个僻静地儿歇着，我先忙去了。”孟津小心地讨好。

    之荔表面生气，内心对洪姜源的一番言辞甚是佩服，那句堪称“桃园春色”回味起来颇有滋味。

    她原本是文字记者，时尚这块也非法新日报的主业，又有主办方的新闻通稿，实在费不上心力来寻思新闻稿件。百无聊奈中，见不远处有道长梯，她便拾阶而上，站上了高处的看台看风景。

    飒飒山顶，锦簇春云。

    放眼望去，山下一弯小溪弯曲前行，小流蜿蜒，似素绢白练。逆流而上，便得一空旷山地，一树树桃花妖娆，红累累地开满树，若火齐燃。

    站在高处，骋目游怀，她心神荡漾，焦灼的心终于得了一刹风静。

    春回大地，她是看得出神了。心下便寻思开了，想到要在这山中安一小屋，屋前种满桃花，云烟过眼，莺歌悦耳，心灵幽僻清爽。若能再寻得一敦厚温柔之人，安然相守，此生想也无憾了。

    “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磁性悦耳的男中音从背后传来，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之荔白了他一眼，冷冷道：“你不好好陪美人，跑这里感叹‘会当凌绝顶’？是嫌我刚刚出丑出得不够明显吧？”

    姜源来了兴致，靠近了一步，玩味地盯着她，笑道：“哟，听俞小姐的意思，是嫌这山矮了，还是嫌本人这文采卖弄错了？”

    紧接着，他又故意夸张地将之荔从上至下打量了一番，挑着眉毛戏谑道：“刚我那发言如何？让俞小姐出了不少风头哦。”

    之荔笑看风景，懒得理他。

    “对了，听说你是法制报记者。其实吧，以我专业的眼光看来，你更适合当画家、艺术家。”他果然哪壶不开提哪壶，“而且，你看，我今天帮你这么一宣传，我估计啊，以你的资质，应该能钓来不少青年才俊……当记者，尤其是法制报的女记者，太累人。不如安安静静当个艺术美人儿……”

    “废话少说，代言费呢？”木已成舟，不如敲他一笔，之荔使起了坏心眼，“今天缔卿广告效果空前，我这形象可是贡献不少。洪总得给个说法吧？”

    姜源笑得有些放肆了：“俞小姐条件好，代言费的事好说。唉，我就不明白了，你说你这么漂亮一姑娘，那么愤世嫉俗干嘛？有时间，趁着大好青春周游世界，才不负青春不负年华嘛。”

    姑娘我眼看奔三了，还有几年大好青春？之荔在心里暗恨道，尽是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富贵闲人，有本事，你跟我家老妈说去！姑娘我也知道周游世界好呀，就你懂！心里这样嘀咕，嘴上却关得死死的，不说一个字，三步作两步就往台阶下赶。

    不成想，一脚踩在长裙上，一个踉跄往下栽，穿着高跟鞋又站不稳，一屁股坐在台阶上。又在重力惯性的作用下，屁股从一级台阶坐到下一级台阶，连连坐了五六级才坐定了。她惊魂未定地坐在台阶上，别说什么淑女风范了，也别说什么惊鸿一瞥了，只知道自己的屁股痛得冒烟了，估计尾骨也断了。

    那洪总也不过去帮忙，还在后面放肆地笑话她：“又没说你什么，激动个什么劲。唉，可惜了这身漂亮裙子，你着什么急？又没人追你。摔疼了吧？有没受伤？脚没崴着吧？”

    “混蛋！”之荔强忍住泪水，挣扎着站起来，脱了鞋子，用手撑着上臀部拖着脚往前挪，一步挨一步挪下台阶。

    “姜源，姜源，你怎么在这呢？”沈小卿风情万种地走来，越过之荔，走近洪姜源，再次亲切地挽住了他的手。

    “唷，这不是你说像桃花那姑娘吗？远看还行，近看有点土气。”远远地，听到沈小卿这样说。之荔含着泪，咬着牙，一步步往下挪。

    “俞小姐，需要帮忙不，需要就说，代言的事，我电话给你。”洪姜源在后面喊。

    “混蛋！”之荔的泪水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女人都是醋性的动物。

    回程的路上，之荔捂着受伤的臀部，委屈地向孟津吐槽道：“她还说我土，她居然说我土！你没见她半个身子挂在人家身上，生怕别人不知道那是她男人一样……”

    女人是很奇特的动物，对那个无端拿自己作秀的洪姜源，她反而没那么大意见，反倒是对他身边那个娇滴滴的小美女，意见不是一般的大。

    “姐，沈总从法国留学回来的。在她眼里，我们都是土包子。据说她和洪总青梅竹马，一直主动追求洪总，但洪总好像对她没意思。”孟津实话实说。

    “大庭广众之下，两个人都快合二为一了，还能没意思？”之荔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你不懂，这叫礼仪，社交礼仪。”

    “呵，这礼仪真叫人大开眼界。孟津，我可告诉你，你可千万别学，女孩子得有底线，得自重。你大学还没毕业，得学会保护自己。还有，以后离那洪总远点。唯利是图，一看就不像好人。”之荔明显带着偏见。

    孟津扮了个鬼脸，嘻笑道：“我就是想巴结，也得有机会啊。”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我才不要像你，28岁了连个正经的恋爱都没谈过。”

    之荔白了她一眼，扭过头去，懒得再说话，脑子里却不停地回想起洪姜源说的话。“恰如一句‘人面桃花相映红’，如似一曲‘洛阳女儿惜颜色’，这一袭打扮堪称‘桃园春色’……”想着想着，那一肚子怨气竟然慢慢地散去了。

    这晚睡意正深，床头柜上的手机突然响了。

    之荔迷迷糊糊地接了。

    “俞记者？”对方是位男子，略带嘶哑的中音。

    “是，您请讲。”之荔顿时清醒。

    “绵纺小区东南方向的垃圾中转站附近，有一具儿童尸体，怀疑是他杀。”话刚落音，对方已挂断电话。

    一听有案子，之荔顿时睡意全无，正要问个究竟，“喂？喂？”电话里已经只剩下嘟嘟声。

    绵纺小区，正是之荔所住的小区。那中转站她很清楚。

    发现尸体，应该第一时间报警，可能对方怕惹麻烦，又或者想拿那100块钱的线索费？不对，他根本没留下姓名和任何身份信息。再细细一想，她不由出了一身冷汗——对方拨打的是自己的私人手机而不是爆料热线！再看闹钟，指针刚好对准04∶00。

    之荔立即给相熟的刑侦队长董佩打了个电话。董佩有些意外，问之荔如何知晓此事。之荔原原本本将报料人的情况说了一通，对方表示，已经带了人封锁了现场。能让董佩出警，案情非同小可。之荔立即翻身下床，梳洗换衣，拎包跑了出去。

    到达目的地附近，案发现场已经警察林立，前方不远处还拉起了警戒线。董佩见到之荔，只略微点了点头。

    “什么情况？”钻进了警界线，她问。

    董佩示意她自己看。她定睛望去，瞧见了那具血肉模糊、黑瘦的小尸体。“是个孩子，死了有段时间。身上伤痕累累，死前，估计受了不少虐待。”董佩声意低沉，难捱悲伤和愤怒。

    绵纺小区一些早起的住户也围了过来，聚在一块指指点点，有人惊惶失措。有人认出了之荔，一个男人冲之荔喊：“小俞，小俞，过来。”循声看去，是黄桂兰的前同事，跟俞家关系不错。

    “过来，叔跟你说个事。”那男人还在招手。

    之荔看了下董佩，对方忙着勘察，她便走了过去。

    “小俞啊，这事就发生在我们小区门口。影响不好。叔叔知道你是个好记者，爱报道那些个流浪儿、小乞丐，叔叔也知道你是好心。但今天这事，你不能往外报，绝对不能往外报。”男子语重心长。

    “就是，就是，对我们小区不好。”旁边一群男女随声应和。

    “你也看到了，小孩死在我们小区门口，这事要是见报了，哪还有人过来买房租房？”男子继续谆谆教导，“不能因为你一个人的工作，让我们整个小区跟着倒霉。你们说是不是？”

    “就是就是，这个绝对不能报。”附和的人更多了。

    “李叔叔，报不报不是我们能决定的。人命关天，有警察管着，我们报社也要对公众负责。你们回去吧，别妨碍警察工作。”之荔很痛心，无心听他们劝说。

    很快，警察运走了尸体，清理了现场，撤了警戒线。本来就是垃圾中转站，人群散去后，地面污渍依旧，垃圾依旧恶臭，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上车前，董佩又走回来，对着之荔深思而忧虑道：“之荔，希望我是多虑了。但，你最近注意点，一般犯罪现场不会在市内。对方费尽心机把尸体送到这里，很可能有其它目的。”他抬头看了看，绵纺小区是老旧小区，最高也不过9层楼，第九层还是后来在天台上私建的。

    “这里，离你家很近。不排除报案电话是抛尸人打的。”董佩眉头紧锁，不安地看着她。

    之荔明白他的意思，记者被威胁是常有的事，但她家没孩子，如果说拿人命只是作为威胁，她实在想不出对方的用意。

    “别的也不好多说，总之你自己注意点，防人之心不可无。有任何可疑情况，立即跟我沟通。”董佩交待了几句就上了警车。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不到半个小时，日上三竿时，整个小区都知道了儿童尸体的事了。绵纺小区物业管理处为安抚民心，当天上午就召开了小型慰问会。

    小区不大，一共就500来户，又有大半是租客，只聚集了不到60个业主。俞国栋资历老，声望高，被要求作为业主代表发言。黄桂兰被要求作为专业医护答疑人员，并被要求以专业知识告诉业主们“那孩子并非死于非命”，以消除人们对此事的恐慌。

    桂兰没去过现场，坚决拒绝说慌。国栋是军人，责任心纪律意识强，坚决要求围观群众不能轻举妄动，一切要听警方安排。还引导大家回忆最近几天的见闻，有没有在小区周边见过什么可疑的人或事。其中有人回忆起来，近几天经常有个穿着解放鞋的年轻人进来收废品，于是大家都慢慢回忆起那个年轻人来，可怎么也想不起他模样。调了小区门口的监控录象来看，果然发现三天前有个收废品的可疑身影出入。

    之荔仔细一瞧，正是前段时间在报社门口给自己泼脏水的男子！但，这没道理啊，如果是那男子，他又是出于何种目的？

    有人提出来，既然不是小区里的人，那会不会是个警示？尸体又正好出现在俞之荔报道完乞丐儿之后，会不会是有人报复？此言一出，得到了绝大多数人的响应。大家议论纷纷，有几户人甚至跳起来责备俞之荔祸害四邻，还宣称要是小区里谁出事，要拿俞之荔是问。又反复要求俞国栋夫妻保证女儿不会把这件事报道出来，绝不能因小失大，坏了小区的名声和房价。

    俞家两老当然死死护着女儿，孟津母女也挡在他们前面说好话。孟津牙尖嘴利，不怕得罪人，指着挑事的那人就没头没脸一通臭骂。看着发狂的邻居，国栋难受得很。平时，女儿备受他们景仰信赖，有身份有地位，很多人甚至以跟她住同一个小区为荣，她曾是他们教育孩子的榜样。如今，她只不过是为弱者、受害者声张了正义，他们就因为一具来历不明的尸体对她群起攻之。

    他觉得悲哀，会议不欢而散。

    午后，俞国栋陪之荔读《论语》。他告诉女儿，人生很长，行走红尘难免遇到这样那样的挫折痛苦，当觉得四顾茫然时，就该去读书。

    对于小区的事，之荔始终耿耿于怀，她问：“爸爸，您觉得那孩子的死真跟我有关吗？”

    让唯一的女儿去当法制报记者，当初国栋是犹豫的，他从军队出来，进了政法委，知道人心险恶，也看过太多威胁报复。但，当他看到女儿的笔能帮助更多弱者、女儿的脑能带来更多光明时，他是如此欣慰和自豪。

    “之荔啊，人活着不仅仅是衣食住行，最重要的是遵循自己的内心，多做些让人生更有意义、更有价值的事。你看孔子，他多智慧，他明明知道如何趋利避害巧妙而高效地得到富贵荣华，但他坚定地选择了无愧于心、无愧于天地地度过了颠沛流离的一生。爸爸知道，你一直很懂事，责任心重，容易感动，看到那些受苦受伤的孩子，你不作为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安心的。你的工作你向来做得非常出色，爸爸和妈妈都你为荣。也许，你的报道会触及很多人的伤痛，但把阳光带进阴沟里始终没有错啊。一定要坚信，扬善惩恶，没有错。”不得不说，国栋是个好父亲。

    “那么小的孩子……怎么下得了手？”靠在父亲肩膀上，之荔的眼睛湿润了。